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数月不曾与他说过这许多话,胤禵听出她这番话中的殷殷关切,只觉得心扉通畅,暴躁也被渐渐压抑下来。才几月工夫她肌肤已晒成了蜜金颜色,他瞧着倒越发精神。
其实道理他都知,只是心烦意乱罢了,那现在算不算是个契机?胤禵心中欢喜,却故做悻悻道:“你总是有理。”
半响胤禵又忍不住说出,“薇薇,你心里还是有我的吧?从前是我错了,你原谅了我好不好?”
艾薇神情倏然一变,冷漠道:“你把忻圆还给我。”
胤禵一怔,苦涩道:“一路上你带她逃了五次,让我怎么相信你?这里山高路险,危机四伏,你们能走到哪去?”
艾薇目光狂乱而又冰冷,“你既然知道这里危机四伏,那又为何要将她置于此地?”她强抑下怒气,哀求道:“胤禵,这里太过险乱,我实在不放心,你把忻圆还给我,我保证不带她走,我们的事等仗打完了再说好不好?”
他浓眉黑眸紧盯住她哀伤的眼睛,心里澎湃翻腾不已,他还能相信她再赌一次吗?他手劲加重,越发用力的握住她的手腕,似下定决心般沙哑道:“好,我再相信你一次。”
阵前失利,立储两难
“那吴三桂降清本没有错,因南明早已没有了出路,可他却败在缺少远虑。他不懂利用康熙登基未稳,八旗子弟缺乏战斗力,屡战屡胜之机趁机北上,却只想着划江而治,贪图富贵,从而给了清朝喘息之机,自取灭亡。难道今日你们也要如此吗?现在他自然是想来极力安抚你们,可等到夏季他部署好一切之后,只怕你们手中的权利他通通要收回。”说话者一身天蓝色马蹄袖皮袍,腰扎同色带,犄纹香牛皮靴尖向上翘起,同他的表情一般神气。
“大策零敦多布,可他们带来皇帝上谕,只要能诚心投靠,既往不咎,并能通市互利,难道不好吗?”一头戴尖顶红缨帽者出言道,他早就羡慕天朝物产丰富,生活悠闲。
“哼,”大策零敦多布扫视面现犹豫的众人,他有着张黝黑彪悍的脸庞,额宽且高,挺直鼻梁略有峻傲之色,“从前那些辽人、金人,也曾和你我一样皆是飞驰在马背上的民族,也曾那样辉煌而不可战胜,可结果呢?却被江南那些娇弱的美色、奢侈的珠宝、华丽的丝绸、精细的美食、贪逸的日子所俘虏。他们纷纷扔下刀箭,跳下骏马,筑起高高的城墙,自以为从此可以安心、舒适的过上了梦想中的好日子了。可他们忘了这四周皆是苍狼的世界,兀鹰依旧翱翔天空。只要世间还有欲望和野心,那这天地之间,便没有攻不破的城墙,做一头埋进沙堆中的驼鸟,甘心当他们的奴隶,怎么可能会有真正的安逸?他清国早已被儒化,跟我们已不是同一路人了,他清国故意挑唆我们卫拉特蒙古和喀尔喀蒙古之间的矛盾,就是对你们青海诸台吉,康熙他亦存心不良让你们传统的两翼各一部长,拆成现在的共有六部长,好让你们之间互不同属,互相牵制,自相残杀,其心歹毒,难道你们真要坐以待毙吗?他们人多有何可惧,太阳之下,整个广袤无边的草原儿女皆在你我一边。咱们虽然兵力太少根本不能打围歼,而只能是击溃战。但万幸他们怕大军集结一处,多有不便,逐分散驻扎。我们便可小股骑兵突袭他薄弱之处,一击不中,立刻撤回,伺机再从边侧突围。”
众人一阵喧哗,大策零敦多布见群雄激愤,多有心动,立起身誓言道:“该是我们用自己的胸膛来挡住敌人射出毒箭的时候了!”
