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寂静之中,似乎有一声心脏破裂的声音崩塌在黑暗中,落在耳里格外清脆。
林默言微微变了颜色,玄澈依旧淡然。
不多时,有侍卫从林子中拖出一具尸体,若是有西善士兵再次便会认得,这人便是西善有名的大力神箭手、骨碌王的得力战将——普利善。箭矢穿过心脏将他狠狠钉在树干上,双眼圆睁,似乎想要看清究竟上天赋予了那个对手什么样的恩泽。只可惜他的长生天并不给他这个机会。
山谷一役,大淼大获全胜,为整场战争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世界的另一边,南雄单在坚持了两个月后终于被北雄单吞并,而西善政权也在成立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崩溃,天山一脉纷争再起。自然,这些对于现在的大淼来说都是题外话,此间按下不表。
将军府的小院中,太子盯着那被平淡无奇的清茶暗暗出神,直到林默言在一旁出声提醒才回神:
“殿下,狼牙和青峰回来了。”
两个人从外面进来,走在后面正是乔,而走在前面的不是撕了韧皮面具的骨里曼达又是谁?!
“属下青峰(狼牙)参见殿下。”
二人并不行跪礼,而是微微躬身,右手在胸前比出一个奇特的手势。
玄澈看看二人,道:“你们辛苦了。”
骨里曼达——也就是青峰微微一笑,道:“辛苦倒不至于,只是殿下的神器实在太厉害,害属下半点发挥的余地都没有了。”
玄澈道:“你也给我找了不少麻烦,那些木屐、马掌的是你想出来的吧?”
青峰笑道:“终于要和殿下见面了,总要表现一下才不至于让殿下小瞧了属下不是?只可惜小智慧上不了台面。”
“单凭你在西善的作为我就不敢小瞧你。”玄澈轻笑道,目光转向始终沉默的狼牙,见后者面色凄哀,想起那日属下所报之事,便使了个眼色给林默言。林默言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引青峰退下,青峰也知情识趣,随林默言去了后院。
玄澈看着狼牙,千言万语在喉间转了又转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只道了一声:“对不起。”
狼牙连忙跪下道:“殿下请勿自责,属下属下实在没有怪罪殿下的意思。两军交战他本来、本来就”说到这里,狼牙却哽咽得说不下去,那句“罪有应得”终究是说不出口。处了近六年,那人对自己却始终照顾有加,说没感情那是不可能的,如今却
玄澈托起狼牙,两人相对无言。
片刻沉默后,狼牙再次开口:“殿下,我以后”
狼牙颤着唇吐不出声音,说不出口的话却是玄澈替他说出:“你这样的状态,就算你要坚持我也不愿让你再去做那些违心的事。你虽不可能完全脱出‘听风’,但日后你可以选择你喜欢的地方做你喜欢的事,我让默言替你安排,如此可好?”
狼牙只有再次跪拜:“殿下日后若有驱策,狼牙定当效命!”
“起来吧。不论以后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这段时间你就当去散心吧。”
“谢殿下。属下先行告退。”
狼牙退了两步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又上前道:“殿下,有一件事关于郑关的。”
玄澈心下一跳,陡然抬头:“什么?”
狼牙道:“不知殿下知不知道一个叫吴耀的人?”
“吴耀?吴耀!”玄澈想起了太和楼上那个倨傲青年。
“正是。他是果多礼的奸细!”
“什么!”玄澈第一次失态地打翻了茶杯,茶水晕湿了前襟他却一点感觉也没有,满心满眼只剩下一张灿烂的笑容和一抹倨傲的笑,“怎么会,怎么会”
狼牙道:“我本来也一直不知道。但那日郑关在辉水河畔当夜我就看到吴耀来找果多礼,他们庆祝,果多礼还将吴耀介绍给属下,属下才知道”
“可恶!”
