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铭万万没想到她提出这样的要求。豪门大户人家的姑娘跟商队去西域,除非她不是岑家与李家的姑娘了。岑二老爷有女进了宫,岑四娘嫁进了国公府。李家有位大都督,果毅都尉。方家如果因此在长安立足,一旦查出岑三娘失踪和方家有关,那就是覆顶之灾。
岑三娘也知道这要求干系重大,方铭实在做不得主。心里也不免惆怅。如果不是许氏越了自己作主,让她回了李家,那一次溺水该是多好的换头换面,重得自由的机会。
也许,空青不会回到杜家,她身边有高手护持,便是想走一趟丝绸之路,也有了底气。
她只能退而求其次:“方七哥,那你答应我,如果哪天我再出现溺水那样的情况,你一定帮我另办个户籍。”
“三娘,难道是那滕王”
方岑两家退亲是因为滕王,如今可不是洪州地界。藩王不得宣召不得进京,滕王的手伸不到长安。方铭满脸疑惑。
“与他无关。”岑三娘悠悠叹了口气,“我只是很想经商,可惜”
方铭懂得。他劝道:“三娘,你毕竟是大家闺秀。”
“所以,也只能替自己找个好归宿了。世间无奈之事万千,我会想明白的。”岑三娘叹了口气,站起了身,“方七哥,先前我说的当你没听到吧。还是你说的条件实在点,如果方家能在长安立足,我得一成干股。写了契书,我另找机会来取。今日不方便耽搁太久。再不出去,百草和我二舅舅都会起疑。”
方铭松了口气:“好。若我方铭力所能及,三娘尽管开口。”
岑三娘福了福,离开了后院。
早有一名精干的婆子在外候着,陪着她出去。
耳光
百草已等得不耐烦:“三娘子,你试衣衫怎去了这么长时间?”
岑三娘还没开口,那婆子已满脸堆笑:“老身侍候姑娘试衣扯了些闲话耽搁了。”
百草嘀咕道:“三娘子和你有什么话说”
岑三娘板起了脸:“怎么,我和这位妈妈多聊几句还要向你禀告一声不成?”
掌柜的拿出早准备好的两套成衣递了过去:“姑娘走好,一共十六两银子。”
百草撅着嘴付了钱,抱起包袱随岑三娘出去,嘟囔:“今日出门因二爷在也没多带几个丫头婆子侍候。没等奴婢回来,三娘子怎能独自随了这小店的婆子去试衣。”
岑三娘停下脚步,叹了口气道:“是我错了行吗?以后绝不单独离开了。”
百草竟还接嘴说道:“李家的姑娘身份何等尊贵,万一有事怎么办?三娘子日后再这样扔下奴婢,奴婢就禀了老太爷去。”
一口气就堵在了岑三娘胸口。不提李老太爷便罢,一提起那老奸滑,她连一日都不想在李家呆下去。偏偏说这话的人是百草。一个许氏已够让她伤心了,现在百草也这样。她们知道什么?只瞧着李家如何势大,结交无白丁。何曾想过她的感受?
百草仍不停嘴:“瞧这家店小里小气的,两身衣裳居然还要卖十六两银子。三娘子莫不是被讹诈了吧?回头看那衣衫如何,若是不好,定让二爷替三娘子讨回公道。”
岑三娘能感觉到脑门的血管突突的跳了起来。这一年在长安李府住着,和岑四娘结交,和杜家相识,她真没见过哪家的奴婢敢这样理所当然的插手管主子的事。她实在忍不住了,停了下来:“百草,你是不是觉得我连买两件衣衫都要事先问过你?”
百草性子倔强:“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是担心三娘子受了蒙骗!”
岑三娘气得手脚发颤。
“啪!”旁边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手,一巴掌就掴在百草脸上。
岑三娘吓了一跳,只见杜静姝和杜燕绥正站在一旁。
杜静姝满脸怒意:“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三娘,你别怪我替你教训这贱婢!哪家的奴婢敢和主子当街顶嘴?你说一句她居然要回你三句,真真气死我了!”