弯弯月牙,如银打的镰刀,从皓白山峰上伸了出来。一个挨一个人影从毡房中走步,纷骑上马,向四周散去。
毡房内油灯通亮,两条人影投于帐壁。
一身着赭红皮袍者不解道:“杜尔伯特、伊和力特两部人素来左右摇摆不定,为什么要让他们去打头阵,我看他们坚持不了多久一定会投降。”
大策零敦多布面对佛龛,沉声道:“让他们打头仗,就是因为必输无疑。”
问者大惊失色,结巴道:“可。。。。。。”
大策零敦多布如有所思般,“我要的就是输。他们的大将军王年轻而血气方刚,虽说他们的皇帝下令不许进攻,但让杜尔伯特、伊和力特两部人员先去罗地挑衅,激其派出少数人马一击得手,必起傲心,以后再诱激他作战就容易了。再说罗地的领军人胡锡图,他行军善用骑兵进行突破,作战勇猛,可他有个致命的弱点,他嗜好杀戮,且最喜杀降,依他个性一招得手定然会忍不住屠杀当地喇嘛,这样便会激起民愤,这把火会越烧越猛,让他大将军王徒于扑灭,只有这样我们才好进攻敬顺,趁乱得手。”
“可明明是索尔素那一队人马薄弱,先拿下他,再利用已占据的有利地势为天然屏障去啃敬顺那块硬骨头不更好吗?”
“不,你们都没有看到其中的关键,这几月暗察已知索尔素那队虽较弱但他为人器小,而敬顺人马强壮却脾气骄纵。但器小者无远虑,志骄者好生事。如果我先进攻敬顺,索尔素必然按兵不动不会去救他,而如先进攻索尔素,则敬顺就一定会动员了自己的全部兵力前来相助,那时我就要两线作战,便很难打赢了。”大策零敦多布嘴角上翘,胸有成足道。
康熙五十八年己亥,文庙、县学、春泰安、新泰等地修甫毕而灾于地震。闰六月十一日丑时昌黎地震,近城之五里铺、泗涧村、前后山庄、何家庄、八里庄等处,衙署、监狱、仓廉墙垣、儒学、祠庙墙垣、官民房屋多方坍塌,人员伤亡难计。六月肥城大雨色红如血,山水逆流。七月大汶河暴涨,石梁以西决口,宁阳、汶上、滋阳(今兖州)、济宁均受害。
《清史稿·灾异志》
紫禁城,乾清宫。
“儿臣自问无愧于天地,何畏乎人言。”胤禛清俊的眉宇间有股淡淡的倦意,话语却坚定不移。
皇帝将茶盅猛然一掷,难抑怒气道:“可朕不是让你无需再查,此次全国各地灾乱俱是天警,难道你还嫌不够乱吗?”
“皇…上,”胤禛面色一变,曲膝跪下,缓缓道:“华夏大地自古以来,旱则‘赤地千里’,涝则‘一片汪洋’,一部二十四史,几乎亦是一部中国灾荒史,千年百姓疾苦多难。可天灾难免,人祸却实不可恕,恕儿臣愚逆,有违圣意,罪该万死。”
皇帝深邃睿智的目光直直地看着胤禛,直看进他的眼底追寻着蛛丝马迹,胤禛双目坦荡,似将一切都置之度外了。
皇帝突一扫怒颜,上前扶起胤禛,他故意打击,多方阻挠,试其韧性,便是希望他能有魄力不畏惧高压权贵,仍能坚持他所要悍卫的真理,不论朝野上下任何阻力皆不能动摇他的信念,纵然是遭人排挤孤立,他亦会安照他心中所遵行的正道走下去。
胤禛心下一愣,抬眼望去,皇帝眼露欣慰,轻拍他肩道:“老四,你坚持得很苦吧?”皇帝声音温和,使人如沐春风般。
胤禛片刻无法言语,眸中渐有亮光闪动,许久,展眉淡笑道:“不,如是有人知道的苦,那便不是苦了。”
皇帝亦淡然一笑,“从前王安石反对因循守旧,推行新法,遭朝野一片斥责阻挠,他曾言‘人言不足恤,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他们都当朕老糊涂了,朕便给他机会,让他们演得尽兴。这些朝中老臣个个因循守旧,僵化冥顽,为的不过是能在日后保有一世的荣华富贵罢了。”
胤禛闻言心下一松,却又有些疑惑,皇帝的态度为何反反复复,不容他再细想,皇帝已出言道:“老四,你知道该如何治鹰吗?驯治大鹰,关键在于饥饱,不可以使之长饱,但亦不可让其长饥。饥则力不足,饱则背人飞。旧吏老臣,便如饱腹之鹰,脑满肠肥,安于富贵,赏之不喜,罚之不惧。而空腹之鹰,功名未立,爵禄不厚,又兼正当气盛之年,翅疾爪利,赏之则喜,罚之则惧。人可于其有威有利,其爪翅之功,人便得以坐而收之。”
胤禛频频颔首,皇帝说的是治鹰之术,实为择吏之道,选拔青年便为择吏于长远,他忽忆起年前皇帝下诏:立功之臣退闲,世职准子弟承袭,若无承袭之人,给俸终其身。胤禛心头一惊,难道皇帝已在悄悄部署一切?
