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度与旁人不同。九年,你跟在本王身边整整九年,大概日夜都记着自己是京兆杜家的子孙,从没把自己当成仆役吧。不过,你不觉得你欠着本王一个解释吗?”
滕王的要求并不过分。在自己看来,是忠君。在滕王眼中,却是背主。但他能说什么呢?杜燕绥想到了自己的童年,想到父亲临终前的脸,想到太和宫中不怒自威的先帝,想起了岑三娘和那枝钗,想起了三清殿偏远小院袅袅青烟笼罩下的出尘真人。
他迎着滕王的目光,无奈的说道:“王爷在鄱阳湖见到先帝赐给我祖父的天策剑时就已知晓我的来历。对外宣称空青已溺水身亡时,王爷就已经料到会有另一个人出现。我进千牛卫时,王爷恐怕猜出是我了。还让我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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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峙(二)
是啊,让他说什么呢?说他叛主,他却是奉皇兄的命令随侍在身侧。就算有个先来后到吧,自己也是后来的那个。他难道能指责皇帝在自己身边安插人手?难道皇宫里朝臣中就没有自己的人吗?自己身边只有皇帝的人,皇宫里却是一锅杂脍。各家藩王的,公主家的,臣子家的,谁没在宫里安双眼睛?身在帝王家,皇帝的无奈怕是比自己更多。
“还和从前一样嘴利。倒叫本王无话可说。”滕王忍不住笑了,“本王小时候见过那柄天策剑。可惜一气之下将那柄剑扔进了湖里。水太深,怕是捞不起来了。你可怨我?”
“从前它悬在我头领,日夜提醒我不要忘了祖父和父亲,不要忘了自己是谁。我既然离开了王爷,扔进湖里正好。王爷不必挂怀。”杜燕绥想起带着岑三娘住在沙洲草屋时,那把剑最大的用处,脸上露出浅浅笑容,“其实除了带它觐见先帝,在我手里不过是用它砍瓜切菜罢了。”
话才说完,杜燕绥就意识到自己错了。他既然不是空青,滕王也不再是两年前待己宽厚的主子。
剑是滕王在湖中茅草屋残垣处找到的。滕王率众沿江寻找两人,他们却躲在沙洲结芦而居,捕鱼捞虾过得逍遥。这不是往滕王心头插刀子添堵么?
滕王没有大怒,像似极感兴趣:“三娘还会做饭?她几时学会凫水了?”
杜燕绥收敛了心神,心知滕王此时反常的温和,怕是心里已在酝酿风暴。他下意识的为岑三娘遮掩:“是我救的她。她不会凫水。做的饭菜么,能学会烧火就很难为她了。王爷,藩王不经召传不得回京,您身份贵重,特意寻我来,不仅是想要一个解释吧?”
皇帝赐婚又怎样,那位主子连叔叔的王妃都敢动。滕王如果铁了心要岑三娘,叔侄俩一商议,岑三娘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杜燕绥想到滕王冷酷时的手段,迅速的将话题转开。唯一能让滕王忌惮的只有皇帝。
学会威胁自己了?滕王笑道:“这不正好么?你去禀告皇上,顺便再立件功劳。皇上待你不错呀,进千牛卫一年,就封了你将军。从三品吧?多少人仁途浮沉一生也挣不来这样的品阶。十九岁的从三品,你祖父父亲泉下有知,定欣慰不己。你面对本王,就没有一点点羞惭之意?”
滕王声音一变,鄙夷有之,讥讽有之,不屑有之。明明白白的将杜燕绥当成地上的蝼蚁,心情好了一脚踩死,心情不好,连踩都懒动脚。
对峙(三)
杜燕绥咬紧了牙关。
从他答应先帝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会有被滕王羞辱的这一刻。他只能忍着。
从三品?正三品又如何?皇上三岁封王,滕王十三岁封王。比得了么?他要的不是高官厚禄。他不过是替父亲站在这个从三品的官位上。
滕王只要不谋反,他可以一世富贵。
祖父深得先帝宠信,任兵部尚书,封蔡国公。二伯父娶了城阳公主,父亲承了爵。杜家荣耀一时。祖父逝后,转眼间二伯父被冤挑唆废太子谋反被斩,父亲贬至岭南病逝异乡。杜家支离破散。杜家三房只剩下他一个男丁与满门妇襦。
京兆杜氏并没因三房的惨变衰落,依然维持着世家大族的气度。杜燕绥看到的却是祖母与母亲青灯礼佛以泪洗面。
杜燕婉泼辣出了名,如非得己,哪个世家女子不是娇养着,温柔着?
