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你怎么还敢来啊?难道真是不怕死的傻瓜吗?”说得竟然是无比熟悉的中文。
我大惊转头,看到刚才放相机的地方此刻站着一个人。颀长的身材,完美的五官,长长的黑发柔顺地散落在肩上。
片刻的惊艳后我心里不免有些嘀咕,西伯利亚的深山老林里怎么会有这样俊逸出尘的中国人?而且他的衣服也满古怪的,长长的袍子绣满了奇特的图案,怎么看都像是古代神话里的妖怪一想到这里,我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尖叫一声转身就跑。
没跑出几步就被拎回原地,清清冷冷的声音在耳边又响了起来:“你看到老虎不跑,看到我跑什么?”
那是因为我确信老虎追得上我而你追不上我!
咦?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你你怎么知道我碰上过老虎?!”
等等!既然他知道我碰到老虎的事,那说明极有可能就是他救了我,想通之后我立刻堆起灿烂的笑脸:“一定是你救我吧?真的是非常谢谢你!”感激涕零之下我忘了确定眼前的救命恩人究竟是人是妖,扑过去抓住人家胳膊使劲和他握了握手。激动中还不忘追问一句:“你怎么制住那只虎的?”
某人居高临下看着我的神情里竟然多了几分戏谑。
挣开被我死死攥住的手,他向后退了退才回答:“我没救你。”
干什么像躲垃圾一样躲着我?顾不上在意他的洁癖,我再接再厉地求证:“那周围还有没有其他人?”
“没有。”我以为他会说不知道,没想到蛮坦诚的。
“那除了你还有谁能救我?”这次声音提高了八度,我的表情说不定像极了催债中的南霸天。他干吗不承认呢?没想到这个时代竟然还会发生要逼着别人认领功劳的怪事。
他沉默了一下,慢慢低头凝视我的眼睛:“不管你怎么活下来的,以后不准再到这里来。下次再碰到那只虎你就不会这么幸运了。”这种充满野性的眼神触动了我记忆里的某个角落,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我的嘴巴赶在大脑思考前做出了回答:“我是个动物学家,这只奇特的西伯利亚虎很有研究价值,我不会就这么放弃的。如果真有一天葬身虎腹我也认了,就当早已死在那天夜里。”
倒!真想撕烂自己的嘴我在说什么阿?不是下定决心再也不招惹那只恶虎的吗?
“你想捉它回去研究?”他的问题用了肯定的语气。
“它在这里活得好好的我干吗捉它?难道要我回咬它一口报仇吗?”我可是WCS的成员,会干那种没品的事吗!“我希望能接近它,多了解它。”
远远地传来了一声虎啸,我大大颤抖了一下住了嘴。
面前的家伙看着我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不要忘了刚才的豪言壮语。再见了!”
我呼吸一窒,他坏坏的笑容真的很好看。脑子里忽然想起刚才握手时的情形,他的手掌很干燥,温度有些低,接触时摩擦起来的感觉好舒服。
怔怔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半天我才反应过来,那边是禁入森林的深处阿!