皇帝从坑几上抽出一奏文,沉吟片刻,“那帮朝臣们整日说韬光养晦,可结果呢,没有尚武的精神作元气,我们养出来的不过是一群任人宰割的肥羊!”
皇帝将手中折递与胤禛,皇帝眼波平静,十四他终是求胜心切,但与那大策零敦多布几次交锋,多年不习战事的军队溃不成军。那些养尊处优的将军们为自己的骄横与虚名付出了最惨重的代价。可他却只能选择掩盖这一切。那些史官们只管写他们该写、能写的事情,这世间有多多少少隐藏在背后的一场场噩梦,一个个谎言,恐怕后人永远都不会知道,亦无人能去掀翻开来。
胤禛展开匆匆扫过,心下大惊,仗还未打,十四阿哥已奏请将平纳郡王索尔素,揆惠,镇国将军敬顺,苏尔臣,奉恩将军华玢俱都调回京城,而胡锡图因骚扰百姓被十四阿哥革职,负责粮草的吏部侍郎色尔图,被十四阿哥以料理兵饷不利,不实心办事革职,斩侯监。
“皇上。。。。。。。”震惊之下,胤禛脱口而出,却又因猜疑太过险重而不知该怎么说才好,难道西南边境另有隐情?
皇帝轻轻颔首,肯定了胤禛心中的疑惑,“胡锡图他空有一身勇猛,糊涂啊,竟屠杀了六百多黄教喇嘛,”皇帝停住没有再往下继续,明黄龙袍内的手不为人察觉的紧紧攥住。
“可此时全国各地震灾不止,朝廷虽多方赈济,但仍有人乘机作乱,谣言纷纷,四处暴乱难平。虽说谣言止于智者,然遍观满朝文武,智者又能有几人?如今是再也经不起一丝风吹草动了,西南还未作战,这群人已慌张至此,如再让他们听闻这些,国将大乱。西南平藏,朕本有必胜的把握,但这一仗事关太过重大,只能胜,绝不能败。胤禛,你秘密入川一次,督管年羹尧务必备妥巴尔喀木一路大军的粮秣事宜。”
胤禛心头一惊,他知道为了全局皇帝需要一场完胜的战役来鼓舞全国上下的人心,可只怕战争一结束,十四弟的声誉更会如日中天,但他们这些夺嫡之争,在西南战况面前总应该暂时先放下吧,胤禛黯然的双目重新点亮,灿如夜空中皎光明照的星子,“是,儿臣定不辱皇命。”
余辉越过宫墙,逶迤而去,千里万里之外,夕阳亦缓缓沉落在西南的边境上。
皇帝望着胤禛离去的方向,眼中隐隐有丝担忧,他站在空旷的宫阁内,负手而立,似望见了极遥远极遥远的地方。他的那些儿子们个个剑拔弩张,就象是炉下灼烈燃烧的炭火,人人都欲增添柴薪,一个劲地放恣燃烧,然他们却忘了,烧得越猛,热度越高,也就愈易将炉内窒息得已快要冲破临界点的炉身烧毁。他不能让整个朝野因此而被翻覆破碎,故只能继续维持着此刻各方皆绷紧的局面。
殿内西洋钟摆滴滴嗒嗒慢慢移动,时针走得如此之慢,让人几察不出它的移动,人亦如此,一年又一年,蓦然一惊,竟已到了迟暮之年。立嗣永远是每一届君主晚年生活最重要的事,此刻,他面对的是该选择远在万里之外豪情万丈,雄心勃勃的他还是那已过不惑之年,心平气和,却仍有鸿鹄之志的他。。。。。。。
备注1:公元16世纪以后,整个蒙古地区处于分裂状态。以大漠为界,分为漠南(今内蒙古地区)、漠北(即喀尔喀蒙古)和漠西(即西蒙古,以卫拉特蒙古为主体)三大部分。康熙三十年统治了喀尔喀蒙古,清朝时漠西卫拉特蒙古由准噶尔部、和硕特部、杜尔伯特部、土尔扈特部组成,号称四卫特拉。
乾坤疮痍,别无选择
