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禵替她掖好毯角,怜爱地看了一会儿,起身出去,脚步声渐远,艾薇睁开眼,身心似疲累到了极点,却又偏偏睡不着。
玛瑙星亭,殿堂争辩
五十五年七月,帝调湖广总督额伦特至青海西宁,九月,帝遣侍卫色楞赴青海。十月帝派内大臣策旺诺尔布、将军额伦特、侍卫阿齐图等,住扎青海各要地,整军待命。五十六年初;准噶尔策零敦多布偷袭拉萨;杀拉藏汗。五十七年二月;帝命侍卫色楞领兵,由青海入藏;至那曲遭准噶尔伏军围攻;坚守二月余,弹尽粮绝,全军覆没,额伦特阵亡,色楞等5人被俘遇难。
《清史列传。圣祖本纪。百五十二卷。满文版》
康熙五十七年初,准葛尔汗策妄阿拉布坦先遣策零敦多布入藏杀拉藏汗,后至西藏失守,消息传至京城,举国震惊。
凤鸣居前银杏树叶由鹅黄成绿,浓郁转黄,终银雪覆盖,而后春风归来绿意重绽枝头。
“薇薇,我带你看样东西,你快点。”胤禵似很兴奋般,等不及艾薇走过来,便一把抱起她,不理会她的挣扎拍打,一路将她从正厅跨过庭院来到后厢屋。
他才一放艾薇落地,她便有些不大自然道:“是不是让他们都走开了,你这人真是的。”
“哎,好象还轮不到我要怕他们吧。”胤禵失笑道。
“是,是,是,你厉害了,”艾薇跺脚嗔道:“反正这里你是爷,你最大,他们都是你的人,你想怎么样都行。”
胤禵略一沉吟,颔首扬眉赞道:“好主意,原来这里我最大,怎么样都行。”他如有深意般上下打量着她。
“去,你胡说什么呢。”艾薇明白过来,一口啐道。
胤禵俯过身,扣住她又欲逃走的视线道:“你慌什么,大白天的我不会现在就动手,你等晚些再来怕我也不迟。”她佯装不闻快步向前走,身后传来他幽幽一叹:“薇薇,你明明知道我有心无胆。”总有一团火在灼烫着他的灵魂,令他疲惫不堪,可他偏又执迷得不想抽身。
艾薇突地停下脚步,神情怔怔,玲珑八角亭,通体雕满星状画样,整亭嵌铺红缟玛瑙,绯红闪亮,阳光透过空隙射入,斑斓流溢得宛如群星璀灿。
胤禵志得意满的笑道:“薇薇,这下忻圆该满意了吧?”
艾薇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苦笑道:“胤禵,忻圆都要让你给宠坏了。”
“谁让忻圆和你一般古灵精怪,我一时大意让她任提要求,这小家伙竟要白天看星星。”他嘻皮笑脸道:“再说想宠大的,人家又不领情。”
艾薇见着亭顶拼出的‘星圆亭’三字,一时感叹,“胤禵,你的心怎么能这么细腻。”
胤禵收住了笑,奇怪的回望她一眼,“你才知道吗?我最晓得疼人了。”
“皮厚。”艾薇溢出笑容。
“是啊,年纪大了日渐厚喽。”
春日午后和煦的阳光,肆无忌惮的星洒下来,暖洋洋的叫人欲醉。
“胤禵,听师傅说京城都传开了,西藏失守了。”艾薇犹豫道。
胤禵面色一黯,愤愤道:“色楞他竟然全军覆没,真是太丢脸了,真想去杀他们个落花流水,一血此仇。”
胤禵倚着红缟玛瑙墙,环拥着艾薇,目中尚留有未曾熄灭的仇火。
艾薇凝眸,看着他阴鸷的神色,“胤禵,不要让仇恨蒙上你的心,它除了能让一个人疯狂杀敌外,就只剩绝望,可仗总有打完的时候,到那时又该何以为寄?而一个好的将军应该时刻想着有带着他的士兵们卸甲归田的那一天。”
“薇薇那你说士兵们是为了什么而浴血奋战呢?”