玄澈一掌拍裂了石桌。
狼牙吃了一惊,愣了愣,又道:“后来属下就再没有见吴耀来找过果多礼,也不知他的去向”
前院的巨响惊动了后院的两个人,林默言与青峰惊疑不定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出同样的心思:难道狼牙心怀怨恨
林默言担心主子立马飞奔而出,青峰也是紧追而上,只是与其说他担心太子,倒不如说他更担心那挑衅太子的人。
二人飞入前院,却只看到一地残骸和正准备回房的太子,太子前襟湿了一片,但看起来似乎没有发生不愉快的事。至于狼牙早已不见人影。
林默言立马上前:“殿下,属下听到声音”
玄澈只淡淡说:“不小心弄坏了桌子,你让人换一张,钱从太子府里扣。”
林默言应一声表示知道了,却忍不住又问:“刚才”
“没什么,一时情绪失控而已,和旁人没有关系。”
玄澈说的轻描淡写,林默言却震惊非常。他跟在玄澈身边八年的时光里,这位年仅十三岁的少年太子从未失态过,因情绪对身边物、人施加过暴力的时候更是少之又少。究竟狼牙说了什么竟然让玄澈失态到以内力震裂了石桌?
林默言突然想到什么,看向太子的右手,果然,纱布上又渗出了血迹。
察觉林默言的视线,玄澈也看了看自己的手,纱布上的红色花骨朵在迅速绽放,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盯着那朵血花愣愣出神。
林默言仍不住出声提醒:“殿下”
玄澈的目光穿过了血花,落在不知名的时空中,许久才放下手,轻声道:“没什么。”
注:阿塔,少数民族语言,即“父亲”。
24、归朝
太子那日,沸腾的百姓一路从内城延续到城外一里外,百官夹道迎接,皇帝更是亲自出城迎接。皇帝下令当夜取消宵禁,举城狂欢,为一个新神话的诞生而庆祝。
欢腾属于大淼的,属于太子的,却未必属于玄澈。
玄澈淡然地看着一切,波澜不惊。只有在玄沐羽亲手将他抱下马背,既苦又喜地说“你瘦了!”的一瞬间,心脏不期然地狂跳了起来。玄澈不喜欢与人过于亲近,然而在这一刻他却无法抗拒玄沐羽温暖的拥抱。
太子午时归朝,下午皇帝将其召入御书房听其回报具体战况,直至夜宴方出得门来。
玄澈是不知道自己讲了一下午的战况玄沐羽听进去了多少,他只知道玄沐羽这样紧紧地抱着他实在很热,忍不住拉松一点衣领却被玄沐羽搂得更紧,唇瓣轻滑过脸颊,鼻尖在脖子上轻轻的摩挲,弄得他麻痒难当,当傍晚从御书房里出来时已经是一头热汗,双颊都闷得绯红。
玄澈第一次这么怀念有空调的世界。
回到东宫就被玄浩挂上,这小家伙树懒一样抱上来,弄得玄澈只能对站在两步开外的玄泠微笑颔首表示问好。
玄澈拍拍玄浩的小脑袋,说:“快下来,晚宴快开始了,哥要沐浴更衣了。”
“不要不要我不要,四哥一走就是两个月,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玄浩这么说着但还是放开了手,却跟着玄澈进了浴室。玄澈脱衣下水,露出光洁无瑕的后背,脊柱在象牙色的肌肤上画出一条完美的曲线,雾气凝结成细密的小水珠反射出夕阳金中带红的光泽,迷蒙而绯糜。
玄浩忍不住咽下一口口水。“四哥~”他粘粘地叫一声,换来玄澈一个微笑,“四哥,我好想你!”
玄澈莞尔一笑。
玄浩说:“四哥,我帮你按按!”说着他就把魔爪放在了玄澈肩膀上,一边轻轻重重揉按起来,一边问:“四哥,你有没有想我?”
玄澈笑道:“有。”
“真的?”玄浩眼珠子骨碌碌地转,露出甜甜的笑容,又说,“那四哥每天想浩几次呢?”
“浩又想四哥几次呢?”
玄浩双手环抱着玄澈的脖子,整个人都趴到了玄澈背上,如果不是玄澈支撑着他就要落到水里了。玄浩甜甜腻腻的嗓音靠在耳边说:“浩无时不刻都在想哦!”
玄澈扶他起来在池边坐好,笑道:“那浩岂不是都没有心思放在读书上了?”
玄浩小脸一垮,撅嘴嗔道:“四哥!”
玄澈轻轻地笑,从池子里出来裹上一块大羊毛布,戳戳玄浩鼓起的腮帮子,道:“哥若也像你这样无时不刻地想人,那浩现在就见不到四哥了。”
玄浩大眼睛眨了眨,从地上跳起来,扯过准备好的亚麻布,说:“四哥的头发好漂亮,浩给你擦头发!”
