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翼翼地划开伤口,发黑的血便重新流了出来,直流了近半盆,颜色才渐渐变红,苏太医道:“今日只能放这么多,先得立即找血给他换了,明日继续放血,至少要连续换血七日,若是一切顺利,才能脱离危险。”
符陵二话不说,卷起袖子,将右手手臂伸到他面前,道:“你先试试朕的血合不合用?”
苏太医大惊:“陛下万金之躯,这怎么使得?”符陵已沉下脸来。苏太医匍匐于地道:“此法臣以前从未试过,风险莫测,若中间出了什么闪失,臣万死莫赎!”
“大胆,你敢抗旨?”符陵面色森然,“朕叫你用,你就用!朕这样做自有道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自由朕承担!”
苏太医慑于符陵威严,不敢再多说,只得爬起来,另用一只茶杯接了楚翔小半杯血,再战战兢兢地割开符陵的左手食指,滴了几滴血在杯中,过了片刻,两人的血已融在一起,分不出彼此。苏太医道:“陛下的血正好适合,但”
“那你还磨蹭什么?赶快取血,休要误事!”符陵又对宫里其余人道:“你们通通都下去,这里留苏太医一人即可。”
待众人退下,符陵又问:“那这七日之中,他血中的灭天毒素未去,若是每夜再发作又该如何是好?”
苏太医道:“这还得辛苦陛下用内力暂时压住毒性了,好在过去一个月间,陛下每晚用内力帮他驱毒,灭天的毒素已排出了一些,不然如今已是不治。且今日换血也带走一些毒素。只是这灭天不同寻常毒药,只要毒性未尽,发作就会一次甚过一次,再加上这青冥推波助澜,恐怕”
符陵打断他道:“你不用多说了,这七日之内,朕知道该怎么做了,你只管给他换血吧!”
苏太医无法违抗,令人立即去太医院取来一只药箱,打开药箱,拿出一套管子瓶子的器具,那管子末端都带了针孔。苏太医先抽出符陵的血,又通过管状的器具注入楚翔的手臂。符陵见自己殷红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流入楚翔体内,那人多日来惨白的脸上总算有了少许血色,心中欢喜,只望能多输给他一些。过了将近一个时辰,苏太医却停下道:“这已足够了。一次不可贪多,就算陛下受得了,病人也受不了。”符陵只好作罢。
苏太医又为楚翔开了一副补气生血的方子。此时已是深夜,符陵命苏太医就在寝宫旁边的偏殿住下,随时待命,又传下圣旨,暂停七日早朝。夜阑人静,寝宫中烛光明灭,窗外月色阑珊,符陵和衣倚坐在床头,怀抱着楚翔,只怔怔地看着他清瘦的容颜,一刻也不敢闭眼,只恐一旦睡去,怀中之人就已化作青烟消逝不见。楚翔昏睡中仍蹙着眉头,似在忍受无边的痛苦,符陵轻轻吻住那眉心,不停呢喃道:“翔儿,你一定要活过来,只要你活过来,不管以前你做了什么,朕都不计较了,你听到了吗”
第二日群臣早朝,接到符陵的旨意,顿时哗然。此时举国发兵决战长江,何等关键时候,一贯勤政的皇帝竟然罢朝七日,简直是匪夷所思!虽然理由是圣上有恙,但符陵自当太子后,便从不曾因病缺朝,何况昨日还一切如常,明眼人一看便知是个借口。百官聚集在朝殿之外,议论纷纷,久久不肯散去。嗣后两日,谏书便如雪片般飞来,符陵只让总管太监堆在宫中,却全然无暇顾及。
天明后不久,御灵丹的效力已尽,楚翔体内残留的灭天毒性又开始发作,昏迷中呻吟不断。符陵不敢怠慢,全力运功压制。过了两个时辰,才略有喘息之机,符陵便又令苏太医来为楚翔输血,一面输血,一面令人喂楚翔服药,自己却是滴水未进。苏太医为楚翔输完血,禀道:“陛下,听臣一言,陛下救人心切,但仍须先爱护龙体,不然怕难以为继。”
符陵苦笑一下,道:“这个朕自然明白,你不用多说了。只是他连日昏迷,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醒?”
