尽管父亲平素不苟言笑,家仆们颇为畏惧,但父亲对除了犯错会偶会严厉下外,大多时候还是十分宠。
因每隔两三个月才回綵州趟,留在父亲身边时间要远远超过母亲,那时候才四五岁,突然被父亲带到韶州,离开母亲哇哇大哭,怎么哄都不行,父亲有些手足无措,便学着母亲样子把抱在怀里,来回摇晃着,拍着小后背,嘴里念念有词:“寰儿乖,有爹爹陪,不哭了啊。”
父亲胸怀宽厚而温暖,像热热火炉熏烤着,其实是个黏人虫,被父亲抱,就不哭了,之前鼻涕眼泪弄得他衣襟上皆是,父亲也不生气,居然还冲着笑,那模样倒颇有成就感似。
后来父亲经常抱着,连在书房办理事务时候也是,父亲忙着看账本,与李沅伯伯谈话,却在他怀里呼呼大睡,那段日子几乎不曾离开过他视线,无论到哪里都带着,牵着小手,给穿鞋,给扎风筝,教吹笛子,有回夜里发高烧,父亲急得眼睛都红了,等不及派人寻大夫,径自抱着赶到药铺去。
等渐渐长大,父亲就不怎么抱了,总是借故撒娇,而母亲成了至上法宝,每每被挨罚或是耍赖不成时,只要提起母亲,父亲准保心软。
从父亲怀中探出小脑袋,看到桌案上摆着幅画卷,那抹婀娜温娴身影再熟悉不过,笑眯眯地问:“爹爹,在想娘吗?”
许是问太直白,父亲手抵唇咳了声,摇曳烛光映上他容颜,看上去仿佛几许红晕。
“好了。”他不舍地合上画卷,摸着脑袋瓜,“真是长大了,怎么这样大精神头。”
撒着娇回答:“因为马上就能见到娘啦,难道爹爹不高兴吗?”
“爹爹”父亲嗓音微顿,好似沉浸于某种幸福里,唇畔勾起缕暖如煦阳微笑,“当然高兴了。”
“爹爹,等到了綵州,您与娘起陪放纸鸢吧!”
“好。”
“还想再要个特别大特别大纸鸢,爹爹做给好不好?”
“好。”
“爹爹想吃玉食铺银丝糖。”
“不许吃那么多甜食。”
“喜欢嘛,爹爹买给吃,买给吃嘛要!要!”
“好好好”
父亲只手翻着书页,只手轻轻地揽着,而像只无尾树熊,斜歪着脑袋,紧紧抱住父亲右臂不放,架台上漏壶沙沙作响,切是这样平静而安逸,闭上眼,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当再醒来,发现自己已经是在马车上了,当即困意全无,兴奋地扒着车窗往外张望,或许是憋在府邸太久了,好比是飞出金笼小麻雀,路上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爹爹,快看,是山、是山啊!”
“有好多羊!”
“那些人骑马比咱们坐车还要快,爹爹,也好想骑马,以后教骑马吧!”
父亲本是坐在车厢内闭目养神,听到讲话,方睁开眼来,露出慈爱笑容。
道上车马劳顿,偏偏精力旺盛,丝毫不觉得累,赶了三天路程后,终于抵达綵州。被父亲抱下马车,管事福叔早早领着家仆在门前迎候,见着对方,扯开小嗓门,澈亮地喊了句:“福叔好!”
福叔喜得跟什么似,就差把抱起来转个圈:“小祖宗,可是把给盼来了!”
嘿嘿发笑,此刻父亲却倏然松开手,目不转睛望向前方,整个人痴痴地立在原地。寻他目光望去,霎时满头欣喜如潮水奔涌而至,大喊声:“娘——”
母亲穿着袭敷金粉绣百合纹碧波纱裙,肩披青绡披帛,微风吹得那发飘衣起,时间清美不可方物,恍疑姮娥临世,风华楚楚,欲随风归去。
母亲也在看着父亲,那刻,他们目中隽永情深,让觉得任何人、任何事物,都无法融入到他们世界中。
他们就这样相对而立,看,看,相顾无言,好似看到天荒地老也不觉得够,也不觉得久
唉,又来了
暗自无奈地叹气,这二人每逢相见便跟化成石头似,副置旁人于世外样子,只顾着彼此眉目传情,看得都尴尬不已。
不仅如此,瘪着嘴,生出股被忽视强烈不满感,是以刻意大叫声“娘!”,跟小鹿般飞扑过去。
母亲省回神,揽住,下子笑起来:“寰儿。”
母亲身上总有股淡淡幽香,如兰似麝,好闻很,紧紧环住母亲腰,母亲俯身抱住,只觉得这个怀抱真温暖啊,像暮春三月挟着新甜花香春风,暖暖,柔柔,简直让人不愿醒来。
宛如撒娇猫咪,使劲地在母亲怀里蹭啊蹭啊,正高兴得不亦乐乎,忽然被人按住肩膀,回首,正是父亲,父亲目光瞬也不瞬地落在母亲脸上,似乎完全看不到,而,好像成为他们之间某种障碍,父亲随手拂,就把巴拉到旁去。
母亲望着父亲,父亲也望着母亲,两个人又开始深情地对视深情地对视
气愤不已,这根本就是视于空气啊!