康熙五十九年正月,帝令抚远大将军移师青海西南…木鲁乌苏,居中调度。二月诏封噶桑嘉措为弘法觉众第六世达赖喇嘛,由平逆将军延信护送至木鲁乌苏后入藏。
《清史列传。圣祖本纪。百五十五卷。满文版》
一碧如洗的蓝天,孤傲的苍鹰盘旋于长空,胤禛挽住马,离离青草,高与马齐,如碧波般,自广袤远方,一浪浪涌来。
青天下远远扬起一道尘土,一骑快马疾冲而来,快至跟前突勒住马缰,马上人喘息未定,急赶得脸色青白,胤禛定睛望去,赫然正是他派去先行通报胤禵的温同青。
“怎么回事?”胤禛瞳孔微微一缩,沉声道。
温同青稍缓过气,急道:“大策零敦多布带人屠了刚刚投降的更庆、白玉两镇,大将军欲亲带兵前往讨伐。”
胤禛有些疑惑,“大策零敦多布不是远在哈刺乌苏吗?怎么会出现在那?又为什么不派噶尔弼将军去?”
“将军噶尔弼被秘密派去镇压金鸦族了,这一个月中,大策零敦多布多次煽民搞暴动,前些日子又意外偷袭得手放火烧了几个粮仓,现在还大肆屠杀才归降我大清之部落,大将军王说他们气焰太过嚣张,此次他亲带兵,与法喇兵分两路,前后包夹,欲一举剿灭。”
胤禵他年轻气盛,素有征服之志,可这几处地理条件险恶,敌情难明,胤禛微微蹙眉,沉默片刻,抬头定定看着温同青,“这只怕是个局,金鸦族虽有金鸦龙江那道天然屏障,但金鸦族惧于大清之威多年,断不会轻易进犯,这回怕是遭人胁迫。先期引开熟悉两地的噶尔弼将军,后放火烧了粮仓,再带人屠杀两镇,偏巧都发生在皇上下令两军会合即将分头入藏正式开仗之时,可此事实属机密,他如何得知?但若说都只是天意巧合,那也未免太凑巧了。”胤禛略一定神,“可大将军应当能觉察得出来。”话语中不觉流露出对胤禵的信任。
温同青点头道:“大将军确实也觉得事出有异。但他认为,与其在那多方揣测敌人用心,不如直捣敌去,打他个措手不及。大将军在军议时说:大策零敦多布此人机巧诡谲,对付这种人,巧不若拙。全军上下同心,一力往前,则自散迷雾,敌寇自曝。”
胤禛沉吟道:“大将军所言有理。只是,细小支节也需整理注意,才不致吃暗亏。出兵之事,还需慎重商议方好。”
温同青脸色微变:“爷,只怕要来不及了,大将军定在今日寅时出发。”
“什么?他派了多少人马?” 胤禛一向内敛的眼中闪过一丝森然。
“八千骑兵。”
脑中万千思绪纷至沓来,应远在千里之外的大策零敦多布偏巧会出现在距大军驻地不到百里地的两镇猖狂劫杀?!胤禛抑制不住,冷吸一口气,须臾,端正身子,肃然盯在温同青道:“不行,我必须赶去相拦,温同青,此批粮秣、药材有多重要你该明白。”
温同青神情肃严,眉宇间凝结了一股冷冽之色,字字铿锵道:“是,属下誓与其共存亡。”
犹豫片刻,温同青轻声嘀咕,“可爷,走时他们慎防咱们,我只怕你去。。。。。”
胤禛溢出丝苦笑,只怕他们还会以为他是怕他们得功劳吧,他微闭双眼,紧抿的唇使得整张脸透出难以忖度的孤冷,“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胤禛看了眼牦牛方队前方的敏恩,郑重道:“千万小心。”挥鞭向前,与敏恩附耳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