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惜福崩溃了,三十好几的人跪坐在地上号陶大哭:我怎么告诉我娘啊!
岑三娘呆呆的望着他,朝左右看了眼,深吸口气道:谁都不准说给老夫人知道。都听清楚了?
议事厅响起沉闷的回应声。
我去瞧瞧馒头!先瞒过年再说吧!岑三娘轻声说着,带着人去了侍卫们的住处。
少夫人!馒头躺在床上,身边正在给他上药的侍卫们惊得站了起来。
岑三娘站在门口,扶紧了门框轻声问道:馒头,你可有受伤?
阳光从她背后照进屋里。她穿着白色的孝衣,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那朦胧的人影美的不可思议。馒头看得呆了,喃喃说道:少夫人你亲自来看我啊!
臭小子!少夫人问你话你就赶紧答!馒头的爷爷拍了他一记。
馒头坐起身,手紧紧的按住了被子,结结巴巴的回道:回少夫人,我,我没受伤少爷不让我冲在前头,他总是第一个他中了两箭,拿剑削了又打,他一点都不疼。我不知道他还有没有伤着别的地方
馒头的爷爷又一巴掌就扇在他头上:不是叫你侍候好少爷,你连他身上受没受伤都不清楚?
馒头愤愤不平的说道:婺州打得惨烈,扬州刺史不发兵,不给补给。都没有人解甲睡觉的。营帐都扔了,晚上就升堆火挤着睡。少爷不解衣裳,我哪里知道。
岑三娘只听到杜燕绥中了两箭,脑袋嗡嗡作响,喃喃说道:什么样的箭就瞅到房里桌子上放着的馒头的行李。包袱上面压着一张弓,一壶箭。
她推开阿秋走了进去,抽了枝箭出来。
两寸来长的铁簇,几面开刃,闪动着雪亮的光。
岑三娘瞧着这枝箭,想象着这箭头扎在人身上,生生打了个寒战,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没了。
馒头的爷爷见她这样,知道她吓着了。起身从她手里慢慢拿走箭,轻声说道:少夫人,只要不扎中要害,就无碍。馒头,看清楚孙少爷哪儿中的箭?
肩上!馒头被爷爷一瞪,赶紧说道,不严重,少爷肩头中了两箭,还擒了那女匪首谈笑风声呢。真的!骗你让我以后吃不上白面馒头!
岑三娘想笑,又笑不出来,缓缓问道:知恩呢?听说相公身边还有三百亲卫,怎么个情形?
馒头一下子被她问哭了:知恩大哥死了,三百亲卫死了一百多。荆楚大哥让我先回来报信,他护着少爷在后头。
屋里一片沉寂,就有侍卫哭了起来。
岑三娘的心猛的坠进了谷底。她不敢再问下去,轻声说道:都记好了,要哭就在这里哭个够。出去不准再哭。别让老夫人知道了。这些日子来担惊受怕的。好不容易开了怀,让她老人家过个安生年吧。她声音哽了哽,对馒头笑了笑,多谢你了。你好生歇着。晚上我让厨房给你蒸馒头炖羊肉汤喝。
她转身带着丫头们离开。馒头痴痴的望着她,见不着人影了,喃喃说道:爷爷,少夫人一走,咱屋里咋就黑了呢?
馒头爷爷一巴掌拍在他头上:躺好了,爷爷给你上药!记好了,年前别让老夫人知道了,她年纪大,怕是受不住。
岑三娘慢吞吞的回了归燕居,进了卧室,呆呆的坐在罗汉榻上。
方妈妈和几个丫头瞧着,心里又急又怕,轮番的拣着府里的事给她说。
岑三娘默默的听着,突然长长的叹了口气道:没事,伤再重,人还活着就好。夏初,把裁好的衣裳拿来吧,做做活儿,时间就好打发了。
她说完,一滴泪毫无预兆的啪嗒滴在了小几上。她伸手抹去,吩咐道:方妈妈,打发小四儿跑腿去趟正气堂,就说我心头一松,睡熟了,看情形晚上不能陪她吃饭了。
屋里的人顿时红了眼睛,方妈妈抹了把泪应了去了。四个丫头搬了一大堆衣料,陪着岑三娘缝起了衣裳。
皇宫里喜气洋洋,高宗打算过个热闹喜庆的新年。
高兴劲还没过去,就被老臣们联手摆了一道。
接到江南确切捷报,皇帝当殿喝斥了宰相大人,指着当初要死谏治杜燕绥罪的官员们痛快的大骂了一顿。发旨就地凌迟陈硕,押解扬州房州刺史进京。
柳相上书告老。韦相王相被训得灰头土脸,第二天个个称病。六部尚书也病倒了三个。
仗打胜了,朝堂上却乱成了一锅粥。照规矩,官衙还有三天才封印停止办公。看情形,官员们联手撂挑子了。
高宗第二日上朝拂袖而去。
武昭仪柔声劝他:要过年了,臣妾寻思着老大人们是心疼皇后娘娘来着
高宗恨得直攥拳头,终于醒悟过来。这是给他示威讲条件来了。
武昭仪微微一笑:过年诰命们要进宫朝贺,皇后娘娘不升座,让诰命们拜谁去?