“士兵们为了他们的妻儿能永绽笑颜,慈母能安享天年,为了故乡的蓝天碧水,为了四季的美妙更替,为了这世上他们所深爱的所珍惜的,所有美好的、值得他们守护的一切而战。”
胤禵不由拥紧了些,轻轻抵着她的额头,低喃道:“薇薇,那我就是为了你而战。”
春色里,花香氤氲,胤禵闻着她发际淡淡清香,突然之间,觉得心满意足。
翌日,拂晓时分,十里巍巍宫殿,金黄色琉璃瓦屋檐折射着曙光连绵起伏成金色的海洋。
大学士、各部院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内大臣、都统、护军统领、副都统等俱列殿内,诸臣神色惶恐,交头接耳,喧哗阵阵。
“照王大人的意思自然是不打咯?”
“不错!”
“可猪狗尚知要斗,何况为人?”
“唉陈大人你们儒者,说话必称尧舜,做事却要学那猪狗,真是可怜,可叹!”
“你!”
皇帝眼眸中稍稍绽出冷冽光芒,“朕是让众卿群策群力,共商大计的。”殿内悚然静默下来。
“阿克丹,朕命就自你起一一禀说吧。”皇帝隐有倦意。
“是,臣遵旨。”一颧骨高瘦长者出列叩首道:“那藏地迢远,路途险恶,且有瘴气,不能遽至,臣愚见宜固守边疆为妥。”
位列其后一鼻若鹰钩,薄唇者出列恭谨言道:“臣伏乞皇上息怒,勿燃战火,恳请皇上悲悯天下苍生为免遭生灵涂炭,可令理藩院再发部文,对其晓以大理,假以时日,定能不刃刀血,止息干戈,才方显我皇上慈悲为怀,宽宏如海。
“依臣之见此谴兵往藏路途遥远,只怕抵时人畜俱都已疲惫不堪,如再粮秣不继,那藏地天寒大雪,野无所掠,大军何以为生,更谬论行军作战,依臣之愚见,实无必要轻举妄动。”
“我大清对准葛尔恩义绵延不绝,自化干戈为玉帛数十年来,皇上对其德泽恩厚,今如谴兵远征,只怕会使其忘记前恩而生怨心,与我大清闹翻,可那俄国又在近旁觊觎不已,臣只恐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臣肯请皇上息怒,分清边界,便可毕事。”
“臣。。。。。。”
皇帝沉默不语,太阳穴却隐约青筋跳动,这平日里神吹的议政大臣及九卿等此刻方露出了他们的真面目,除了痛骂策旺阿拉布坦、策零敦多卜外,也只是声声强调准葛尔的军队如何强大,西藏如何失守,而那藏地又如何遥远且险阻不可莽征等等,他们大部分主张撤退,另外一部分人主张向后退守,但说来说去这两部分人在一个问题上是一致的,那就是放弃西藏,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大清为了民生国运,是绝不能战,战则必败。
皇帝失望的望着这群人,满朝公卿大夫议事,都是空讲道理侃侃而谈,此时,他看到胤禵两颊隐约抽动,大有风暴凝聚之势,似有话说,他开口问道:“十四阿哥,你是有话说?说吧。”
长久的等待和倾听早已消磨了胤禵所有的耐心,他轻蔑的眼光俯视着这些平日自视甚高的所谓王公大臣们,用一种几乎怒气冲天的口吻大声说道:“皇上,照儿臣看,那些说要撤退或明为和谈实为投降的人应该立刻杀掉!难道你们就这样胆怯吗!我大清势与天齐,有何所惧。我只想问问诸位王公大臣,何为天下大义?何为天道好还?他西藏早已隶属我大清,今策旺阿拉布坦独自叛逆,背信弃诺,先诛拉藏汗,后杀我总督额伦特,毁我大清国威。他准葛尔荼毒行于民,大恶逼于天,尔等却瞻前顾后,听之任之,叫国人耻笑,世人皆道我大清不能臣也。市井匹夫尚无不报之仇,况我泱泱大清有必伸之理,且又人心归顺,臣恐再坐以待时,假以时日就将变成坐以待毙了!他准葛尔叛军亦能涉险冒瘴,越过了荒无人烟的昆仑山,如何我大清子民竟不如于他?臣肯请皇上速谴义兵,以行天诛,依皇上之神明,决策于万里之外,宣我朝天威于西北,我军定能陷阵克敌,痛斩其首,令万邦慑伏,让世人皆知:凡犯我大清者,虽远必诛!”胤禵一路说来气吞万里如虎,“臣愿横刀向天,一马当先!”他的声音如同狂风暴雨,扫荡着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满殿中人似俱被胤禵惊呆了般,愣愣的看着他。
皇帝百感交集,这么多所谓的肱股之臣只知一味说词逃避,便连那些青海蒙古王公们皆都吓得肝胆俱裂,他环视满朝文武,站了起来,威严的目光扫遍每一个人,斩钉截铁的吐出了四个字:“誓夺西藏!”
