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看了眼牦牛方队前方的敏恩,郑重道:“千万小心。”挥鞭向前,与敏恩附耳几句,逐带上三骑亲兵绝尘而去。
一路疾驰追赶,风灌满他藏青袖袍,离她更近一些了,心,在微微颤栗,胤禛握紧缰绳,努力摇去脑中的遐想。
蓝得没有一丝云絮的天空,腑瞰着大地,一线地平之间,尘烟滚滚百丈,齐整的队伍蜿蜒而去。
胤禛夹紧马腹,纵马追上准都统法喇,两人马上匆匆交谈,争论起来。
胤禛一眯俊眸,坦言说道:“前些日子才让人烧了粮仓,现在又来故意挑衅,这分明是想激怒你们,两军汇拢分头入藏之前竟派八千大军仓猝出营,若有闪失,后面的仗怎么打?” 他拦下队伍才知胤禵已先行带了两千骑兵往西而去。
准都统法喇心下虽急,仍紧按住焦躁,好言解释道:“王爷有所不知,两镇才刚诚心投靠我大清,他大策零敦多布便带人血洗,成百上千手无寸铁的百姓被他屠杀,咱们的大军却驻扎在这,眼睁睁的听之任之,不管不问,于心何忍?军威何在?”
一旁副都统萨哈连早已不耐,“那依王爷的意思该怎样才妥当,才不会有闪失呢?” 貌似恭敬的言辞,神态却像睥睨一切般。
胤禛眼神澄清如水,斩钉截铁道:“骑兵乃军中主力,断不可全然出击,可派两千人马按原计划与大将军汇合包抄,另四千人马随后距镇十里外驻马观望,遣人勘察,谨防有诈,亦可做后备支援。”
“什么遣人勘察,谨防有诈,不过是怕死罢了,真要怕死还打什么仗?这里可不是京城。” 萨哈连不无讽刺道:“这里讲的是‘男儿从来不恤身,纵死敌手笑相承’。恕我不敬,将在外,君命亦可不受。我可是奉了大将军命出击的,你若是有意见,尽可去和大将军说。”
“你,”胤禛自醒僭越了,他在这边陲无名无权亦孤掌难鸣,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内心的怒火,对着法喇道:“你们是奉了大将军的命令前往,我拦不住。可你是打了多年仗的大将,该知道这一月来蹊跷太多,八千骑兵全线出击,如有闪失,谁能担当?”
法喇面露犹豫。
队伍前头的尼堪调转马头,驰到跟前,急道:“打仗最忌犹豫不决,咱们再在这磨蹭,赶不上大将军,谁负责?”他目中怒火燃烧,流露着渴血的战意。
法喇的脸色刹时变色,向着胤禛抱拳示歉,掉转马头,向前驰去,无数马蹄声奔踏而过,战旗于劲风中飒飒生响。
胤禛知已无法,凝望着纵队朝着远方山峦渐渐移去,嘴噙苦涩,荒地上落映着一个寂寞的影子。
青海西南,乌鲁木苏,清军大营。
大风吹得营仗外的大旗猎猎作响,宛如吃满了风的帆。
太阳坠落,一切都笼罩在莽苍苍的暮霭中,胤禛静静伫立,余霞沉静祥和地洒在他的眉间脸上。远远飘来不知名的箫声,低而徘徊,千折百转,在暮色里缭绕不去。
燃烧在天际的落霞,不知何时沉入山谷,一种近似于绝望的墨紫色涂满天空,远远一骑探马飞驰而来,扬起漫天尘土。
待得马奔近跟前,胤禛才惊见马上人几仆挂于马背,背心两箭,箭杆直颤,马儿渐缓下来。
胤禛似呼吸骤然停顿般,唇角绷直,上前收缰,身后紧随亲兵已奔上前与其一同抬下马上人。
温同青脸庞凝结着蜿蜒的血痕,遍是伤口,周身满是恶战后的痕迹,脸色铁青,他努力翕动嘴唇,胤禛侧耳紧贴着倾听。
“爷,…遭了伏击…敏恩……是三阿哥的人……”温同青嘴唇翻起白皮,滲着血。
胤禛震惊得身子止不住发颤,胤祉竟丧心病狂的在这个时候背后捅刀。虽然朝野上下皆道等十四阿哥一战而胜平定西南边陲后,天下谁统便成定局。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想像,为了九重宫阙中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胤祉竟然甘愿冒着国破家亡的危险来引狼入室!他难道不知道如果再失了这批粮秣,败了入藏一仗,西南、西北半壁江山皆岌岌可危?他难道竟相信自己能靠着那帮除了整日纸上谈兵,屁事都不会的翰林儒生们来抢回丢失了的半壁江山?!无论如何,在西南战乱面前,那些乱七八糟的夺嫡之争,总该全部抛诸脑后吧!