高宗就不想如老臣的意。
来日方长。皇上年轻,他们终究老了。过年节,何必被一班老臣们坏了心情。每天积攒的政务总是要人去办的。
高宗一口气就泄了。下令撤了皇后寝宫门口的禁军,不再追究人偶一事。下令的第二天朝官们这才回朝处理公务。
朝堂上又是一番君臣和睦的景象。
武昭仪静静的站在廊下,望着漫天飞雪。皇后,不是那么容易废的。她握紧了手,轻声问丹华:还有两天过年节,杜将军回府了吗?
丹华摇了摇头:杜将军伤重走的是水路。行程会慢一些,怕是年前赶不回来。
武昭仪轻叹了口气:那边布置的如何?
娘娘宽心。主子换走了扬州刺史的小儿子。刺史大人难逃一死,他明白该怎么做。丹华轻声答道。
武昭仪转过身来,脸上露出了笑容:本宫给你件差使,就不留你过年了。你去照顾杜将军吧,好生侍候着。
丹华脸上露出惊喜,跪地叩头:奴婢谢娘娘开恩。
傻丫头。你在洪州侍候我那么久时间,我还不知道你的心事?去吧。武昭仪微笑着扶起了她。
☆、等待
等待
长安城里的年味一天比一天浓郁起来。张氏停着灵,杜燕婉嫁到了邹家。国公府安安静静的等待着唯一的男主人杜燕绥归来。
岑三娘给自己找活干。领着全府上下除尘搞卫生。盯着房里织造房做羽绒服交订单,给府里人做青布的新衣裳。融了银子打了几百个一两重的各种模型的小银元宝备着赏人。她最爱去的地方是大厨房。府里到处冷清,只有每天要做百来号人伙食的大厨房烧着柴,锅里煮着饺子,炖着汤,烙着饼。她贪恋着大厨房里的忙碌和热闹。常换了小袄,系着围裙学着做各种面点。
就这样忙碌着,转眼几天一晃就过,到了年三十。
先去外院给张氏换供品香烛,磕头诵经。到了晚间,招呼了归燕居里所有的丫头,全拉到了正气堂。
正厅摆了一桌。岑三娘陪着杜老夫人坐了。
外间沿着四面的回廊摆了八桌。内院除了守二门后门不能离人的丫头婆子外,都叫来一起吃年夜饭。
老太太穿了件褐色福字暗花的绸缎大袖衫。岑三娘脱了大孝白麻衣,也换了件碧色小袄,系白色裙。头上梳了螺髻,插了朵银制的花簪。
下人们都穿上了青布的新衣裳,头上也不插花戴红。
自己和老太太是要吃素的,备着汤锅,摆的都是素菜。下人们也没有上大鱼大肉。天气冷,一桌一个羊肉汤锅子,备着各种素菜,肉片。吃着也暖和。
瞧着院子里人头攒动,杜老夫人拍了拍岑三娘的手道:你有心了。
岑三娘微笑道:过年节,总要热闹热闹的。
她朝方妈妈示意。方妈妈站在正堂门口,扯开嗓门吼道:主人说了,今儿过年节,府里有丧,委屈大家了。明年府里定过个热闹年。今儿不拘大家,守门巡夜的都安排妥当了,一桌两坛剑南烧春,闹出笑话,主子不怨!