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一门老弱活在国公府的光环下,顶着京兆杜氏的名,却穷居闹市,受尽世人青白眼。
他不忍不争,他用什么去保护她们?
一念至此,杜燕绥平静而坦然:“王爷怨我,我无话可说。”
滕王有些诧异他的反应,沉默了会儿道:“蔡国公剖评天下兵事,了如指掌。房谋杜断,杜公看事极准,得舍之间果断异样。你像你祖父。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我还真没想到蔡国公的亲孙会在我身边做了九年侍从。”
杜燕绥心道,你贵为王爷,却受皇帝猜忌,不也一样只能忍受。天底下哪有真正一帆风顺没有烦恼的生活。前因后果他早得明白,大方的谢过:“多谢王爷赞誉。”
滕王话峰一转:“如果你不告诉皇上我私自回京,岂非不忠?”
杜燕绥却不上当:“伴随王爷九年,王爷喜欢享受,却更惜命。年终将至,应是皇上召王爷回长安。”
滕王哈哈大笑:“本王早该想到,以你八岁之龄就能隐藏秘密,本王唬不住你。确是皇上召本王回京。本王不过赶路急了点,提前了几日。”
杜燕绥心头一跳,想起了岑三娘。滕王是为岑三娘生辰而来。
滕王斜斜的睨着他:“本王托岑侍郎向李家提亲求娶,皇上紧着就下旨赐婚。本王可以不究你从前所为,你却不该坏了本王的姻缘。你亏欠本王甚多。让皇上收回成命,本王与你之间的账便一笔勾销。”
“是我欠你,她不欠你。”杜燕绥直视着滕王的目光,缓缓说道。
对峙(四)
滕王淡笑:“本王想要的人,论不到她说不。”
到底是天潢贵胄,霸道如斯。
可惜他不再是那个对滕王唯命是从的空青了。
杜燕绥沉下了脸:“王爷似乎忘了,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论不到王爷说讨就讨。”
他望向紧闭的房门,自顾自的说道:“福来客栈中除去十人是行商,剩下的都是王爷的人。后院下人房里住进了五十人。码头还有三条船。王爷诱我来此,若瞧燕绥不顺眼,打算顺手除去是么?”
滕王不否认:“不枉跟在本王身边九年,倒也清楚本王的布置。”
杜燕绥自嘲道:“王爷杀了我皇上还能说什么?本来就是笔糊涂帐。只不过,我也惜命,并没有引颈就戮的打算。哪怕隔壁有弩箭待发,逃命的法子还是有的。”
“为什么?”滕王问道。
杜燕绥却明白了他的意思,思绪回到了从前:“那年王爷初次见她,她才十三岁。双亲过世,寄人篱下。外祖父不闻不问,任她自生自灭。王爷为了应证袁大人的话,火上浇油,险些让岑家为了几万两银子把她许给一个短命的结巴。那时王爷可曾对她有丝毫喜欢?洪州掳了她进别院软禁着,她不过是王爷养着的一道护符。她的倔强不过是小猫挠痒痒,王爷闲时逗弄着的玩物。因着袁大人的那道批语,也许三娘对王爷而言是极特别的存在,许是有些与众不同,王爷又动了几分真心?”
滕王冷冷说道:“你以为随侍在本王身边多年就能知晓本王心思?”
