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布桑布,你低着头干吗?你看清楚了吗?”男子做了个摆后腰动作,回头问了一句。
男孩一摇头,没好气道:“没有。”
“你……好,我再从头来一次,你看好了。” 男子一咬牙,忍了下来。
又是人影跃动,虎虎生风。
男孩紧紧盯住。
男子收步再问道:“这回看清了么?其实来来去去也就这么几招。”
“没有。”男孩应得干脆。
男子开始烦躁,不耐道:“拉布桑布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用点心思!”男子一边怒气冲冲地斥责着,一边还是任命地重新再来一遍,动作放慢,解说的越加详细, “这么慢,该看清了吧?”
“没有。” 男孩依旧干杵着。
“算了,还是你先来练一遍给我看看。”男子额头冒汗。
男孩双腿摆开马步膝盖弯曲,还没走上几招,男子的脸色已经黑得过天上的乌云,他一步上前以手扣住男孩关肘稍向后一拉,即使男孩一头向后,来了个朝天摔,劈头骂声而至,“你这也叫马步吗?就算你人小力少,不求你稳如山,至少也该从容下沉,可你看看你这个鬼样子,畏手畏脚的,一副贼头贼脑模样,你这到底是练摔角还是去做贼?算了,算了,我再从头来一遍,你给我认真点看着。”男子虽骂骂咧咧,仍耐下性子教导着。
第六次,第七次,第八次,第九次……
男孩依然如根木头般的耸在那里,男子开始抓狂,他本性情暴躁,教了半天,仅有的耐性早已被反反复复的演练消耗得点滴不剩,硬忍下性子再问男孩究竟是哪里不明白,男孩瞎缠歪扯,说得全然牛头不对马嘴,听得男子怒火顿起,抡拳便要揍他。但见阳光照着男孩俊秀面容,倔强神情,宛如其母,一时愣住。他晓得自己脾气暴躁,极易恼怒,为此没少打过拉布桑布,而她阿妈就像是汪清泉,总能及时地扑灭他满腹怒火,他亦想起从前他们两人大草原中骑马并驰,打猎牧羊,何等逍遥自在,这一拳便无论如何打不下去了。他几乎是泄愤似的,重头到尾再操演一遍,身子闪提,快如星火,双足拧转,裤脚咧咧作响。
“看明白了吗?”
男孩眼皮一翻,索性沉默不语。
“好,你就去四处流浪乞讨吧,你不配是我们康巴汉子!”男子气得脸色发青,摔袖愤然离去。
男孩静静站着,直到那男子身影从眼际里远去,消失,再看不见,方立身静气对着空气如对面站有人般,一手背于身后,一手平平伸出,做出邀请姿势。这是草原上男儿从幼童至白发苍苍老者都知道的手势—来摔角吧,随即他一板一眼将刚才动作重头至尾演练一遍,分毫不差。
收身停手,男孩抬首迎着阳光脸上扬起一抹笑容,有点稚嫩的傲气,也有点少年得意的自在飞扬。
“为什么要故意和阿爸做对?”骤地,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身后冒了出来,男孩心下凛然,回头一看,见是位女子,生的甚是好看,一身衣裳皓如白雪,肤色微褐,睫毛如蝶翅般扇动着,黝黑的眼珠仿佛浸在一汪碧水中的黑珍珠,清清亮亮的。
男孩脱口而出,“玛吉阿米!”