这一巴掌下去,百草嫩生生的面颊就浮起了红影,杏眼里蓄满了眼泪。见打自己的人是杜静姝,心里再不忿也只得捂着脸道:“奴婢并不是和三娘子顶嘴,奴婢是在替三娘子着想空青少爷?”
心碎
见百草竟然认出了空青,岑三娘吓了一跳,上前一步挡住了百草的视线黑着脸说道:“回马车上呆着去。”
百草望着杜燕绥满脸都是惊喜,一时间忘了被杜静姝打了一巴掌,仿佛也没听到岑三娘的话:“空青少爷,我是你从裘家救出来的百草啊!你不认得我了?”
岑三娘抚额,都是她惯出来的祸啊!
空青变成了杜燕绥自然有他的秘密。可这样的秘密却不是百草能知晓的。
“百草你认错人了!”岑三娘几乎磨着牙说出这句话。
“三娘子我没认错!” 百草的犟脾气竟在此时体现得淋淳尽至:“我不会认错的,你是空青少爷!我绝不认错的,那晚我被关在裘家柴房,饿了两日,是你救了我。”
百草美丽的杏眼里闪烁着崇拜与激动。
她仰慕的望着杜燕绥,让岑三娘的心沉沉下坠。
岑三娘霎那间明白了。身陷裘府失去希望的百草,在那个夜晚突然看到了身手不凡的空青时,就有了异样的心思。那时的空青只是一名侍卫。在百草看来,和自己的身份正对等。侍女喜欢上侍卫,再正常不过。如果继续相处下去,也许哪天就求自己成全他俩。空青受伤离开,百草的心思便被压在了心底。今日却在大街上再次相遇。百草激动了,舍不得放弃这样的机会离开。
“百草,这是杜家九公子!你认错人了,将包袱拿回马车上去吧。”岑三娘淡淡的说道。
可惜百草早乱了心神,不仅没有离开,还固执的问道:“三娘子,这是怎么回事啊?他怎么会是杜家九公子啊?”
杜静姝看得一头雾水,瞪大了眼睛:“九哥,你以前认识她吗?她怎么老叫你空青少爷?”
岑三娘的心顿时缩成了一团,突然想起那一年在岑家,织造房的人为难自己,百草和许氏要去找织造房的婆子算帐。自己力气小,拦不住身材高大的许氏,也拉不住力气比自己大的百草,只得搬了张凳子堵住门。今日百草这样,自己还是拉不住。她又急又气,只觉得自己没用之极,低吼道:“百草,你住口!滚回马车上呆着去!”
百草被岑三娘尖利的声音吓了一跳,茫然的看着她,仍没有挪动脚步。
岑三娘见状气得手足都在颤抖,勉强的对杜静姝说道:“叫十一娘见笑了,我这丫头时不时的会犯痴病。”
杜燕绥望向她,眼里的寒冰与疏离仿佛瞬间消融了,只有浓浓的怜惜。他低声对杜静姝说道:“我奉皇上的旨意在外行走时,用过空青的名字。”
岑三娘吃惊的看着他。他就这样坦然的承认了。
杜静姝明白了,狠狠的瞪了百草一眼,心想我九哥奉皇令换了身份行事,难不成还要给你一个奴婢解释不成?
杜燕绥转过头,讥讽道:“你认出又如何?我不需要对你解释什么。”
百草的眼泪哗的淌了下来。
岑三娘叹了口气:“杜公子,十一娘,我已经决定放了她身契。待我及笄一过,便送她们离开李家,自己过活去。二舅舅在对面酒楼等我,我们上去吧。”
杜静姝睨了眼百草,挽着岑三娘的胳膊走向酒楼:“三娘,不是我多嘴,你实在把下人惯得不成样子了”
百草看着走向酒楼的两人,脑子里乱糟糟的。她仿佛突然间明白了,抱着包袱蹲在了地上哭了起来:“三娘子,原来你早就烦了奴婢和奶娘了。你不要我们了。怪不得你要放了我们身契让我们走”
“她对你们仁至义尽了。”杜燕绥想到因为回去救许氏和百草,差一点让岑三娘被烧死在芦苇滩里,心里仍阵阵后怕。如果自己没送走她俩,滕王就算不杀她们,发泄的怒火足可以将她们折腾得半死不活。
他望着杜静姝和岑三娘的背影,看到她头上一直插着那枝金银团花蛾儿分心,心就如利刃划过似的疼痛。
如果不是顾念着这二人,岑三娘不会回李家。他也不用这般为难。
那些秘密像块石头压在他心底,让他想朝她走近一点,都迈不开脚步。
百草抬起头,看到了杜燕绥眼里的冷漠和厌恶,忍不住哆嗦了下。记忆中的空青少爷脸上总带着笑容
杜燕绥冷笑:“如果我是你,就会劝许氏把嘴都闭严实了。你当所有人都像三娘一样心底柔软顾念旧情?”