杜燕绥心里有个声音轻声在说,你倾心相许的女子,是大明宫三清殿里的出尘真人。哪怕你恨着她,放了她,却无法忘记她。
杜燕绥没有说出来,他知道了那个不能说出来的秘密。望着滕王俊美的脸,心里泛起了淡淡的怜意。
他静静的起身:“王爷,我只知道三娘的心思。她从来都不曾答允做你的姬妾。虽然现在王爷能许她正妃之位,但是您别忘了,她有位做着幽州大都督的舅舅。燕绥言尽于此,告辞。”
“你呢?你对她又有几分真心?”滕王玩味的看着杜燕绥。
“隆州以厚礼说服刺史夫人保媒,是我做的。夜里从岑参军府掳了她到别院,也是我做的。从前我总是因着他人意愿行事,如今我至少可以找回自己的姓氏。王爷你知道同病相怜这四字的含义么?看着三娘隐忍着无奈着,就像当日的我。不过八岁,便背着天策剑觐见先帝。我不知道情为何物,只要她肯跟着我,我会一生怜惜她保护她。王爷,你身边从不缺女人。岑六娘肯为你传信,丹华梳了妇人发髻,想必还是跟了你。王妃眼中,岑三娘是特别的。特别到她不想让你娶她。所以王爷偏要提亲求娶。纵然你能许三娘正妃之位,纵你能为她散了所有姬妾,你真是为了她吗?”
杜燕绥背对着滕王,挺拔如竹。
良久,身后传来一声谓叹:“你见到出尘真人了?”
杜燕绥沉默的拉开了房门。
各人有各人的命,滕王堪怜,岑三娘又何其无辜?他能护的只有自己的家人,他没有能力顾及滕王的感受。
一只茶杯哐当擦身而过摔在了地上。与隔壁房间相连的木墙轰然推倒,一排八人,手执弓箭对着杜燕绥。箭簇雪亮,寒意逼人。
杜燕绥仿佛没有看到,抬脚迈出了门槛,大步离去。
丹华眼里有泪,却当他不存在,连一眼都不看他,只痴痴望向房中已背转身的滕王。
滕王猛的推开面前的窗户,站在窗前久久不语。
侍卫们无声的退离,让滕王独自留在房中。
他静静的站在窗前,直瞧到永安渠对面民居处出入数十名执刀男子,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动容:“终究还有点良心。不枉本王饶你性命。”
“我若不向她提亲想再立王妃,皇上怎能安心迎她进宫?”他轻轻叹了口气,喃喃说道:“倒忘了她那个便宜舅舅李悠之了。李治啊李治,我何德何能让你如此忌惮?修个别院被参了几本了。看来本王日后还得变本加厉,多花银子买安心哪。”
滕王清俊的脸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落寞与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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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妆
赐婚的旨意下了之后,杜家与李家开始进行繁复的婚前礼仪。因是赐婚,纳采问名纳吉都是补走仪程。
深秋雁南飞,初冬时节长安城郊已少见南飞的雁。杜家从南方擒得一双活雁快马送来,令李家大为欣喜。
待到纳征送聘,杜家送来二十四台聘礼。这是和李家商议好的。杜家送的聘礼多,李家发嫁必然花费更大。世俗如此,女子嫁妆会包含一些男方的聘礼。疼女儿的人家会悉数将聘礼全部并入嫁妆里。
岑三娘倒底只是外孙女。李老太爷将李氏的二十四嫁妆都给了她,再陪送了五千两现银。岑老太太带信说岑家女儿出嫁都以五千两银子置办嫁妆,因三娘在长安,于是将五千两银票送了过来。
李氏的嫁妆归岑三娘是习俗,李家和岑家一样都出了五千两银子,倒也公平。大小韦氏都没有异议。
小韦氏又单独给了两千两,李二爷也给了一千两。
事到如今,李老太爷对爵位也没了盼头,一腔热情转移到了两个孙儿身上。想着杜燕绥在皇帝面前的受宠,念着孙儿的前途,倒也没有多为难,大方的将杜家的聘礼全部给了岑三娘。
杜家提出婚期不宜托延太久,李家也无意多留三娘。因是赐婚,请了钦天监测算。婚期便定在来年四月。
