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陵想起前几日口对口喂他喝药,从来没觉得苦,今天自己的这碗药不知何故却奇苦无比,但怕楚翔看笑话,也只好接过药碗来,一口气喝光。抬头望望窗外,果然已天色不早,日影偏西,应是第二日的下午了,不禁微觉尴尬。楚翔又拿过一件明黄色的外袍,来伺候他穿衣,符陵倒有点儿不自在,捉了他的手道:“你病才好,何必来做这些事?朕又不缺服侍的人。”
楚翔却不肯:“我既是陛下的人,做这点小事正是应当。”
符陵拗不过他,便由他侍候着穿衣洗漱,更衣整理完毕,符陵揽镜自照,自己却也吃惊不小:“翔儿,你说朕这样子,明日早朝,可还能出去见人?”
楚翔内疚地道:“陛下为**劳,损伤龙体,我”
二十七 季布无二诺(下)
符陵反过来安慰道:“翔儿不必难过,若能从此一劳永逸,朕觉得倒是划算了。”复让楚翔坐在身边,细细端详,“这些日子,你也瘦了许多,”抚着他柔软的发丝,感慨莫名:“你终于好了么?翔儿,朕还以为是做梦”
待到传膳上来,符陵才发觉早就饥火难耐,多日来第一次安下心来用膳。厨下上的都是些清淡滋补之物,席间楚翔忙着为他布菜盛汤,符陵拉了他的手,笑道:“这倒好,堂堂大将军,倒成了朕的贴身丫鬟了。”
楚翔面色一红:“若能侍候陛下,正是楚翔的荣幸。”
符陵轻拍了他面颊一下,也不深究,顺水推舟地道:“那朕便却之不恭了。但朕可难侍候得紧,这头一条,便是要烧得一手好菜,明儿让朕尝尝你的手艺?”
楚翔自幼学文习武,长大带兵打仗,庖厨之事从来一窍不通,窘道:“这翔实不谙烹饪,请陛下宽限两日,我明日便去御厨房学习。”
符陵笑道:“治大国如烹小鲜,你去学点儿也好。”
两人说说笑笑,饱餐一顿,符陵精神了不少。膳后方得空去处理案前堆积如山的案卷,楚翔沏了香茗奉上,又在一边为他铺纸研墨。符陵打开一本折子,看了一眼便扔在地上,拿过第二本又扔了,不一会儿,已连扔了十几本折子,却一言不发。楚翔吃惊,偷看符陵,见他面色铁青,忍不住拾了一本来看,原来是前几日众臣上的谏书,再翻开一本,还是如此,楚翔惶恐跪下道:“国事要紧,因我一人竟让陛下荒于朝政,陷陛下于不德,请陛下降罪!”
符陵一把将楚翔拽起,颇带恼怒:“你不要和朕说这些虚文!何为轻?何为重?朕比你清楚!”顿了顿,又道:“朕一生大小百余战,战无不胜。但朕知道,得天下易,得人心难,得天下人之心易,得一人之心难,若朕能得到想要的东西,这点代价又算什么?”
楚翔直视着符陵,双目炯炯有神,缓缓地问道:“那么,既然天下易得人心难求,陛下是否愿意为得到这一人之心,而放弃天下?”
符陵迟疑了片刻,终于缓慢而又坚决地摇了摇头,道:“统一中原,牧马江南,这是先皇的遗愿,也是上天赋予朕的不可推卸的使命!二十年前,朕七岁时被册立为太子,便在太庙里发过誓。数代艰辛,怎能因一人放弃?”说完将楚翔拉入怀中,低头去吻他,楚翔闭着眼睛,睫毛微微颤动,嘴唇却已冰凉。符陵吻了吻他,又道:“你不用为那些奏折操心,朕已经处理了,一件小事而已。朕已派人查过,外臣只是捕风捉影地胡乱猜测,并不知道究竟,也不知你是谁。”
正说着,忽然宫外有人禀报:“陈郁元帅前线战报到!”符陵将楚翔放下来,整理衣衫,去外殿接见传报的人。传令兵行礼已毕,递上战报,符陵看了看,便令人带他下去领赏。片刻回来,对楚翔笑道:“陈郁的战报,我军前锋已抵达长江北岸,即日就将渡江南下。”
楚翔已恢复平静:“有陛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定无问题。”
符陵却摇摇头:“不知为何,朕有种不好的预感,但愿是朕多虑了。”又道:“平定南方后,如何治理,朕还需要你的意见。”
楚翔道:“但凡陛下有用得着的地方,自当效犬马之劳。明君治世,也是江南百姓的福气。”
符陵笑笑:“这事不急,朕有空再与你商议。”忽想起一事,唤总管太监进来,问道:“莲妃呢?”