他再不看百草,大步走向酒楼。
杜家少爷怎么会做滕王身边的侍卫?百草机灵灵的打了个寒战,本能的觉察到了异样与危险。
作者题外话:晚上没有了,明天再更吧。
询问
坊间偶遇,代岑三娘出手教训丫头。再听到杜燕绥被岑三娘的丫头认了出来。杜静姝心里犯了疑。与李尚之打过招呼后,理直气壮的要和岑三娘说私房话,拉着她避到了角落里坐下。
见杜静姝一脸逼供的架势,岑三娘无奈:“静姝,不是我要瞒着你。你九哥不也说了,他是奉皇令办差。我也不敢大张旗鼓的宣称从前认得他,把他那时的身份宣扬开去。”
杜静姝好奇的却不是这个,兴致勃勃的问道:“三娘,你什么时候认识我九哥的?你俩之间怕不是认识这么简单吧?”
岑三娘抬眼望去,杜燕绥与李尚之交谈正欢。他今天终于承认了。那么,他是否也该给自己一个交待?为什么消失了整整一年。为什么在乐游原见到自己矢口否认。为什么两次见着,他再不提自己头上插着的这枝钗?
“你快说啊!”杜静姝急了。
岑三娘垂眸:“他刚才不是说过了么,他救过我的丫头”
杜静姝见岑三娘这模样不由泄气的说道:“那你总得告诉我,为什么我九哥会救了你的丫头?”
“裘家老头儿想纳百草做妾,诬陷她摔坏了裘夫人的玉镯。你九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把她悄悄救了出来。知道我是李家的姑娘,裘家便登门赔礼,这事就结了。你九哥救了人就走了。”岑三娘痛快的说道。
杜静姝眨了眨眼:“就这么简单?”
岑三娘一本正经:“就这么简单。”
“然后呢?”
岑三娘截住话头:“静姝,你想知道什么,不如直接问他好了。”
杜静姝嘟嘴:“我九哥那人,不想说的嘴闭得比蚌壳还严实。”
岑三娘想起滕王火烧芦苇滩的那个夜晚,他撑着船回来,见着自己那样的激动。想起他赌咒发誓说除非斩断他的四肢,否则他绝不会离开自己。
岑三娘突然之间觉得自己自己像个傻子。杜燕绥说什么她就信什么。消失一年后,他摇身变成了杜家九公子。乐游原上说不认识自己,转身在大街上就坦然承认用过空青的名字。
枉她两世为人,怎么就这么轻易的相信了他?岑三娘意兴阑珊:“静姝,我和你九哥之间真的没什么。只是没想到我那丫头对你九哥念念不望。出来一整天了,我有些倦了。”
杜静姝怔了怔,感觉到岑三娘情绪的失落。想到她身边那个嚣张的丫头,忍不住劝道:“三娘,我房里也有从小侍候我多年的丫头。我待她们也极好,但是尊卑有别,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好也要有个度。将来你如果嫁到别人家主持中馈,阖府下人都像你那丫头一样,你还如何管家?你放了她身契也好,以后重新买几个调教好了。别为了一个下人心情郁结。”
她说的这些岑三娘都明白。她来到这个世界,睁开眼睛就和许氏与百草寄居在岑家三房。主仆三人一致对外,对岑三娘来说,三人是一体的。然而现在环境变了。李家上下待岑三娘如珠如宝,当她是尊贵的孙小姐。许氏和百草从身份地位到思想都发生了改变。
岑三娘并不是想让许氏和百草成日在自己面前卑躬曲膝,她只是觉得,自己给了她们尊重与呵护,她们为何不尊重自己的意见,只一味的照着她们所思所想行事。口口声声为了她好,这样的忠心让她伤心。
“静姝,谢谢。”杜静姝的关心让岑三娘觉得温暖。
出卖
听岑三娘说累了,李尚之便起身向杜氏兄妹告辞。
岑三娘故意离杜燕绥近了,她早将头上的钗拨得松了,一歪头便掉在了他脚边。
杜燕绥极自然的弯腰去拾,看了眼,终于说了句岑三娘想知道的话:“这枝钗瞧着眼熟,我好像还见过一模一样的一枝。”
岑三娘故作好奇:“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不知杜公子什么时候见过?”