四十八台嫁妆,一万多两现银便是岑三娘的嫁妆了。
小韦氏开了库房,领着岑三娘去清点收着的李氏的二十四台嫁妆。
一番清点之后,岑三娘便忍不住苦笑。
李氏嫁妆当年是匆忙中置办,二十四抬里有十箱都是衣料布帛。多少年过去,李氏在成婚之后用掉不少,剩下的衣料颜色晦暗。嫁妆收回来之后,大韦氏懒得理,小韦氏又不方便插手小姑的嫁妆,毛皮料子都被虫蛀坏了。李氏的首饰装了三箱,要么过时,要么陈旧了。岑三娘挑选了些留下做纪念,别的都只能全部送到银楼重新融了打造。
陪嫁的家具就是七八抬,年生久远,漆都掉落了,也不能再用。嫁过去,新房里的家具布置都由女方操办。这么一捡看,全部的家具都需要重新置办。
一番挑拣之后,只收拢了六箱古玩字画屏风。
自李氏嫁妆抬入库房后,小韦氏还是第一次验看,也觉得为难。她心里不免犯了嘀咕。
李家没有爵位,也无商铺,全靠京郊的两座庄子与李家两位爷的俸禄。李二爷在折冲府任职,交到公中的俸禄转手又给了他花销。李家主要的开销来自做幽州都督的李大爷。但这是小韦氏自家的银子。她已经单独给了两千两银,还要为两个儿子着想,不可能再给岑三娘添补。
岑三娘心里明白这个道理,笑道:“岑家女儿出阁,公中都出五千两银子置办嫁妆。如今我在京城,堂祖母嘱人送来了银票。外祖父也给了五千两,还请大舅母替我操办。大舅母和二舅舅给的三千两银子足够让三娘压箱底花销了。”
有一万两现银,哪怕是物价昂贵的长安,小韦氏也自信能置办出全套家什和二十四抬嫁妆了。当即拍胸脯表示包在她身上。又询问了岑三娘的意思,决定花三四千两在京郊买点田产。
回了自在居,岑三娘又领着方妈妈和阿秋看杜家的聘礼。
杜家的二十四台嫁妆倒也实在,绫罗绸缎不少。玉如意玉盆景等摆设一应俱全。送来的钗环等物都极精致贵重,折合现银大概也有上万两。
毕竟都是物品,岑三娘算来算去,自己手里也只有不到五千两银子。她想了想,写信给隆州的刘伯二人,嘱他们卖掉两处田庄来长安。打算在京郊另置土地。想着和方家的合作正在进行中,将来每年还能得一成红利,心里渐渐踏实起来。
谁曾想元宵节前,滕王嘱人送来了一万两银票并遗失在洪州的点翠钗,道赠她的嫁妆。
岑三娘不会嫌银子多,却不敢接这一万两银票,点翠钗收下了,恋恋不舍的退回了银票。她心里对滕王的占有欲和翻脸无情的脾气始终充满了阴影。
元宵节,长安城取消了宵禁。小韦氏性子跳脱,携了岑三娘,由李尚之陪着换了华服出门观灯。
岑三娘没有想到,原本该在宫里陪皇帝进宴的滕王出现在了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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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妃
花灯摇曳,渠水泛波,画舫穿行于璀璨灯影之中。两岸红男绿水摩肩接踵,丝竹声不绝于耳,欢笑声顺江传来。
李家的画舫悠悠的行驶,岑三娘陪着小韦氏说笑。
滕王迎风站在一艘华丽的大船船首,纱帏中隐约能看到乐师操琴,乐伎吟唱。灯光朦胧,映出里面几名女子姣好的身姿。
瞧见李家的画舫,滕王似笑非笑,负在身后的手轻轻比划了个手势。
此时李家的画舫正靠向码头,打算上岸沿街观灯。船工蓦然看到一条大船霸道无比的驶来,慌乱的操浆往边上停靠。
那大船行到码头船首又转开,擦着画舫停了下来。虽没有撞上,却仍让小小画舫为之一荡,摇晃不己。
正在舱内说笑的三人猝不提防,小韦氏哎呀一声倒在了岑三娘身上。李尚之从窗口看出去,只看到一截高大的船身,不觉大恼:“长安城豪门权贵甚多,也少见如此霸道的。”
说着就起身出了船舱,却见对面大船将码头数只小画舫都挤了开去,船首数名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