总管躬身答道:“按陛下的吩咐,莲贵妃并她宫中所有人尚关押在掖庭,听候陛下的发落。”
符陵沉声道:“莲妃打入冷宫,其余的人皆送敬事房按律惩戒,你速去办理,不得有误!”
总管太监应声“是!”,磕头领命去了。
楚翔奇道:“陛下对莲妃恩宠有加,缘何竟为此就将她打入冷宫?”
符陵冷笑,握住楚翔的手道:“恩宠有加?你竟说出这话?朕当时为何要宠幸莲妃,难道如今你还要装作不知么?”
楚翔自悔失言,不愿再提符明之事,垂下头默然不语。
符陵暗暗叹口气,转开话头:“朕和莲妃不过是逢场作戏,她还当真了?给了她三分颜色,就开起了染坊,竟敢恃宠而骄!她放蛇咬了你一口不打紧,差点要了你与朕的命,且不守妇德,身为后宫嫔妃,公然与男子拉扯争斗,全无半分教养。若不是那蛇本身无毒,朕又念她年轻无知,怎会饶她一命?打入冷宫,已是仁至义尽了。”符陵说到这里,放缓语气,忽笑道:“翔,你刚才那样说,是不是吃她醋了?那朕可欢喜得紧了!但溺水三千,朕的真心却只给了一人”
楚翔轻轻地抽出手来,并不直接回答,却道:“我身份不明,若长期住在陛下的寝宫里,难免惹人猜忌,外臣知道了,也有损陛下清誉,陛下还是放我回离苑吧!”
符陵摇头不允:“你身体尚未复原,回离苑去朕便不能每日来陪你,总不能放心。你暂且在此住一段时间,养好身子朕再做安排。”
楚翔只好依言仍住在宫中,怕生事端,也不敢出去闲逛。解毒后,内力逐渐恢复,楚翔便在庭院中打打太极活动筋骨。符陵功力深厚,血有大补之效,楚翔的面色一天天红润起来,精力更比以前充沛,脸上身上那些丑陋的伤疤涂了凝脂膏后,不久也即褪去,俊逸如初。符陵则堆积了许多政事未决,顾不得休息,次日便去上朝,群臣见皇帝形容清减,神色疲惫,这才相信符陵确是因恙缺朝。符陵日日忙碌至深夜,虽有楚翔监督他照苏太医的方子服药,但符陵无暇休养,这药效也十分有限。
自处置莲妃后,符陵除了隔三岔五去皇后处小坐片刻,再不临幸别的嫔妃,吃住都与楚翔一起,且绝口不言符明之事,楚翔也尽心侍候,格外柔顺,两人言笑晏晏,其乐融融。
二十八 何当金络脑(上)
过了十余日,一天半夜,寝宫外忽然有人高声禀报:“皇上,边关八百里加急战报到!”楚翔从梦中惊醒,揉了揉睡眼,拉住正在穿衣的符陵,问道:“陛下,这么晚了,出了什么事?”
符陵道:“怕是前线出了问题,朕去去就来!”回头温柔地吻了吻楚翔,方起身去了。
符陵去了足足近一个时辰方回来,进门后也不就寝,令人点了灯,就在灯下翻来覆去地读那战报。楚翔等了良久,翻身起来,走到他身后,轻轻为他披上外衣。符陵回头见是他,将他拉到身前,靠着自己坐了,递给他几页纸,道:“真是妙计!”