待他们二人终于瞧够,父亲心疼地开口:“怎么瞧着瘦了。”
母亲摇头,反而道:“哪有,瞧才是,是不是整日光忙着生意上事,也不好好用膳?”
父亲个劲笑:“还不是心急,把该忙忙完,才能踏踏实实来陪。”拉起芊芊玉手,“瞧瞧,手指这么凉,好端端非站在门口等作甚,以后可不许了。”
母亲显得赧然:“也没多久,算着们今日到,亲手做了饭菜。”
“是吗!”父亲居然笑得有些孩子气,仿佛得到了什么不得了奖励,“那咱们快些进去吧。”
他们手挽手恩恩爱爱地往前走,不甘心,也赶紧跑过去,拉住母亲手,于是父亲牵着母亲,母亲拉着,家三口由高到矮背影,被阳光照在地面拖得长长。
吃饱喝足,跑去找晴荷玩,晴荷是张妈妈孙女,比小两岁,长着粉嘟嘟张小脸,皮肤白白嫩嫩,像个雪玉团子,让人总忍不住想捏上把。在韶州有阿林陪,在綵州有晴荷跟玩,所以也不会太过寂寞,其实每逢看到晴荷,总会禁不住期盼,什么时候,也能有个弟弟或者妹妹,这样,也会有个小人在屁股后面颠颠追着跑了。可惜,母亲身体羸弱,据说当年生下时候,简直是走了趟鬼门关,所以每当把这个愿望跟父亲提起时,父亲总是沉默不语,他似乎是怕母亲再生宝宝了。
晚上吵着要找母亲,好不容易回来,当然要跟母亲睡在起,跑到芗澜小筑,侍婢们皆面露难色,也不管,使劲敲着房门:“娘!娘!”
过去半晌,母亲终于打开门,看到母亲穿着件雪白中衣,浓黑长发披散下来,宛若墨云倾泻,额角薄汗微沁,面上红潮隐约,神态竟是说不出美丽动人。
“寰儿,怎么了?”母亲柔声问。
“哇”地扑进怀中:“娘,孩儿今天要跟娘起睡!”
又哭又闹,母亲疼惜不已,俯着身替擦眼泪,还亲吻小脸颊:“寰儿乖,不哭了啊。”
随母亲步入内室,父亲正坐在床边,见母亲带着进来,满脸不乐意。
像小棉袄样紧贴不离,母亲说:“今天让寰儿在这儿睡吧。”
父亲脱口即问:“那呢?”那副憋屈幽怨模样,简直叫人于心不忍。
母亲道:“这里三个人又睡不下,回弦月居吧。”
父亲偏过脸,下巴绷得紧紧。
母亲则含笑上前,推推他肩膀:“寰儿现在还小,就将就下。”
父亲有些怄气似,瞟来眼,见笑靥如花,又立马转过头。
“好了好了。”母亲就跟哄样哄着父亲,“别生气了”附耳过来,悄言几句。
也不知母亲说了什么,父亲脸色迅速由阴云密布转变为风和日丽。
“好了,快走吧。”这尊神还真是请来容易,送走难。
父亲又跟母亲嘀咕句,接着把脸凑近,母亲下子神情忸怩,睨睨,颇为无奈道:“寰儿还在这儿呢,怎么就”
父亲见瞪着双水灵灵大眼睛,懵懂无知地望着他们二人,故作正经状:“寰儿,衣带怎么松开了?”
傻傻地低下头检查,奇怪,明明系得很紧嘛。
再抬首时,母亲已是面飞红霞,反倒父亲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母亲为他披上外袍,临走前,父亲执起母亲手,两个人侬侬好番,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没料到第二天,这二人居然抛下,搬到绛雪阁住了三天三夜,回来后,大吵大闹,干脆不理他们,果然使得他们心怀愧疚,轮番哄了好久。
在綵州这段日子,父亲与母亲出双入对,形影不离,父亲为母亲画眉,母亲为他梳发,彼此手挽手在园中踱步,偶尔父亲掬朵琼花别在母亲鬓间,偶尔母亲偎在他肩头哼着小曲,或是两个人凭栏喂鱼,或是两个人吟诗作对,或是两个人相互喂食。
这么多年来,父亲与母亲琴瑟相调,鹣鲽情深,落入旁人眼中,委实称羡。
想到父亲经常若有所思地对说着:“寰儿若能快些长大就好了。”
因为岑家大多家业皆在韶州,使得他们不得不分隔而居,现在回想,父亲大概是希望快快长大,接手岑家家业,这样,父亲就能直守在母亲身边了吧?
托着小下巴思付,其实个人自由自在也不错,但难免寂寞,想着,以后定要让他们再为添个弟弟妹妹才好。
那日午后,父亲做了场噩梦,口中不断呼唤着母亲名字,那是第次看到父亲流泪,即使被母亲唤醒后,也依旧泪流不止。
他抓着母亲手道:“阿雪、阿雪又梦见离开了就像上次”
母亲轻柔地吻下他眉心:“傻瓜,不是在呢。”
父亲望着,目中充满无穷无尽眷恋与依赖,在母亲遍遍安抚下,父亲终于像个小孩子样,露出了幸福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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