她只想找个机会和杜燕绥聊聊。如果杜燕绥有心,自然知道怎么制造机会。如果他无心,岑三娘觉得自己以后就可以当他是陌生人了。
杜燕绥仔细又打量了下这枝钗道:“还真是几乎一模一样,除了这金银花朵上面伏着的银蛾子。我见过的那枝上面的蛾子是金的。”
“还有另外一枝钗?你在哪儿见过的?”岑三娘失声说道。她万万没想到,杜燕绥说的见过,是指见过另一枝一模一样的钗。
杜燕绥将钗还给她,想了想道:“这是内造的工艺。我去尚宫局打听下是谁的手艺。看是否同时造过两枝一样的钗。查一查御赐的薄子就知道赐给何人了。如有了消息,我再告知。”
岑三娘只能福了福称谢。她突然想到,御赐之物都造过册,如果赐给李建成的钗在自己手上,这身份岂不是会惹人怀疑?这枝钗杜燕绥是见过的,当时他并没有提起过还有另一枝钗。现在他这样说,难道另有隐情?这是他消失一年,回到杜家的原因吗?她看了眼杜燕绥,又放下心来。查这事的人是他,他自然有办法遮掩
回李府的路上,百草一直蔫蔫的。岑三娘想到另一枝钗的出现,心里又涌出种种疑问来。也没有心情和百草说话。
沉默的回到李府,才进门,就见管事的上前:“三娘子,老太爷请你去书房一趟。”
岑三娘嗯了声,正想打发百草先回自在居。那管事的看了眼百草又道:“老太爷让百草也去。”
岑三娘警觉起来,带着百草去书房。见回廓里左右无人,停了下来:“百草,有些话能说,有些话说不得。你心里要有数。”
百草像受惊的兔子似的,瑟缩的看了她一眼,低声说道:“是。”
岑三娘见状,心里暗暗叹息,沉默的继续前行。
进了书房,她便看到许氏跪在地上,一看就是哭过的。李老太爷坐在正中主位上,神色阴晴不定。岑三娘皱了皱眉,上前行了礼道:“外祖父,可是奶娘犯了过错?还请你念在她尽心服待外孙女的份上,网开一面。”
“跪下!”李老太爷不咸一淡的说道。
岑三娘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百草也跟着跪了下来。岑三娘满脸惶恐的问许氏:“妈妈做了何事惹得外祖父发怒?”
许氏不敢看她,躲躲闪闪的低着头。
李老太爷冷笑道:“是你做了什么好事至今还在欺瞒老夫!”
门轻轻被掩上。不知为何,岑三娘又想了进李府的第一天,在这书房与李老太爷相见的情形。
作者题外话:晚上再更了。
对质(一)
外祖父这样发问,必定是听许氏说了什么。许氏能说什么呢?岑三娘心里飞快的转着各种念头,偏过头看了眼许氏道:“我还以为是妈妈犯了什么错,想着替妈妈求情来着。没想到竟是妈妈来外祖父身前告了三娘一状。”
许氏低着头不敢看她。
岑三娘笑了笑,挺直了腰背,眼神清明:“三娘不知,还请外祖父告之。”
她竟然还装做不知?!李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