楚翔见符陵面色不善,眉头紧锁,目光中大有研判之意,心中疑惑,忙接过纸来一看,正是长江前线的急报,急急展开,一目十行读了一遍。原来,秦军大军抵达长江北岸后,原留守驻军已造好了上百艘大船,外加征集的民船千艘,作好准备渡江作战。但南军却训练了一批水性极佳的死士,携带铁锥,趁夜从上游乘小艇顺流而下,到秦军泊船附近时跳江潜水,潜入大船之下,用铁锥凿穿船底。而秦国大军初到,立足未稳,布置不周,全无防备,一夜之间,上百艘大船沉没了十之八九,船上的秦国官兵大都不谙水性,亦伤亡惨重。慌乱之中,南军又趁势放船渡江掩杀,秦军竟然大败,船只损失大半,只得退回岸上。陈郁一面通报军情,自请处分,一面等候符陵的指示。
楚翔看罢,只觉得一颗心怦怦乱跳,似要蹦出胸膛,捏着战报的手心里全是汗,这一计策正是他托狄丰带给安澜的书中所记,未料竟能大奏奇效!楚翔把战报还给符陵,试探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次不过是场意外,陛下不必多虑。不知陛下下一步作何打算?”
符陵沉吟道:“这一战人员伤亡倒是小事,但船只损失殆尽,附近的民船已被征集一空,要筹措更多的船只,仓促间又到哪里去找?若要重造百艘大船,汛期之前已来不及了”符陵说着站起身来,在寝宫内来回踱步,过了一柱香功夫,终于下定决心,回到案前,提笔刷刷地挥就一道手谕,传人进来,令快马加鞭送往前线。
此时两人都了无睡意,符陵叹息:“既然事不可为,不如及早撤军,朕已令陈郁整顿人马,准备班师回朝,明年再做打算。周军谙习水性,利于水战,我军受些挫折,也算是得个教训,下次再不能如此草率轻敌了!”忽笑了笑,又道:“翔,这一战,与当年周公瑾的火烧赤壁大破曹军,竟有异曲同工之妙!你那好友安澜将军确实不容小觑,朕竟不知江南还有这样的人物!幸好如今你不在周军中,否则南朝岂不是更如虎添翼?”
楚翔只觉脑中阵阵晕眩,将心一横,忽然站起,走到符陵面前,撩衣跪下道:“楚翔对陛下隐瞒了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请陛下治罪!”
符陵这回却不急着让他起来,不动声色地问:“什么事?”
楚翔咬牙道:“不瞒陛下,这次周国大破秦军的计策,是我预先写好,托大师兄连同盗来的密信一起转交安澜的。”
符陵闻言一愣,接着是长久的沉默。楚翔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低着头只看得见两尺外明黄色龙袍的下摆,却是纹丝不动,直到楚翔的膝盖都跪得有点麻木了,符陵方开口道:“你起来罢!果然是如此!安澜虽然勇猛,未必想得出这种计策,朕早有疑惑,也不是不能查到,但朕还是宁愿你亲口来告诉朕实话。”
楚翔仍跪着道:“大军失利的责任皆因我起,请求陛下处罚,以振奋士气,平息舆论。”
符陵笑道:“朕如何处罚你?杀了你么?那朕费那么大力气救活你,岂不是疯了么?罚你还莫如处罚朕自己。献计之时,你尚未诚心归服,心系故国也是情有可原,朕不怪你!但如此名将忠臣,周国却不知珍惜,朕亦为你一叹啊!”说着伸出一只手,让楚翔扶着他的手站起来。暖暖的大手传递着安心的温度,楚翔知道已逃过此劫,却无半点轻松得意心情。
符陵仍让楚翔在身边坐下,道:“你说得不错,胜负乃兵家常事,黄沙百战,谁能长胜不败?朕这次输给你,也是心服口服,你算得偿夙愿了罢!”
楚翔想起自己曾说过一定要赢他一次,却不许他让,微红了脸,道:“那是陛下此次未亲临前线,才能捡个便宜若是御驾亲征,天下谁人可当?”
符陵摇头道:“一时一事的得失,怎比得上你的安危重要?只要你平安无事,朕早一年迟一年平定江南又有什么关系?”拍拍楚翔的手,笑道:“翔,朕知你能说出此事,已属不易!真话方见真心,虽然说得晚了点,但朕还是很高兴你能主动告诉朕。”
楚翔满面愧色:“蒙陛下宽宏大量,屡次原宥。翔早说过,从此只效忠陛下,唯陛下之命是从!以后再不敢对陛下有所隐瞒。”
符陵点点头,道:“朕相信你,那这件事就当是最后一次吧!”