玄浩小心地擦拭着湿发,似乎是在对待什么珍宝。乌黑的长发从羊毛布上轻轻滑过,像是最顶级的丝绸,柔顺得让人抓不住。玄浩突然说:“四哥这么厉害,即使每时每刻都想着浩也能打退那帮野蛮人的!”
镜子反射出玄浩无比认真的脸蛋,玄澈不禁笑了起来,雾气朦胧间美得缺乏真实。
从浴室出来,玄泠还站在外面等。玄澈歉意一笑,带着两个人匆匆赶往太极西大殿。
今夜太子是主角,没有人可以遮盖他的光辉。两个月结束战争,大败敌军十三万,伤亡不足三千,完全摧毁南雄单势力,让西善再次陷入分裂,这样的功绩将太子完全推上神位。即使玄沃的目光再阴毒也只能埋没在觥筹之中。
阿谀奉承的,真心祝贺的,将玄澈围得水泄不通,赞美的话汹涌而来。若不是玄沐羽前来解围,玄澈真要死于“看杀”了。
玄澈与玄沐羽避开众人,往御花园走。
玄沐羽道:“澈儿,这次仗打得很漂亮。”
玄澈道:“全仗器物之利而已。”
玄沐羽看他一眼,道:“那些器物是你想出来的?”
“不是。”玄澈摇头,“一本古书上记载的。”
玄沐羽停下脚步,看着玄澈:“山太傅给你的书?”
“不,藏书阁里偶然看到的。开始还以为是异想天开,不过这次看来先人的智慧果然很了不起!”玄澈微微一笑,清淡悠远。
玄沐羽也笑了,带着某种舒缓。
“父皇,生日快乐。”玄澈突然说。
玄沐羽一愣,又听玄澈满怀歉意地说:“对不起,父皇,没能遵守约定,还是错过了父皇的生日”
玄沐羽笑起来,抱着玄澈的小脸蛋亲了一口,道:“你就是我最好的礼物了!”
玄澈顿时红了脸。
二人行到花园,玄浩和两个小女孩在那儿说什么。
“那当然,四哥是天下最漂亮最温柔最最最好的哥哥!”
“哼!我大哥才是天下最好的哥哥呢,太子殿下一定打不过我大哥!”
“会武功算什么!我四哥动动脑子就能杀死敌军十三万才厉害呢!四哥最聪明了!”
“才不是!云姐姐才聪明!她能过目不忘,看过好多好书,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鸢儿!”
玄澈走近了,就听到玄浩与其中一个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争吵什么,而那年长的少女只有在最后才拉扯一下同伴的衣袖,轻声细语,看起来很害羞。
玄浩不屑地哼气,头扭到一边,刚好看到玄沐羽和玄澈走来,蹭蹭蹭跑过去,行礼道:“拜见父皇、太子哥哥!”
那两个女孩也注意到了来人,先后行礼:“臣女云昭(傅鸢)见过陛下、太子殿下。”
“都免礼吧。”玄沐羽没什么表情地说。他对玄澈以外的孩子都差不多模样,像一个威严的君王。
玄浩偷瞄一眼父皇,随即钻到玄澈手边,拉着哥哥的衣袖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无声地撒娇。玄澈好笑地捏捏他的小鼻子,道:“说什么呢,争的面红耳赤的。”
玄浩骄傲地说:“我再说四哥是天下最好的哥哥!”
那自称傅鸢粉衣女孩一步冲上来,大声道:“才不是!我大哥才是!”
玄澈笑笑不说话。玄沐羽在一边突然问:“你大哥又是谁?”
傅鸢一点也不怕皇帝,大刺刺地说:“我哥哥是傅清川。”
玄沐羽想了想,说:“傅曙的孩子?”
傅鸢点头:“是啊!陛下也认识大哥吗?”
“有点印象。”玄沐羽看起来心情很不错,居然和小女孩对话,“你大哥现在在哪里?好像很久没有听傅曙提起他了。”
傅鸢瞪大眼睛,说:“大哥去青云山跟着无云道长学武啊!都走了快八年了呢!不过大哥明年就要回来了呢!”傅鸢高兴地说。
玄沐羽应了一声就不再说话。
傅鸢瞪着眼睛将玄澈上下打量了好几遍,才呼呼气说:“太子殿下果然很好看呢!难怪昭姐姐老说你呢!殿下这次打了胜仗回来昭姐姐更哎呀,昭姐姐你干吗老扯我呀?”