怪不得他能发现我被虎袭击,原来他就住在这里。
这个禁入森林真是诡异,住在里边的虎怪,人也怪。
我还是乖乖抱起相机走人吧。
回到研究站,我看着空有数量没有目标的照片哭笑不得,若不是看见上边有东西的位置发生改变我还以为相机出了毛病呢。
也许是出于躲避危险的本能吧,接下来的日子我没有再去那片神秘的森林。在固定流程式的一天天里,除了研究工作,我几乎都和悠娜待在一起。现在我已经和它成了朋友。我有时会搂住它给它抓抓毛,它也非常高兴,会用牙齿轻轻地咬我一下,或者干脆咬住我的大腿,就像猫一样跟我玩。虽然这是它亲热的表示,但它毕竟不是猫,它的牙齿和舌头会弄伤我,这时候我会拍拍它的头抱它一下,它一高兴就会放开我然后把头蹭在我身上。
但是,看着悠娜的时候我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只火红的西伯利亚虎,它盯着我的眼神令我终生难忘。我不明白为什么相机无法拍摄它,但我知道它是真真实实存在着的,它锐利的犬齿曾深深刺入我的身体,留在腿上的疤痕就是最好的证明。
那片森林留给我的另一个后遗症来自那个奇特的男人。他几乎夜夜出现在我的梦中,我们不发一言开始缠绵,但总在即将接近愉悦的顶峰时他抽身离去,惊醒后我不得不用手解决掉自己一触即发的欲望。快感过后接踵而来的空虚令我再难入寐。
据说梦境是一个人内心愿望的最真实表露,难道这意味着那天匆匆一见他就已经令我深深着迷了吗?我知道自己一向对特别一点的人感兴趣,而这个人无疑是最特别的一个。他独特的气质,绝美的容貌令我心动并不奇怪,可关键问题在于他和我是同性,我从没想过自己竟会将一个男人当作性幻想对象。
微微苦笑一下,原来我并不了解自己,二十八岁了才发现自己还有这样的潜质。
我想起了自己曾深爱过的一个女人。在大学的入学仪式上我们以非常戏剧化的方式结识,而后就成了要好的朋友。那年的圣诞节舞会上,我们跳了整整一夜的舞,谁也没有开口说爱,但是都懂得了彼此的心意。她的笑容陪伴我度过了人生中最美丽的十年。
就像大多数人的初恋一样,我和她拥有了美丽奇妙的开始,但却得到了最现实的结局。她选择了一个和她身份般配的富少步入了婚姻的殿堂。这段感情就这样在我的舞台上落幕。
我消沉了些日子,直到把这段感情在心中钝化。我不是王子,但我知道,即使我爱上的人是个灰姑娘,我也会同样好好待她一辈子。也许男人和女人在这点上有本质的不同吧,这我真的不懂。唯一明白的是,掺杂了功利性或别的前提的东西,一定不会是真正的爱情。
这个男人是我生命中的意外,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吧。
我决定不给这份心动添加任何限制,是同性又怎么样?我不想错过这个人。即使会被拒绝,我也该让他知道。
就像我所钟爱的野生动物一样,我一向忠实于自己的感觉行动,这次也不会例外。
4
要去禁入森林里找那个人的话,首先要解决一个问题,就是怎样才能避开那只恐怖的西伯利亚虎。虽然它炫目的红色身影令我着迷,但上次被咬伤的记忆已经成了困扰我的噩梦,光是想想已经让我不寒而栗。
我决定在它身上装个“电台”,使我随时可以掌握它的动向。这样既可保证我的安全,又可以让我在日后的研究中不会失去它的踪迹。
带着麻醉设备,我再次来到了禁入森林。其实瑞特和乔使用枪支都比我熟练,一般是由他们来作射手。但这次我不敢邀他们一起来,毕竟这只虎太诡异,我不能让同伴遭遇危险。
我放置好食饵,按照枪的射程选好藏身之处。这次我挑中一棵非常高的树,落脚之地选在一个刚好禁得住我重量的树枝上。这个位置我待着没问题,但对于六七百斤的西伯利亚虎来讲可就困难了,如果它来捉我的话,一定还没接近我就会踩断树枝掉下去。
下面要做的事情就是等待夜晚的来临了。我一边享受着枝叶间透过来的阳光,一边慢条斯理地检查带来的工具。
在野外,即使身处老虎的领地里,也不是想遇就能就能遇上老虎的,因为老虎的领地非常广阔,等上十天半个月才能见上一面的可能性比较大,除非你的运气很好,或者有和我一样的灾难体质——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那只老虎就溜溜达达地出现了,看样子是在悠闲的散步。奇怪大白天的它不好好趴在窝里睡觉出来干什么!吓得我差点把瑞特的望远镜掉下树。我的望远镜已经毁了,再弄坏一个会被他们骂死的,而且乔肯定不会答应再把他的借给我了。
我迅速从致冷装置中取出麻醉弹装进枪筒,再抬头时,它已经停在了食饵前面。
老虎看到好吃的东西一般会先嗅嗅,然后警惕地环视周围,确定安全后就把美食叼到别处的草丛里慢慢享用。这只西伯利亚虎也不例外,它闻了闻食饵,然后转身看向四周。嗯,它的反应还是很正常的。我在心里暗暗祈祷,你快把肉叼走吧,等你吃东西的时候我好开枪。
不过它环视周围的时间是不是太长了?而且一直抬头往树上看,这是什么习惯啊?