鲜红的血顺着额角下流,衬着温同青那张苍白如纸的脸,越发的怵目惊心,胤禛用力抓紧他,大喝着他的名字。一声轻微的呻吟逸出,已经半昏迷的温同青忽然睁开双眼,“粮…秣在……”他力竭昏迷整个人软倒了下去。亲兵前来禀报,他骑来的那匹马也因奔跑得太快太久而刚刚倒地暴毙。胤禛握紧住温同青冰冷的手,却帮不了他分毫,“来人,快,快喊军医,”胤禛叠声高唤。
急跑而来的亲兵喃喃道:“回王爷,军医都随大部队走了,只剩一个。。。。。。”他吞吞吐吐。
“那还不快去叫来。”胤禛不耐道。
“可,…在大将军帐那,有人病了”
胤禛心急如焚,小心放下温同青,唤人看住,一跃而起,让亲兵在前引路。
清军驻营,大将军帐。
帐内点着灯火,将人影投射于帐幕之上。
军医有些尴尬,她明明是女子,却一身男装,况又在军营中,他只得含糊招呼后道:“热度再不退,恐怕危险了,可汤药现已无用了。”
“那你说怎么办?要不行针吧?”艾薇面色煞白,只恨自己两手空拳,无能为力。
军医搓着双手,孩子太小,只怕有些穴位太过险要,可眼下也只能一试了,他伸手拭去豆大汗珠,准备烫针。
艾薇看着忻圆因浑身发烫而异常潮红的双颊,心急如焚,忻圆用了午食,骤然发热。她前两日就闹不舒服,可让军医瞧了也看不出什么,就没甚在意。昨夜里都过了两更,忻圆一会要讲故事,一会要便便,她耐心渐失,声音渐高。
忻圆愤然道:“我要阿玛陪我。”
艾薇强压火气,“为什么要阿玛?额娘陪你不是一样。”
“我不要,额娘最粗鲁了。”忻圆委屈的嘟起小嘴。
“不行,快点睡。”艾薇断然拒绝。
忻圆瘪着嘴委屈躺下,每隔一会,她便翻一下身,艾薇只觉得心里的火在一点一点往上蹿,她暗告自己发火除了让事情便得更糟外,无助于解决问题,勉强克制着将火一点一点压下去,整整半个时辰,蹿上来压下去,她似已觉得忍至了极限。
忻圆又翻了次身,小手悄悄伸进艾薇被窝里,搔了搔她的手臂。
艾薇如找到宣泄口般厉声道:“这么晚了,你不睡觉想干什么?!”
忻圆眼神一黯,唇嚅了嚅,可怜兮兮道:“额娘,我想握着你的手。”
一肚怒火瞬间化成满腔柔情,艾薇伸手捏住她的小手:“忻圆乖,额娘在你身边握着你的手,你放心睡。”热流从指尖开始蔓延,一直涌到心头。
忻圆的小手安静地躺在艾薇手中,没一刻,沉沉睡去。
帐外一阵喧哗,艾薇醒过神来,伸手擦拭润湿的眼角。
疾疾步履冲入帐内,艾薇猛然抬首,两人几步之遥相望。
一身藏青,修长挺拔的身姿,是他,是那双朝思暮想的眼睛,是她每一分灵魂都在呼喊的那个人。
蜜色肌肤,眼角似有泪痕,是她,是那张朝思暮想的容颜,近在咫尺,触手可及,胤禛唇张了张,似欲唤她名字,却发不出半点声响,仿佛这一刻重逢,已过了千百年般长久,他双眸落在她怀中女孩身上,那有着娇美笑容的女孩双目紧阖,已陷昏迷,他面色顿变。
天际划过惊雷,一声霹雳顿时穿彻千里山河,整个营帐骤然一亮。
军医只觉得心口一凉,垂首便见剑抵胸口。剑刃寒芒尽露,流光溢彩,映着胤禛的眼,与剑一般无二的冰冷无情:“起来,跟我走。”
军医只觉得冷汗瞬间浸了出来,勉强稳住心神,眼已下意识地看向艾薇。
艾薇冲上前去,以手夺剑,剑刃刺破她肌肤,血点点渗出,顺着雪亮的剑刃蜿蜒而下滴成黑色的花。
胤禛用力欲拔,“你放手。”
“不,他不能走,”艾薇如无痛觉般死命握住,黏稠浓黑的血花狂肆地绽放着,“你要杀就先杀了我吧。”