云昭早在一边羞红了脸,一个劲地拉扯傅鸢的衣角让她别再说,谁知傅鸢的神经比她的辫子还粗,居然大大咧咧地就把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玄浩在一边得意地扬起嘴角。玄澈看云昭脸红得跟番茄似的,头都埋到领子里了,就差没当场挖个洞钻下去,虽然知道这时代的人都早熟,十三四岁做妈的都不少,不过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在玄澈眼中实在只能归到孩子那一类去。玄澈看她窘迫,便解围道:“云姑娘谬赞了。”
傅鸢叫起来:“才没有呢!我也听说了呢,殿下制作的弓箭和那个什么木箱都很厉害呢!不费一兵一卒就把那些蛮族打得屁滚尿流,太精彩了!”说这她还挥动着小拳头,剑眉微挑,仿佛上战场的就是她一般,还说,“以后我也要以殿下为目标!”
玄澈大感兴趣:“小妹妹要做巾帼英雄、女将军吗?”
“怎么不可以!?我从小就跟着父亲学武,我还看兵书,我也很厉害的!”傅鸢瞪大了眼睛瞅着玄澈,似乎只要对方说不可以她就要扑上来吃人一样。
玄沐羽说:“小姑娘家就这么凶,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傅鸢却说:“那有什么关系!如果嫁不出去陛下,以后让我和昭姐姐一起嫁给太子殿下好不好?”
玄沐羽奇道:“为什么要嫁给太子呢?”
傅鸢道:“因为我和昭姐姐一起嫁给太子,那我就可以出去给太子打战,而太子就可以天天和昭姐姐在家里吃好吃的,然后每天弹琴做诗啊!多好对不对?!”
玄澈第一次听到这样奇怪的说法,几乎是前世女子独立意识和这里夫纲制度的完美结合,看傅鸢年幼天真可说话一点也不含糊,还一脸认真,不由得轻笑出声。
玄浩看到玄澈因为傅鸢的话而心情愉悦,大感不快,跳出来喊道:“四哥才不会天天和这女人弹琴做诗呢!”
傅鸢挑眉:“你说什么?”
玄浩护住自家宝贝一样抱住玄澈,嚷道:“四哥要天天和我在一起读书练剑!才不会陪你们呢!女孩家家到处嚷嚷着嫁人!丢人,丢人!”
傅鸢大怒,张牙舞爪地就扑上来:“你胡说!”
玄浩躲到玄澈后面扮鬼脸,玄澈身边就是玄沐羽,傅鸢虽然年幼还不止分寸但起码皇帝不能冒犯的概念还有,一时不敢冲上去,只能冲玄浩龇牙咧嘴。两个小孩这边闹得欢,玄澈无奈地叹一口气,再看云昭,却发现后者眼眶红红的几乎要哭出来了,这才想起玄浩刚才说的对傅鸢可能只是斗气的话,对这神经娟细的少女却是致命的打击。
玄澈看看玄沐羽,见他没什么表示,只得对云昭说:“六弟不懂事,还请云姑娘不要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云昭连忙掩去泪光,说:“太子殿下请不要这么说,云昭、云昭”她支吾了两声,却突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坚定地说,“云昭确实很仰慕太子殿下!从小就听父亲说太子殿下谦和有礼,也听闻殿下五岁那年的作为,当时只以为是世人误传。但五年前那场夜宴,云昭看着殿下谈笑间震慑敌国,才知道天下间真有这样的王子可能像传说一样不可思议!自那时起,云昭就深深地爱慕着殿下,每日习诗书鼓琴瑟。云昭不敢妄想能让殿下钟情于此,只希望如果有一天有一个机会摆在所有人的面前时,云昭能以最完美的姿态出现在殿下眼中,哪怕殿下并不喜欢云昭,云昭到时也能心甘情愿地退出这场追逐!”
云昭的声音不大,但抑扬顿挫之间每一分感情都表达得淋漓尽致却又进退得宜,不失分毫。傅鸢和玄浩早已停止的哄闹。傅鸢呆呆地看着云昭,不敢相信这是平日里连大声说话都会脸红的云姐姐。
玄澈看看玄沐羽,带着微笑,温和地说:“云姑娘,我想你这段话最足以证明了你的优秀。”
云昭惊喜地睁大了眼,双颊飞上两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