苏太医道:“倘若顺利的话,七日内应当醒来。”
符陵脸色变了变,仍强作镇定,道:“这里没事了,你先下去罢!”
苏太医走后,符陵即令传膳,对着满桌珍馐,勉强吃了几口,却是如鲠在喉,再难下咽。他多年来挥戈征伐,麾旌指处,杀人岂止千万?从未有过丝毫的踌躇,此时却为一个人的生死坐卧不宁,心急如焚。符陵叹口气,这也许真是命中注定的劫数。转身去看楚翔,想起他有两日未进饮食了,便盛了一小碗银耳燕窝粥,一口口地喂他喝,楚翔在昏迷中,却有大半粥水流在外面。符陵想了想,先含了一口粥在自己嘴中,再覆上楚翔的嘴,慢慢将汤水度进去,用唇舌封住,抬起他的头,让他咽下。喂完这一小碗,符陵自己倒出了一头大汗。自此以后,每日符陵便用此法喂他粥药。
二十六 谁为表予心(下
楚翔毒发难有间隙,符陵寸步不离守在他身边,时时运功防护。楚翔的痛苦倒大为减轻,每日沉睡甚为平静,符陵却夜夜无眠,几日内已憔悴不堪,面色苍白,他素来仪容严整,却连日不事梳洗,蓬脸乱发,光着头赤着脚,外袍内衣上沾了不少血迹污垢,皆来不及更换,乍一看哪象是皇帝,简直是一介难民。苏太医再三劝谏,才略略进了些补品。
一连数日,无论朝臣有大小事情要奏,符陵只推身体不适,一概不见,宫中的奏折堆积如山。等到第五日,总管太监惶恐来报,上百文武官员长跪宫外,恭请皇上上朝,还有数名老臣以头撞击宫门,已撞得流血满地,昏迷不醒。符陵心头烦躁,接过群臣联名呈上的折子一看,一眼看到“妖孽祸国,圣上三思”几个字,分外刺目,符陵忽然无明火起,狠狠地将折子撕成两半,摔在地上,冷笑道:“明为谏,实为胁,这是朕的天下还是他们的天下?竟然敢毁谤君上,朕便做回昏君,成就尔等忠臣之名!”即下旨将上疏的群臣以不敬之罪各杖责三十,为首的老臣杖责五十,免去官职,籍没家产,充军边关,若再有恃众胁上者,一律问斩。旨意传出,众臣虽满心不服,慑于天威,无人再敢进言。符陵又对总管太监道:“这宫里的事,外面怎能得知?还传得十分不堪!是谁泄露出去的?你即刻查明了来报,谁敢再议论天家之事,朕要他的脑袋!”此后符陵令严加封锁宫内消息,议论终于渐渐平息。
楚翔睡了很久很久,睡梦中仿佛进入了一条长长的漆黑甬道,四周寂静无声,没有一点光亮,也找不到出口,一个人摸黑前行,走了很远很远,终于筋疲力尽,倒在地上再也动不了,远远地却看到前方模模糊糊地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楚翔还未看清楚,忽听到耳边有人惊喜地叫道:“醒了吗?”楚翔一惊之下,睁开了眼,循声转头,却见是符陵正和自己并排躺在龙床上,距离不到两尺,刚才那声惊喜的叫声就是他发出来的!
楚翔未明白状况,手一动想要撑起来,才发现自己的左手被固定在床上,连着一条透明的管子,管中流动的殷红赫然竟是鲜血,楚翔大吓,肩头却已被人按住,抬头一看,是一位五六十岁的老者,慈眉善目,亦是满面喜色。老者道:“皇上正在为公子过血,公子请不要乱动。”楚翔仔细一看,果见管子那头正连着符陵的右臂,鲜血正从他体内源源不断地流入自己身体中。
楚翔欲要问时,却听那老者又道:“皇上为公子换血,今日已是第七日了,再过片刻就可大功告成。公子体内的毒素已全数随血液排出,只要好好调养一段时间,即可恢复如初。公子中了无药可解的灭天之毒,又为蛇王青冥所伤,竟能活转过来,实为老臣行医四十余年所见的头一桩奇事!”