胤禛双眸对上艾薇滢然欲泣的双瞳,他松开了剑柄,钳住她手腕,将她手指一根一根剥开,一把推开她,重将剑抵住军医背心,“我要救的人太过重要。京城及各地地震、水灾、旱灾接二连三,暴动四起,这一路走来,多少人流浪卖儿卖女,西南这一仗再不能输了,你们知不知道?”他历声道。
艾薇心下一惊,不,不,不,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只是一个母亲,一个可怜的母亲,“胤禛,忻圆快不行了,他不能走。。。。。。”她含泪哀求,言语至此,已痛肠欲裂,惨然大恸。
剑似一颤,却未曾松开半分。
“胤禛,她是你的孩子,她是你的孩子,”艾薇的脸色白得碜人,她浑身发抖,整个人好象一碰就会碎掉般,“我对不起你,可我求求你,她快不行了,她是你的女儿 。。。。。。”
胤禛重重一震,脚下踉跄,天旋地转,脑中空白一片,瞬间脑海中掠过千百个思量,却一个都抓不住,放下剑,若十四此去落入陷阱惨败,再无后继粮秣,定遭重罚;他亦能回京查出三阿哥里通外贼的证据,江山,宛琬,女儿也许都唾手可得……
可自离京,他一路行来,但见沿途各处皆有民夫衣衫褴缕,面呈菜色。全国各地地震,洪灾刚过,又久旱不雨、饥馑、瘟疫传染;而纲纪衰弛,更非一朝一夕,自京而下贪风日炽;库帑日绌,生民乏食;物价腾贵。又因户口混乱,难以掌控赋税,各地官吏趁机勒索,贪污渎职,酷吏诬刑。有心人广散谣言,天灾异象,愚民惑众,四处暴动,盗匪虐民。帝国这床貌似尤闪着光辉的金绣缎被下,早已爬满一只只蛆虫,污水横流,腐臭不堪。
他要到此刻才知道,原来人生中最悲惨的境地不是挫败,不是生离,不是死别,而是别无选择!别无选择!
万千思绪,一霎决定。
明明如此短暂,却凝重如漫长一世。
胤禛侧过脸去,脸色雪青,“宛,我别无选择。”尤滴着血的剑抵住军医抖瑟起身。
“胤禛,”艾薇凄历惨叫,泪水不知何时早已纵横双颊,“你不要让我恨你!你不要让我恨你!”
一口血腥涌上胤禛喉间,生生咽下,不能回头,手在颤抖,脚似钉住却依旧麻木绝然的向外走着,每一次移动的瞬间,一步步踏踩的皆是他流血的心,痛至难以呼吸。
踉跄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四周寂静如墓。
一阵疾风扑来,长明灯芯一闪,折焰而灭,帐内漆黑一片,风在四周流动,阵阵卷来,欲将一切都卷带离去,忻圆的热度一分一分流逝,艾薇害怕的想狂叫,无人可唤,千万把刀挥砍而下,心已针砭刀刺至麻木。
她紧紧贴着忻圆的面颊,缓缓阖上双眼,无一丝哭泣,绝然而又悲戚的哀默。
夜色如墨,乌云遮住了星与月,天地漆黑一团,转眼又露了出来。
日照大旗,马鸣雨萧
青海巴颜喀拉山东西纵向,绵延数百里,一条沫江聚积了高原、雪山 、草地的涓涓清溪,汇成滚滚洪流,以一泻千里之势,横空切穿,形成“当西南之锁钥,扼川藏之咽喉”的天堑,其旁支河道自明朝起逐渐干涸淤塞形成一条狭长通道连接着更庆、白玉两镇。
一阵微风吹过,送来了死亡的气息。胤禵清楚地嗅到了空气中弥散的淡淡血腥味,他快马加鞭。
白玉镇。
死寂,一片可怕的死寂。
墙塌屋颓,遍地狼藉,燃烧未尽的屋梁冒着滚滚浓烟,到处是触目惊心的血污;残肢断臂流出的鲜血有的已凝结成团,有的依然汩汩的流着。。。。。。鹜鹰在低空盘旋不已。。。。。。
胤禵及身后大队骑兵,伫立在镇口,心如刀绞,浓浓的阴霾笼罩在每一个人心头。