呃?它怎么看向我这里?这次我保证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我确定它看见我是因为,它自从把眼神移到我这里后就死死盯住,再也没有看向其他地方。
难道悲剧又要重演了?我果断地举起枪,瞄准,扣动扳机,一气呵成。由于太紧张,我竟然连手都忘了抖。以前射麻醉弹时,瑞特和乔总看不过去我端着枪手发抖的毛病,干脆抢过去自己射。
这次形象上大有进步,只不过没有射中老虎而已。请相信我是那种在关键时刻能够超常发挥的人,所以不是我的枪法不准,而是它竟然轻巧地躲开了子弹。
在它冲过来之前一定要射中才行,我只好硬着头皮又开了一枪。还是没有打中。它好像在耍我似的,就在原地站着,不发怒也不跑,等子弹过去时它就躲开,然后继续看着我。
接二连三的失手后,子弹夹里只剩最后一颗子弹了。我的手心都是汗,手也抖起来了,几乎无法握住枪。
勉强做了瞄准,射击后我脑中一片空白,闭上眼睛不想知道结果。
也许过了一秒,也许过了很久,我睁开眼睛,看到远处的西伯利亚虎踉踉跄跄地朝我走来,终于摔在地上不动了。
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眼睛出现了幻觉,那哆哆嗦嗦发出去的一枪怎么可能射中它?这绝对是比小泉纯一郎会拆掉靖国神社的可能性还要低得多的奇迹啊!
麻醉弹的效力只有5分钟,我懒得深究为什么了,手忙脚乱地溜下树跑到它身边。
我先取下了扎在它右腿上的针管,然后飞快从包里拿出无线电项圈给它戴在了脖子上。这里面有个小型发报机,根据其使用不同的频率区分跟踪的对象。项圈的设计很独特,会在两年后自动脱落。
给它戴好项圈后,我大大松了一口气,这样它的行踪我就尽在掌握了。
老虎中了麻醉弹后,一般昏睡过去时是张着眼睛的,为了避免它醒来后觉得眼睛干涩,我扶住它的头给它上了一点眼药水。接着又往它的舌头上倒了一些水。
难得有这样近距离接触它的机会,它又乖乖躺在那里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我的工作狂综合症忍不住发作,先采集了生物样本,而后又记录了几项身体测量数据,包括它肉趾的大小和形状,还有犬齿的长度。肉趾和犬齿是我们识别老虎的主要途径,我虽然例行公事地做了记录,但我知道像它这样火红的西伯利亚虎是独一无二的,不需要任何别的区别方式就可以一眼认出它来。
记下数据之后,它还没有醒过来的迹象。我用手摸了摸它的毛,温暖的感觉从指尖传递了过来,证明它是一只活生生的虎,相机竟不能把它拍摄下来真令人不可思议。
它熟睡的样子好像一只可爱的大猫哦,我情不自禁低下头亲了亲它的耳朵,看看额头也很可爱,我又凑过去亲了亲,然后是鼻子这样“爱虎成痴”的孩子气举动在同伴面前我是不会做出来的,而且清醒中的老虎有哪个是任人摆弄的?这次我东摸摸,西亲亲的,真是过足了瘾。
虽然玩得非常开心,但很快我就发现情况不对了,别的西伯利亚虎在中了这种剂量的麻醉弹后最迟15分钟也就醒过来了,它已经昏睡过去快一个小时了怎么还没有清醒的迹象?