符陵闻言微笑道:“太医,这人才醒,你就迫不及待地表功了?你放心,你既能起死回生,朕的赏赐自然少不了你的!”
苏太医慌忙跪下道:“臣岂敢贪天功为己有?若非陛下之血有抗毒之效,又恰与楚公子相配,加之公子吉人天相,臣便是华佗再世,扁鹊复生,又怎能回天?”却又道:“只是陛下这些日子不但失血甚多,且运功压毒,又损了内力,伤了元气,还须仔细将养龙体,以免后患。臣先给陛下开个方子,每日一副,配上一两人参一枚熊胆,以文火煎用,另外再每日用一两燕窝熬汤,连服半年方好。陛下且不能太过操心劳累,大喜大怒,也不宜”
符陵打断他道:“你起来吧!哪有这许多禁忌?朕最烦吃药,要连吃半年,岂不烦死?”忽想起一事,皱眉道,“既然换血可以解毒,上次朕问你灭天之毒的解法,你为何未提及此事?反而生了这许多波折。”
苏太医听符陵言中似有责怪之意,忙叩首道:“请陛下明察,臣以前并不知道陛下之血有避毒解毒的奇效,何况当时尚未到山穷水尽之时,不必冒此绝大的风险。此次换血,确属陛下洪福齐天,才能绝处逢生,侥幸成功。此外,服药补养一事,无论如何,也要请圣上勉为其难一回。”见符陵终于点了头,才站起来到一边去开处方。
楚翔听他二人对话,对自己昏迷过去这几日发生之事已明白大半,却仍有许多疑团,转头望向符陵,符陵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地道:“待会朕再与你细说。”楚翔侧头仔细端详符陵,果然大不同往日,头发蓬乱如草,象是好些日子未梳理过了,原本丰润如玉的面颊凹了下去,面色蜡黄,消瘦得不见人形,肌肤毫无光泽,眼圈发黑,双目深陷,密布红色的血丝,但眼神却柔和喜悦,再没有寒冰般的冷冽。
苏太医开完处方过来,取下输血器具,见二人似有话要说,识趣地告退:“臣下去煎药,陛下先歇着吧!”
见苏太医走了,符陵翻身坐起,令人去准备沐浴的热汤,却问楚翔:“你觉得如何?有没有头晕不适?”
楚翔活动了一下,虽仍手脚无力,但周身的痛楚已经全消,道:“我很好,头一点也不晕,只是陛下”
符陵又道:“这几日你毒发不休,昏睡不醒,没办法沐浴,今日正该好好地清洗一下。”便抱起楚翔进了浴室。
等到符陵关上浴室门,只剩二人相对,楚翔终于忍不住问道:“我本来就要死了,你让我去了便了,何必又舍命救我?”
符陵并不急于回答,只是一层层地脱去他衣服,将他紧紧地拥在怀中,吻过他的额头、脸庞、嘴唇、脖颈,吻遍他身上一条条的伤痕,吻遍他每一寸肌肤极为温柔的吻,没有任何情色意味的挑逗,却象是吻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二十七 季布无二诺(上
过了良久良久,符陵才起身脱了自己的衣物,抱着楚翔进了浴池,两人泡在水中,水雾弥漫,虽肌肤相亲,却看不见对方的表情。符陵深深地叹了口气,道:“翔,难道你到现在,还认为朕是一心想把你折磨而死?”
楚翔一震,失声道:“那‘百日恩’?”
符陵气道:“朕可曾说过那百日恩是毒药?朕可曾说过要你死?你从来都不信朕,朕若说是解药,你又岂会相信?”