四处皆余烬未尽,纵使敌寇撤退的快,必未已跑远,胤禵正欲探明方向再做追击,见土墙上挂着一人,浑身污血,被箭透身穿过,钉于土墙,嘴唇似在微微颤动。
胤禵才挥手示意,便已有性急亲兵上前呼问,那人几已是死人,听见呼声,微微抖动了下眼皮,努力伸指向北。
白玉镇向北正是相隔数里的更庆镇,也是原定与法喇所带一队人马汇合处。
一瞬间,胤禵的坐骑已蹿了出去,指向北方,“战者杀,降者亦杀!”。
士兵们齐声应答,齐刷刷地抽刀出鞘,仇恨和愤怒燃红他们的眼,横刀跃马赶来,就这样空空而归,如何能心甘。一时间人急马乱,争先恐后,呼啦啦地一齐涌出镇口,径直往北追去。
遥见西北隆山寺旁,聚集番僧无数,手持刀箭,企图阻截射箭,胤禵即令兵士前进,驱杀番僧。那些番僧并没十分勇略,不过一点劫掠欺民的伎俩,忽见铁骑纷至,其势凶猛,呼啸一声,慌四散奔逃,胤禵持箭射中首领,得知此次大策零敦多布手下善战的唐努乌梁海骑兵不过才千余名,其余大都是临时招来的僧侣,胤禵黑眸中烈火燃烧,似要将一切焚烧殆尽般,他夹紧马腹,向着北方峻岭行去,无数的马蹄声紧随其后纷纷踏踩过初夏青草。
更庆镇,巴颜喀拉山脚。
血色狼烟,四处尸首遍野,更庆镇,已赫然成了一座死城!如唱响着无声的挽歌,众人四目相望,手心冰冷,仇恨与战意已被赫然点燃。
前哨快马来报,“报准都统,向南三里处,发现敌寇踪迹。”
“那还不快追。”还未等前哨话音落地,萨哈连已一骑当先,挥鞭而去。
副将岳钟琪夹紧马腹,追上法喇忧急道:“这镇看着有古怪,牦牛、羊、粮食四散,却无人掠夺,似只是要将咱们引向山里,可那巴颜喀拉山悬崖峭壁,实是个容易布埋伏之处,王爷他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天际云层滚动,微微似有声响,法喇一敛眉,扬手号令全军噤声,片刻,乌压压几千骑兵,皆勒马屏息静听,隐隐铿锵声响,一阵风过,又寂静无声。法喇眉头拢紧,“岳钟琪,”他稍稍停顿一下,瞬间决定,“你带着三千人马留守在此,如有异象,再行变动。”
岳钟琪应声颔首,速领三千骑退守一旁。
法喇指挥大军向着那绵延丘陵行去,山路渐窄,庞大的列队延伸成纵队,铮铮声响自远处传来,如同天际模糊的远雷,若有似无,待行得更近些,声音便清晰可闻,那是刀剑砍劈刺杀间的撞击声,就在此不到一里之地。
“全速前进!”嘹亮军号声响起,刀刃交加的锵锵声密集响起,马踢声如潮水般踏过,群山之间豁然开阔,徒见一面阔五、六里天然峡谷,胤禵与大策零敦多布两军正绞杀一团,法喇、萨哈连、尼堪率众杀入,南北两军包围圈渐汇拢,阵型收缩,聚成两股尖锋状,正欲一举歼灭敌寇。
大策零敦多布见清军人马汇拢,渐抵挡不住,脸上忽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探指入唇,溢出古怪嘹声,四周唐努乌梁海人齐声应答,如浪潮涌退,四传开去,忽地他们全体扬鞭打马,状似毫无章法的四向奔散,胤禵、法喇他们目瞪口呆之际,四散的人马即刻变阵,成两翼形直奔向北,汇成大队,数千人马扬起滚滚尘土,御马如儿女,来去快如风,极迅速的消失于北方天际。
大策零敦多布疾驰中眯眼回望,抑制不住地咧开嘴扬天狂笑。突得清军内奸,他欣喜若狂,险山恶水如履平地,七昼夜不停奔波千里,精心策划布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