院子里一下子炸了锅,几十号人纷纷端了杯子整齐的给杜老夫人和岑三娘敬酒。提前安排好了,各种祝福的话语接连不断的响起。乐得杜老夫人开怀直笑。
酒过三巡,让尹妈妈和方妈妈都去吃酒去了。岑三娘起身笑道:累了一年,也让妈妈们歇着。今天孙媳侍候您。
杜老夫人微笑着说道:坐着吧,我还没老到不中用的时候,这涮锅子啊,就得自己亲自动手才好。
岑三娘坐了,依然忙着给老夫人挟菜。
府里有丧,烟花爆竹也能放的。吃了一会儿,就听到外头值夜的婆子来报:前院和后院都准备好了,问老太太和少夫人什么时候开始。
婆子得了允许,去传了话。不消片刻,就听到爆竹声震天响起。前院后院同时点燃了百子千孙爆竹,烟花也燃了起来。
不让老夫人着了凉,后院的爆竹和烟花就在庭院里放着。
没有后世那么多花样,但烟花依然美丽,衬着夜色绚丽之极。
燕绥今日就满二十周岁了。杜老夫人突然感慨了句。
一句话让岑三娘生生浮起了泪。她望着夜空默默的想,他的伤好了没有?队伍走到哪里了?
这时,杜惜福亲自来了,满面笑容:老夫人少夫人,孙少爷又使人快马回府报讯。
杜老夫人动容,站了起来:快点叫进来!
杜惜福带了个侍卫进来。
他临时换了件府里新制的新衣,对着满院子的女眷有些局促,跪下磕头拜了早年,起身腼腆的答道:孙少爷走的是水路。大概还有月余才到长安。怕老夫人和少夫人惦记,荆统领每隔一日就会遣一人回来报讯。小人不负所托,终于赶在年三十回府请安了。
杜老夫人听得眉开眼笑:每天都有消息回来就好。杜总管,赶紧着领了他去前院吃酒去,瞧这小子,怕是临时换了甲胄,连澡都没洗吧!
那侍卫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杜惜福笑道:这不是怕惊着您老人家了吗?前院热闹着哪,都给夫人灵前磕头上了香,聚在跨院里涮锅子吃酒。您放心,巡夜的,守门的,都安排妥当了,您就安生过年吧!对了,黑爷不肯去前院,厨房给他抬了锅子备了菜,请少夫人放心。
岑三娘点了点头,看着他的笑容,见杜惜福瞧也没瞧尹妈妈一眼,心里就犯了酸,赶紧吩咐道:前院人多事杂,你们赶紧去吧。
杜惜福带着那侍卫就要出去,尹妈妈就站起身来。岑三娘心头一紧,喊了声:尹妈妈,这一年您也辛苦了,三娘敬你一杯酒!
尹妈妈看着大儿子领着侍卫出去,心想老二也快有消息了,也歇了心思,端着杯子笑吟吟的敬岑三娘。
最终老夫人熬不住夜,岑三娘让尹妈妈侍候她睡了。自己坚持着守夜,不让人气散了。待老夫人去了,岑三娘这才怔怔的出了神。
走水路,是他有伤在身,受不住马车颠簸。要走一个月左右,慢就慢点吧,只要他能活着回来就好。
年三十就这样过去了。初一给下人们发了红包。初二杜燕婉回府,家里没男主人,邹雄杰很知趣的留了她在府里,道晚间来接。多了人说话,一天又充实的过去。
此后每天都会新的侍卫回来报讯。岑三娘多了个心眼,禀了老夫人之后,偷偷又去见了。终于知道了杜燕绥的大致情况。中了箭,身上也挂了彩,昏迷了几天就醒了。找着大夫人沿途跟着,情形倒是一天比一天好。他倒是想急着回来,荆楚不干,趁他躺着动不了,作主包了船走水路。道等伤势好些,再走陆路。
岑三娘想写信带去,又觉得让人赶着路回去太累,就安心在府里等着。
转眼就到了元宵节,回来的侍卫说杜燕绥的队伍已经到了山南东道的襄州,弃船上岸。岑三娘对地理一点不熟,详细问了,知道离长安只有几百里了。大概还有十天就能到了。杜燕绥已经能坐起来了。只是伤了右肩,还不能提笔写信。岑三娘不在意。只盼着这十天能快快过去。