相见不识,再见亦难
桃花朵朵,群树染脂,纷繁竞妍,透着春风恣意沁人,彷佛这样的春光永远挥霍不尽似,胤禛负手踱步,久候胤禵不至,信步闲走。
“喂,你是谁?”
一清脆的童音清清楚楚传来,胤禛抬眸寻去,落入视线的是个头梳双髻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孩,双髻下无数根乌黑细细的小辫在她娇嫩秀美的小脸蛋旁荡悠悠地晃着,阳光洒在小女孩剔透如玉的面颊上,五官生动得亦如缩小版的她,不知是不是太阳耀花了眼,胤禛有些晕目,胸口似有着什么伺伏欲动般。
忻圆眨眨长睫,见这陌生闯入者久久没有出声,恍然大悟的撅起了小小菱唇,“我知道了,你是偷偷跑进来‘偷香窃玉’的贼。”
胤禛有些啼笑皆非,不由问道:“哦,你这么小小年纪就知道什么叫‘偷香窃玉’了?”
“那当然。”忻圆得意的高昂起了头,“我知道的可多了,‘偷香窃玉’说的就是象你这种专门跑到人家后花园来干坏事的人,喜欢偷人家的香花拉,女孩儿家的香粉拉,珠宝美玉什么的。”
胤禛笑了,“哦,是嘛,可是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你是冬天下最后一场雪时出生的,我还知道这‘偷香窃玉’也一定是你额娘教你的对不对?”
“嗯?”忻圆迷惑的眼睛眯成了月芽儿般瞧瞧胤禛,吐吐粉舌,水漾的明眸骨溜溜一转,很快下了决定,娇俏道:“好吧,你认识我额娘,那我就不告诉别人你‘偷香窃玉’的事了,可你要帮我把它拿下来。”
胤禛的目光落在了她晃荡着的莲足之上,又顺着她视线看见了那只挂在树梢上摇摇欲坠的银丝履,“是那个吗?可它怎么会跑到那里去了?”
“唉,”忻圆用与她稚幼的脸儿极其不符地表情叹道:“额娘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位孔夫子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额娘说我又是女子又是小人所以才特别难养,可是我觉得蝴蝶也很难养呀,还很难捉呢,可夫子为何不提这件事呢?”
胤禛笑出了声,好象她们母女总有股魔力般能惹得他忍不住笑,“你先下来,我再帮你拿。”他见着她小小个子裙摆下的两只小腿在树上幽闲地晃荡着实在是不放心。
胤禛打量了下树高,张开双臂鼓励道:“别怕,我会接住你的。”
“我才不怕呢。”忻圆漾开朵灿烂的梨花酒窝,忽就往下一跳,如一朵最柔嫩的云儿般坠入他怀里,胤禛双手紧紧抱住。
“我厉害吧。”忻圆对着胤禛眨眨眼目,得意洋洋。
“恩,是个好孩子。”胤禛耳边又传来她软软的童音还有自她唇中呼出的甜甜乳香,“你不要告诉额娘我爬树抓蝴蝶的事好吗?”忻圆勾住他的脖子,明眸一瞬也不瞬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好。”胤禛才一应声,忻圆立刻神采飞扬的翘起小指道:“拉勾不准吹牛。”
“好,不吹牛。” 胤禛着迷地盯着她,伸出了拇指,她短嫩的小指与他修长带有薄茧的拇指一勾一抵,俩人如有了共同秘密般齐笑着。
胤禛将忻圆放置一旁卧石上,低头张望了下,捡了颗小石子,对准高悬着的银丝履一弹,银丝履应声而落,他拾起银丝履自觉自然地蹲跪在忻圆的面前帮她穿上。
“你跟我阿玛一样弹得好准啊。”忻圆停了停又道:“不过还是阿玛更厉害一点。”
胤禛听她说到‘阿玛’二字时充满崇拜,心里酸溜溜的,竟是他从未尝过的滋味,“那可不一定。”
忻圆顿时不乐意地瞪圆了双眼,粉嫩的两腮鼓鼓的,不容质疑地怒道:“我阿玛是天下最厉害的。”
胤禛顿起悔意,自己如何就跟个孩子较起了真,他正欲启唇已见她猛的一蹬腿,站了起来,欣喜地叫了起来,“阿玛,阿玛。”