瑞特曾告诉过我,“麻醉弹到达目标时的速度太快,容易导致伤亡”,但是我们一直没有遇上死亡的例子,难道这次真的让我赶上了?我心里一急,赶快为它做了一下检查,还好,似乎没有什么异样,只是在单纯的昏睡。
我不过是想避开它不被它伤害而已,怎么竟演变成这样的情况?如果它真的就此一睡不醒我肯定要内疚一辈子!它刚才还在这里开开心心地散步,下一刻就被我一枪打死了,原来生命比我想象得更脆弱,即使它是神奇的老虎也不例外。
一只没有反抗能力的老虎会遇到怎样的危险呢?虽然我现在的武器只有一支用光了子弹的枪,但我还是决定留在这里直到它醒过来为止。
5
锡霍特山脉所处的滨海边疆区(普莫尔斯基地区)是森林大火的高发区,我看看地上厚厚的落叶,放弃了生火的念头。
月色一如那天般皎洁。那只曾把我吓得灵魂出鞘的恶虎此刻静静地躺在地上,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记忆之门被轻轻触动,很多年前,我身边也曾拥有过这样一个无辜无助的红色身影。
它是一只名叫“老虎”的红色小猫,也是第一只完全属于我的宠物。当时我还在国内读初中,爸爸再婚后和新妈妈住到了别处,把我一个人留在老房子里,只有周末他才会回来看看我给我留下些钱。因为觉得寂寞我就和同学要了只刚满月的小猫陪我。它是那种随处可见的杂种猫,很淘气总是砸坏我的东西,我对它渐渐失去了耐心,除了喂食以外根本就不太注意它。
由于学校比较远的缘故,我常常睡在朋友家里。虽然给它准备了充足的食物和水,但现在想起来它连续几天甚至几周孤零零地守在黑屋子里是多么寂寞。每当我回去的时候,只要一唤“老虎”,它就使劲叫上一声,然后猛地从角落冲出来对我表示欢迎。
有一天我回到家里时,怎么呼喊它的名字它也没有回应,等我在沙发下找到它的时候发现它四肢冰凉的躺在地上,看到我它艰难地动了动眼睛。我抱着它不到10分钟它就死了,好像是特意在等我回来见最后一面一样。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痛哭,因为我没有照顾好一个小生命。从此,我真正懂得了珍惜生命和尊重生命。
不久之后远在美国的妈妈得知了我的情况,办理了手续把我接到了她的身边,关于“老虎”和那间老房子的记忆也被我沉淀在了心底。
此刻,看着身边的红色西伯利亚虎,我又想起了那只小猫,情景仿佛又回到了它死去的那个傍晚,它的身体就那样在我怀里渐渐僵硬,那一刻我内疚得真想死掉。
怜惜地梳理着老虎的毛发,我在心里默默祈祷它能平安醒来,一时间竟又涌上了落泪的冲动。
我仔细回想着和它的两次相遇,一直以来它都平静地生活在这里,若不是我贸然闯入它的领地它也不会来袭击我,也就不会受到今天的待遇。
原来这一次,我又扮演了魔鬼的角色。
忽然有些害怕起来,即使它能够清醒过来,但我已经开始草拟破解这只神虎秘密的研究计划准备上报给WCS,如果我的申请能够通过,那将意味着这只老虎的生活会被完全破坏,必要的时候我们甚至会把它捕获送进研究室。
如果有朝一日我的研究成功了,或许我可以借此反击一下那些嘲笑我的学者,但那个时候这只虎的命运会怎样?人们会允许一只虎怪存活在这世上吗?
曾经因为自己的疏忽我失去了一个小生命,这一次,我绝不能再让这个老虎因为我受伤害。
我默默下定决心,如果这次它能平安地度过这一劫,我一定不再给它带来更多的麻烦,就当我从不曾知道有它的存在。荣誉对我来讲,远远不及它能够好好活着重要。
夜半的时候老虎还在昏睡,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闭起了眼睛。我再度测量了它的脉搏,沉稳有力的跳动让我稍稍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今天受了太多惊吓,精神一旦放松下来再也抵挡不住浓浓的睡意。
寒气逼人的夜里我裹紧了衣服仍然睡不安稳,迷迷糊糊中碰到了一个很温暖的东西就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