楚翔呆住,回想一下,符陵只说要让自己这一百日永生难忘,确实没说过一百日后就会死去。听符陵又道:“百日恩便是从符明府中搜出的灭天解药,但你当时已经毒发,就是解药也解不了了,朕急召苏太医来问,他说这解药虽已不能解毒,仍可服下,以将毒素聚集一起,再用内力逼出,但即使是内力极为深厚,也需要上百日才能将毒素尽数逼出,那时他并未与朕提起换血之法。哪知你被青蛇误伤,却绝处逢生,因祸得福。现在好了,换血后不但解了毒,朕既百毒不侵,你也不会再有中毒之虞。”
楚翔什么都明白了,符陵对外压下了自己参与符明谋反的事,再找到解药给自己服下,而那一个多月,定然是每夜等自己痛昏过去后才来运功驱毒。他将自己囚于宫中便是为了这个?他不去前线难道也是楚翔一时无法相信,原来那疯狂绝望的痛苦下竟埋藏着这样的真相!竟不知是喜是悲。他如果事前告诉自己那是解药,自己会相信么?能接受他的恩惠么?如果不能,那他身为一个帝王的尊严和骄傲又将置于何处?楚翔无意识地咬住嘴唇,心头有点微微的刺痛
楚翔想得出神,符陵却拦腰将他抱住,在他耳边道:“翔,别的你都可以不信,但朕与你喝交杯酒时所说的话,却是真心实意的诺言。无论以后再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忘了。朕从来说话算数,更不会欺骗你,既然说了生死与共,朕便有一口气在,又岂会放任你一人死去?”说着轻轻地念道:“你和朕是一体,从今往后,生死与共”符陵的声音很轻,但一字一句清晰坚定,回响楚翔耳边,象是世上最神圣的誓言。
楚翔听了,不言不语。符陵也不再说什么,默默地为他洗净全身后,抱他起来在浴池边的软榻上躺下,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药膏,给他的外伤上药,楚翔发现用的是凝脂膏,微微笑了笑。符陵似有点尴尬,语气中带了几分歉意,道:“以往的事,朕怎样待你,你怎样待朕,都揭过不提罢,就当全数忘掉,从头开始,以后朕不会再伤你。”叹息一声,又道:“经过这一回,你笑朕痴也罢,傻也罢,无论如何,朕都不能失去你”
一直沉默的楚翔忽开口问道:“你不亲征,便是为此?”
符陵抬眼,似笑非笑:“你认为还有何事?”
楚翔再问:“你这样待我,叫我何以为报?”
符陵笑道:“何以为报?朕图的什么,带你回上京那日就曾说明,你还要明知故问么?”
楚翔低下头,半晌,象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毅然道:“陛下说的正是,以往种种譬如昨日死,翔既蒙陛下深恩,此身如同再造,我怎能不知好歹?陛下之情重若泰山,永生难报,翔的体内既然流的是陛下的鲜血,以后翔也只忠于陛下,只唯陛下之命是从。”
符陵听他这样说,不但毫不惊喜,倒象是吓了一跳,愣了愣,抬起他的头,深深地看进楚翔的双眸,眼中却似有什么晶莹的东西闪烁,过了好一阵,符陵苦笑道:“朕倒情愿你不要这样说。”还没等楚翔明白他的意思,符陵已顺势压上楚翔,吻住他的双唇,将舌头伸入他口中辗转吸吮,楚翔的话都被他堵在口中,只得去迎合他,热烈地缠绵一起。吻了良久,符陵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放开他,象是喃喃自语:“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只要你莫再骗朕”
上完了药,两人都换上白色绸衫睡衣,符陵仍将楚翔抱回到龙床上,他这些日子到底耗了太多的精力,每日衣不解带,食不知味,终于等到楚翔醒来,其实早已支持不住,一头倒在床上,片刻已沉沉睡去。楚翔却睡不着,心头千转,呆呆地看那头顶龙床上五彩的镂空花纹,直到东方发白。
符陵一觉睡醒,睁开眼一看,楚翔已穿戴整齐坐在床边等他,符陵翻身坐起,问道:“你怎么就起来了?”
楚翔笑道:“陛下辛苦了,这一觉已睡了一日一夜。苏太医刚才送了药来,我让他放在这里,不要打扰陛下。”说着扶起符陵,端过一碗药,自己先试了试温度,再端到符陵面前,要喂他喝下。
符陵很久不曾看到楚翔的笑容了,见他欢喜,不由也展眉一笑,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药,却抿抿嘴,又皱起了眉头,问:“你呢?服药没有?”
楚翔点点头,道:“陛下不用操心,我早就喝过了。”
符陵想起前几日口对口喂他喝药,从来没觉得苦,今天自己的这碗药不知何故却奇苦无比,但怕楚翔看笑话,也只好接过药碗来,一口气喝光。抬头望望窗外,果然已天色不早,日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