艾薇听得一愣,男孩缓过神来,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再不理睬她。
艾薇见他这副模样,微微一笑,她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很别扭,最恼别人小看了他,便有心撩拨他说道,“我知道你是生你阿爸的气了,心里明明有了委屈,可又不敢说出口。。。。。。”她停了下来。
果然,男孩将头转了过来,小脸胀得通红。
艾薇冲他嫣然一笑,男孩一阵目眩神迷,只闻得一阵淡淡幽香从她身上飘来,不象是这世间任何花香,只让人觉得甜美难言。
突地忽啦一声,一只羚羊从树丛中蹦跳了出来。艾薇猛地被吓了一跳,随即叫了起来,兴奋地拉住男孩,“拉布桑布,是羚羊吧?你快看是羚羊!”那小小羚羊稚弱异常,呷呷的叫了两声。
拉布桑布奇怪的看看艾薇,抓抓头皮,想只羚羊又有什么好兴奋的,但见着她脸上的笑靥,终乖乖围了过来。
艾薇笑道:“小羚羊一定是饿啦,拉布桑布你快去给它找点什么吃的来。”她推了推拉布桑布,似很熟般的吩咐道。
拉布桑布跑回帐蓬取出个盐碗,递给艾薇,艾薇倒了些马奶在掌心,让羚羊舐着吃,羚羊吃了几口,咩咩的叫了几声。
艾薇轻轻低喃,“它是和阿妈走散了,在唤阿妈吧。”
远远飘来沉郁苍凉的男声,反反复复六个音节,曲调却抑抑扬扬,苍苍茫茫,“嗡——嘛——呢——呗——咪——吽——”声音荡气回肠,如唱出了山川河流,大地天空。
“他唱得可真好。”艾薇凝神倾听。
“哼。”拉布桑布不屑的一扭头,“难听死了。”
艾薇并未探询究竟,席地而坐,手抚着小羚羊随口哼唱了起来,一首又一首,时已近黄昏,夕阳渐斜,歌声清脆婉转,如草原最动人的金铃鸟声,拉布桑布虽大都听不懂她在唱些什么,但仍听得着了迷,歌声如天水一般清甜,如草原一般安祥,如梦一般迷幻。
拉布桑布忽听她开始反反复复唱着草原童谣,看着他的眼光中满是慈爱温柔之情,自阿妈走后他已好久没有得到这样的关爱眼神,胸间一热,不禁放声大哭起来。
艾薇轻轻抚拍着他的背,也不出言劝慰,只是眼角蕴笑,侧首望着他,目光中充满怜爱之色,待他哭了一阵,才柔声道:“你好些了吗?”拉布桑布倒哭得越加伤心了起来。
他边泣边说,过了半响艾薇才明白原来他自小就没了阿妈,他阿爸桑节多噶常酗酒解愁,带着他一路迁移,来到这时几个男孩嘲笑他是野孩子,他和他们打得头破血流,是一朵草原上会走路的花……丹珠救下了他。丹珠年龄虽小,却是草原上出了名的金铃鸟,她奇怪这个外来人拉布桑布竟然不会唱歌,她说玉树人只要会说话就会歌唱的,丹珠邀请拉布桑布参加他们一年中最热闹的花儿赛歌会。可阿爸说他们后日便要启程去拉萨朝圣,然后再去雪绒河他阿妈的家乡了。
“你说我倒底是不是他的亲儿子,总是看我不顺眼,整日唱得歌也那么难听,嗡嘛呢呗咪吽,唱来唱去就这句。”艾薇见他懊恼得恨不能剪了舌头好不用再烦恼般,噗哧一笑,伸手将他揽入怀中,顺手将他头发揉成鸟窝般乱,“傻瓜。”
艾薇收敛起笑意,正色道:“这世上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你这样故意和阿爸做对,会让他伤心的。拉布桑布这名的意思是‘好宝贝’吧?能给你起这样名字的阿爸一定是很爱你很宝贝你的。再过几日就是花儿赛歌会了,你相信我,我会让你阿爸带着你一块去参加的,你阿爸的声音那样动人,你也一定是好样的,丹珠一定会知道,拉布桑布不仅是草原上最勇敢的小伙子也是最会唱歌的小伙子。”
“嗯。”拉布桑布莫名就是觉得他那不讲理的阿爸一定会听她的话的,因为她有着一双和阿妈一样水灵灵会说话的眼睛。“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拉布桑布憨憨的笑了,洁白的牙齿闪耀如蓝天中的白云。
不待艾薇回答,拉布桑布神情执拗道: “你就是‘玛吉阿米’。”
艾薇一眨美眸,笑道:“好,我喜欢这个名字。”
夕阳收拢了最后一缕光线,暮霭在离离草原上升腾,越聚越浓,隐没在群山上空,隐隐约约已见三五星斗闪烁,远处传来晚归的牛、羊“哞哞,咩咩”直叫唤。
艾薇恍然想起什么,一跃起身,“糟糕,家里的大男孩要急死了,拉布桑布,我明日再来。”她挥挥手,撩起裙裾转身飞快跑去。
拉布桑布望着她消失的身影,悄立半晌,很是恋恋不舍。