此时天色已微明,符陵起身道:“朕要去上朝了,你再睡会吧!”看着楚翔躺下,这才离开。楚翔见他走了,哪里睡得着?睁大双眼躺在床上,思绪凌乱。躺了一阵,天色大亮,太监来侍候穿衣用膳,用完早膳后楚翔又坐在寝宫里发呆。符陵却直到近午才回来,原来这是秦军近年来首次败绩,接到战报,朝廷上下一片哗然。符陵这回不能再强势弹压,将失利的责任大半都揽到自己身上,以稳定人心。散朝后,又单独留下数名军机重臣商议,筹划方略,议论良久,最后仍决定按照符陵的计划,召回大军,日后再图。符陵即正式下旨令陈郁回京。
二十八 何当金络脑(下)
十余日后,陈郁班师回潮,不敢径行入城,在京城外五十里扎营待命。符陵闻报,即亲自前往迎接,陈郁慌忙出营跪拜,谢罪道:“末将辜负陛下重托,草率轻敌,遭此惨败,请陛下降罪!”
符陵亲手将陈郁扶起,抚慰道:“此事是朕思虑不周,非卿一人之过。”下旨将陈郁贬官三级,停俸半年,但仍代领兵马大元帅一职,并主管操练水军。陈郁心怀感激,由此格外用命。至此符陵算是将此事处理完毕。却见营中将士皆面带倦色,垂头丧气,他虽表面镇定,但想到月前出征之时,何等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心中仍不免郁郁不乐。
这日回到宫中,楚翔已迎了出来,符陵见他气色不错,略感欣慰,笑道:“朕这些日子忙碌,倒疏忽了你,翔,你可大好了?”
楚翔答道:“好得不得了了,只是陛下日益消瘦,让人不安。苏太医曾嘱咐要好好调养半年才能复原,陛下日夜操劳辛苦,却是有违医嘱。”
符陵坐下,以手支额,只觉身心皆疲,他这些日子常觉头晕,夜间也难以安眠,叹道:“你说得也是,这前线的事暂告段落,不管成败,朕也该松口气了。”
楚翔又劝道:“朝中的事务日复一日,那有尽头?眼看就已春尽,陛下何不出去踏青郊猎几日,权作散心?”
符陵闻言,哈哈一笑,与楚翔一击掌:“你这主意不错,正合朕意。说来朕把你在此关了这么久,你也闷得很了,正该出去走走。只是得委屈你,扮一回朕的御前侍卫了。”
楚翔笑道:“我这点微末功夫,做陛下的侍卫,却还要陛下为**心呢!”
谈笑一阵,符陵便传命准备春猎。他在上京城外百里处本有一座行宫,称为上林苑,方圆数百里,便是春秋围猎之所,苑中山峦起伏,林木葱茏,野兽成群,风景绝佳。数日后,符陵果率领宗室子弟并一干御林军前往春猎,但却不召妃嫔伴驾,皇后也留在宫中,只带上了年方十二岁的太子符瑾,乃是皇后亲生的嫡长子。符陵至今育有三位皇子,两位公主,但都年纪尚幼。楚翔则作为御前侍卫与符陵同行。大秦国崇尚武力,尤重马上骑射,故此每年围猎,也是考较贵族子弟和御林将领武艺之时,众人皆知符陵武功了得,无不摩拳擦掌,要趁此良机在皇帝面前显露本事。
次日天气晴好,碧空如洗,符陵一早便与一帮亲信侍卫等开始围猎,猎场内已事先放入了若干鹿獐野兔,符陵调度指挥,甚合兵法要义,半日内便收获颇丰。他多日未曾如此畅快驰骋,扬鞭大笑,一扫连日阴霾。
下午,符陵率众人来到苑内的最高峰凌云山顶,抬头一看,却见正有一只苍鹰在头顶的天空盘旋翱翔,符陵笑道:“你们谁能将此鹰射落,朕有重赏!”说着将手中的御弓传给了马前的一名侍卫。这御弓称为宝雕弓,弓身如墨,嵌着一串米粒大小的五彩宝石,两头镶了黄金,映着日光,眩人眼目。那侍卫连忙谢恩,接过弓来,却比寻常硬弓重了两倍,张弓搭箭,用尽全力射出一箭,那雄鹰却飞得极高,如在云中穿行,箭矢未到力道已竭,从半空中掉了下来。侍卫涨红了脸,满面愧色。
符陵令将御弓传给下面一位,传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