年节前江南道平了叛乱。运往江南的粮食终于送到了。江南开仓放粮,百姓欢呼,举国欢庆。高宗大喜之下,登了城门楼观灯。今年的元宵灯节长安城比往年办得更热闹。
国公府有丧,府里的人只能瞅着灯节过过嘴瘾。八卦的最厉害的莫过于,皇帝登城门楼身边只带了一个妃子。有的说肯定是皇后,又有人争论说皇后得了风寒,皇上带着昭仪。一时间争论不休。
岑三娘也很好奇。这种露面的场合,不带皇后,就是明着不给老臣们脸面。再说武昭仪也不会留下话柄让老臣们攻讦。她一好奇就使了人去打听。没想到还真带的是武昭仪。
话是岑四娘过府来拜访时说起的。听说舅父致仕告老,皇后哭得晕厥过去,病了。崔老夫人进了宫照顾皇后。皇帝定了要登城门楼与民同乐,皇后都病得起不来床,自然就带了武昭仪去。
如果皇帝不带武昭仪也就算了。偏偏带了。还让百姓们猜议皇帝带的是皇后娘娘,这事就闹大了。武昭仪妄想后位的说法也就流传开来。
十五一过,正月二十衙门开衙,各部恢复办公。朝堂上御史台最先发难。老臣们哭的哭,骂的骂。总之一句话,百姓家宠妾灭妻都有违纲理论常,身为皇帝,更要自律。例数先帝如何敬重先皇后,崔皇后又是先帝亲自选的儿媳妇。高宗若一味偏宠武昭仪,就是不孝不忠。
高宗被吵得头晕脑涨,正不知上哪儿找借口扇那班老臣嘴巴时。杜燕绥回来了。
出去时从兵部点了五百士兵。国公府自有三百亲卫。回来时,亲卫不到两百人。那五百士兵大都是老弱,只剩下不到五十人。静静在城门外列队,等候旨意。
高宗大喜,下旨令他回宫覆命,推迟了早朝时间,与百官们等待着。
江南平叛的杜将军班师回朝。长安城的百姓纷纷涌上街头看热闹。
城门大开,羽林卫亲自上街站岗维持秩序。站成两排,从城门口一直排到了丹凤门。
这边队伍进城,荆楚带着国公府的亲卫们先行回了府。
杜老夫人和岑三娘站在正院张氏灵前等着。国公府开了正门,所有人都着了孝服,荆楚等人腰带都了束了白色的孝带,静默的在府门前下了马,抬了杜知恩的棺材进来。
那是杜老夫人脸色一变,声音颤了起来,不是说燕绥正在进城么?
祖母,不是相公。岑三娘赶紧说道。悄悄看了尹妈妈一眼,心里暗暗叹息。
前院宽敞的院子里渐渐站满了亲卫。棺材摆在正中,依次有亲卫解下身上的包袱,将死去卫士的骨灰匣子整齐的放在棺材旁。
杜老夫人握紧了拐杖,眼里浮起了泪影:好,都是府里的好儿郎!
荆楚率先下拜,他身后整齐的跪倒一地亲卫,齐刷刷的说道:国公府策卫拜见主母!
杜老夫人看了眼四周站着的人,深吸口气道:先帝龙潜之时开天策府,建天策军。钦点三百策卫赏杜国公府,世代追随。望尔等不负圣恩,为国效力!
这些人原来都是太宗皇帝的天策军啊!怪不得和府里的侍卫们不一样。岑三娘好奇的看着这群人。目光突然看到队伍后面站着的丹华。她穿件了淡绿色的衣裙,腰间同样系着白色的孝带,梳了个螺髻,不沾半点脂粉,默默的站在一旁。
丹华怎么会和亲卫们一同回来?她不是在宫里吗?岑三娘疑惑的想。难不成她一直跟在杜燕绥身边?怎么也没见亲卫们回府时说起过?岑三娘越想越不对劲。
荆楚看了眼棺材,沉声说道:孙少爷吩咐,一定要把杜知恩送回府中。
知恩?杜老夫人失声惊诧着。
转头一看尹妈妈,她已经扑了过去,扒在棺材上哭了起来:知恩哪,知恩哪!
娘!杜惜福再也忍不住,跪到在棺材前哭道,儿子不孝,一直瞒着你。知恩,知恩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