胤禛抬睫微斜还在通报事务的侍从,不得不努力压制着,面上神色如常地轻轻摇晃着手中的酒盅,似认真听着,又仿佛心不在焉地望向帐帘。他心底微悸,如何夏日里仍涌起阵阵恶寒,旋即浅啜了一口青稞酒,慢慢身子微有暖意,原本毫无血色的唇泛起了光泽,可脸色却越发苍白。
侍从回禀完毕见半天没有响应,忍不住轻咳一声,胤禛缓过了神,挥手示意他退下。
艾薇掀帘入内,入眼便是背帘而立的人,挺拔欣长,灯光投在他身上,让他周身染上了一层薄薄的光芒。
听得掀帘声,胤禛猛地回转身来,周身的光芒便流动起来,剎那明亮,墨玉般的眸子直直盯住她,亮如星光,刺得破一切黑暗阻隔。
他一句话也不说,只压沉着两道剑眉,直勾勾地凝住她。艾薇有些慌乱的看看胤禛,她不想承认胆怯,却不争气地咽了咽唾沫,低下了头,嘀咕道:“出去逛逛遇见了个人……有花儿赛歌会,一时心痒对练歌了……”老天,自己到底在东拉西扯些什么呀,艾薇气恼地咬住唇。
胤禛听得胸口越加窒闷,她说出去一会透透气,一去就是半天,摸了黑才回来,她难道不知道草原人虽纯朴,可随时会有各种野兽出没,更何况他知道她总有点躲着他,这更叫他心焦。他早出去转过几圈找她了,闹腾到最后,居然是她一时兴起跟人练歌去了,他能不气吗?他修养还没好到能如佛入定的境界!
胤禛喉结蠕了蠕,硬是压下,取了帕巾上前拭去她满额满颈的湿汗,冰凉的手指触碰到她柔软而红润的面颊,火焰才一点点消退,控制着语调道:“怎么去了那么久?还跑得那么急,草原早晚温差大,这一身汗不擦干凉了又该要得病了。”替她擦好后又取过自己的夹背心不由分说的帮她穿上。
“我不冷 ……”她别别扭扭。
“穿着。”他不容拒绝。
背心上有着他的气息,好象他温暖的拥住她般,他的脸近在咫尺,那吹上脸颊的热气教她轻轻颤栗,艾薇不自在地撇开脸去,小手指缠着衣带绕啊绕,把个指尖勒得青紫。
“琬,”他低低唤她一声,声音饱含情意,便如细网般对着她密密罩来。
“嗯?”她应了声,他却停下不语,艾薇定定地望着他,她心里,深深爱着的男人,一有烦心事从来不肯说出来,总是一个人闷头喝酒,好象总也喝不醉般;身上总有股淡淡烟味,明明知道吸烟不好,自己开玩笑说了多少次还是戒不掉;发起火来喜欢乱摔东西,暴跳如雷,好象天都要炸了般;生起闷气来却又能几天几夜不与人说话,冰冷如铁;做起事情从来就不要命,好象没了他什么事都办不成般……最糟糕的,在他心里也许永远是天下黎民比什么都重要。他有什么好?样样都是让她讨厌的坏习惯! 可是啊可是,哪怕他一句话都不用说,只要静静地看着她,那深瞳似有异辉,像两潭黑漩涡,能将人往里卷进,她刻意筑起的墙便叫他轰然攻陷,让她失去反抗的力量。
艾薇咬了咬唇,黑眼珠乌溜溜转转忽就笑了,这一笑便叫胤禛所有想问的话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张臂拥住了她,那样温暖,那样宽阔的怀抱她无法拒绝,亦割舍不下,小掌抚上他瘦削的颊,他落拓,清癯的脸投在她瞳孔深处深深处,情丝萦绕,心思百转千回,竟埋在他胸前抽泣起来。
“唉……,好好的怎么又哭了?”他深深叹息,抚着她的秀发,嗅着她的清香,在她耳畔低语,“你扔下我,独自跑去和人家唱歌快活,该哭的是我才对吧?”语调可怜兮兮。
艾薇一愣,边泣边抡起粉拳锤打他胸,“都是你不好……”
“是,是,是都是我不好,所以你一定不能放过我,罚我留在你身边一辈子让你出气,这样坏的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胤禛俯首抵着她的额咬牙切齿的说道。
“无赖。”艾薇顾不上再抹眼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无赖也要吃东西,我肚子饿了。” 胤禛朗朗一笑,牵过她的手走去桌边坐下,唤人送入饭菜。
灯烛轻燃,静夜中火焰爆出几声响,金色的星火淬过幽幽灰蓝。
“你什么时候还学会说康巴藏语了?” 胤禛凑过身子看着在纸上涂写的艾薇道。
艾薇歪了下头,似想什么事般,也不理他。
“哎,你这句:太阳月亮星星是什么?标的音标错了。” 胤禛一挑眉道,双唇不为她察觉地轻轻吻过她秀发。
闻言,艾薇眉心轻摺,“啊?第一句就不对了?那你帮我改一下。”她递过毛笔。
胤禛提笔刷刷写下“ngas khyod blo…la vbab gi!”,艾薇一见,脸颊飞红,他根本是在胡说八道,写的是“你落在我的心坎上了。”偏偏他神情还正经八百的要命。
胤禛紧盯着纸瞧,怱地醒悟过来般,眉峰皱摺,急道:“宛琬,你不会是想留在这里做歌者吧?”