胤禛转身望去,便见胤禵一身青袍与身着碧衣的宛琬并肩走来。
宛琬在离胤禛五步远处停了下来,微微颔首敛袖行礼,胤禛双眸一黯。
忻圆不理会宛琬的轻唤,只粘住胤禵不放,胤禵慈爱的牵住忻圆的小手,望着胤禛无奈道:“让四哥见笑了,咱们家她最大,”他略一停顿,神色自若道:“要不四哥还是在南轩等我一下吧,我送她回了屋就来。”说完也不等胤禛回话便自顾牵着忻圆向前离去,胤禵调整着步伐以配合忻圆小小的脚步,俩人亲密地挨着,不时窃窃私语,胤禵似听见什么有趣的话般朗朗大笑出声。
“她很可爱,她叫什么?” 胤禛瞧得似有些入神。
宛琬闻言面色一白,充耳不闻般转身离去。
胤禛瞥见她纤指上的白玉扳指,心头一震,她明明就在他眼前,神色却似陌生人般淡淡而有礼,这是他一手促成的结局,可心头为何却那般酸楚,数年的积郁如崩溃般决堤而出,他上前一把捉住她皓腕,趁她惊讶怔然之际,轻而易举地将她拖了回来。
宛琬只觉那颗心狂跳欲冲,她浑身紧绷,她怕他露出那样的眼光,犹如两潭深不见底的渊井,会将她吞噬。
宛琬咬咬唇,慢慢平静下来,身躯微僵,平视着他,暗自调整气息,声音清冷道:“你放手。”
胤禛心口陡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犹如瞬间被点住周身穴位,只直直的凝视着她,眼中火焰窜燃,彷佛要在她脸上瞪穿出两个洞般。
宛琬从未见过他露出过这般眼神,深邃如渊,几近可怖,更让她慌乱的是,他一句话也不说,只压沉着两道利眉,直勾勾地盯住她,那神情好像她有多对不住他般,即便她九死都不足以谢罪似的,她忽就恼了,这不是他一心想要她走的路吗?
他眸中火焰渐渐熄灭,拉近了她,低低的声音传来,反反复复都在唤着她的名字,声音那般酸楚,带着说不出的绝望与落寞,听得宛琬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快被他绞碎了。
胤禛见着她动容的神情,眼睛里重燃起雪亮的光芒,顿了顿,终于说出,“宛,如果我说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放弃你……你,能不放弃吗?宛,我要你给我力量……”
宛琬猛然一惊,噙润着的泪水不由自主的滑落,多久了;她无数次幻想过这一刻,幻想着一切都是她的误会,她会欣喜若狂的重投入他怀中,可为何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何偏偏是她已为人妻,是她已决心将一切都断得干干净净的时候?
那些深藏在她心底如珍如宝的往事曾是她心中永开不败的花朵,陪伴着她走过轻舞飞扬的少女时代,是从何时起这些往事已成了水中月,镜中花,再也经不起哪怕是最温柔的触碰,她只能默默的远远的看着。
天长地久的思念已成了荒凉疯长的野草,拦阻了路途,让人难以前行,却又不能归去。
胤禛将她搂人怀中,动作轻柔得像是怕碰碎了她,伸指摸去,她的泪濡湿了他的指尖。
“不,”宛琬似怕他再会说出什么话般,不容他开口,抢先说道:“胤禛,回不去了……一切都太迟了,”
胤禛猛地抓住她的手臂说道,“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我没有,胤禛你难道不知道再做什么都不可能改变,都没有意义了……胤禛;我曾许你的,从来就没有收回,只是,它再也无处存放了。”
“宛,我不在乎,即使被世人咒我狂妄丧德……”
宛琬直视住他,伸指堵上了他的唇,“可我在乎,胤禛,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