“是,这里太美,人太纯朴,我不走了。”她答得干脆。
胤禛额头青筋抽暴,心烦意乱,死瞪住她,脱口道:“宛琬,除了我身边,你哪里也不准留!”蓦地瞧见明亮的灯火下,她清容染嫣,似笑非笑,才知她使坏,他闷哼一声,长腿一伸,手臂一勾,将她揽进怀中,对着唇狠狠咬下,“呜,呜”她拍打着他,唇忽又被他温柔的含住,所有的话吞吐不出,心湖波澜四起。
久久胤禛停了下来,可目光仍直勾勾地锁住她,不曾转移。
艾薇清颜透红,俏眸一瞪,将纸笺扔了过来,“都是你不好,人家辛辛苦苦写了半天,你在上面乱涂乱写什么呀?我不管,我先去睡了,你帮我重新誊抄一遍,要真有错的地方顺便也改了吧,噢,再帮我音标一下。”吩咐得理直气壮。
胤禛浓黑的剑眉微挑,拣过纸,捻起狼毫,饱蘸墨汁,笔走龙蛇的认真誊写起来,嘴角微微勾着,露有笑意,身子让她搞得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罢了,罢了,谁叫他钟情于她,唉,拿她一点没辙,认命了,投降了。
帐外,原野中的风呼啸而过,声音更疾。
胤禛搁下笔,回首一瞧,呆愣好几秒,原来她的睡相还能如此“惊世骇俗”,只见她如大字仰睡,一手抱着枕,衣衫揉得绉巴巴,不知钻去了那,衣上到处是泥污,脏兮兮的,偏还松散着,裸露出大半截皮肤,叫他浑身起热,脸皮暗赭,胤禛吸气调整气息,他本还想让人打些热水叫她洗漱一下,这下见着她已睡得香甜,实舍不得喊醒,他扯出被她压在腿下的棉被,帮她盖上。
“唔……”艾薇无意识地一挥手,敲到胤禛额头,力大无比,他痛呼,她大小姐浑然不知,搂住棉被翻身继续睡。
胤禛望着她酣睡的模样,心都融了,索性坐下细细瞧,目光一笔一划的描过她弯弯的眉线,秀挺的俏鼻,嫣红的软唇,他微微一笑,他不怕她动摇,往后他有的是时间同她磨耗,要论耐心和毅力他可还从来没有输过,怎样都要和她搅缠在一块儿,再不分开。
“好好睡吧。” 胤禛轻轻低语,倾身在她秀额上印了一吻。
备注1:玛吉阿米:藏语“玛吉”为圣洁、纯真、无瑕之意;“阿米”是阿妈的介词形式,在藏族人的审美理念中,母亲是美丽的化身。碧落黄泉,生死相依
这一日草原风光无限好,从日初直至日落,四面八方的人儿骑着马儿,赶着牛车,源源不断汇聚而来。各处燃烧的篝火发出“咇剥”声响,琴声悠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围坐在一堆堆篝火旁,有烤熏肉的,有做抓饭的,有弹琴奏乐,有喝着青稞酒,仰天长笑的,幕天席地,歌声四起,处处欢笑。
最大最亮的一堆篝火前,一身着蓝色藏袍的康巴男子放声高歌,声如云般飘逸,风样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