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季敏一怔。
灯光下,沈穆清雪白的面庞光洁如玉,一双大大的眼睛盼顾生姿,流露出狡黠灵慧。
他心中一慌,拼命想要掩饰这种不安。
“真的吗?”梁季敏直觉地想去和沈穆清讨论他写的字——好像只有这样,大家就会在一个安全的范围内。
他伸手想抓住宣纸的一角,却鬼使神差地一手按在了暖砚炉上
梁季敏“哎呀”一声,吃痛地挥手。
桌子上的笔筒笔格笔屏一下子“稀里哗啦”全扫在了地上。
沈穆清没想到会这样——自己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然会搞得梁季敏烫了手。
转瞬间又想到这件事的严重性。
如果因此而不能写字了,或是耽误了会试,她岂不成了梁家的罪人。
沈穆清心里一个激灵,一手拎起梁季敏被烫的手,一手拿起水中丞就朝他手上淋去
那边十色也没有想到会出这样的意外,急得大哭:“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梁季敏却笑着安慰他们:“没事,没事是被烫了一下。
去弄点香油抹在上面就好了。”
沈穆清只知道被烫了的紧急处理法就是用冷水冲,不知道还能抹香油。可这个时候,病急了也乱投药,忙催十色:“快去,快去。”
十色慌慌张张地去了穆清接着梁季敏走到羊角灯下细看。
红了,但没有起泡这应该不算很严重吧!
她呆呆地想。
“别怕!”梁季敏的声音温柔如水“要是别人问起来,你千万别承认就是了。”
沈穆清吃惊地抬头望着梁季敏。
这件事并不是自己的责任吧!
“家里的事已经够多的了。”梁季敏目光沉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沈穆清来找梁季敏是希望能得到他的支持,现在梁季敏劝她忍让,她也顾不得和梁季敏去讨论烫手的事谁对谁错,一心只想着怎样说服梁季敏。
她大大的眼睛立刻噙满了泪水:“季敏,难道我们要这样永远委屈下去吗?”
梁季敏浑身一震。
昏黄的灯光下,眼角晶莹的泪珠如露珠般闪烁着七彩的光芒,让他好似回到了那个夏日的黄昏,面对着闪烁着金色波光的湖面
他情不自禁地捧住了那张粉白的脸,大拇指轻轻擦试着那滚落而下的水珠:“你相信我,我一定会金榜提名的,到时候,我和你,还有幼惠,我们去过我们想过的日子,我再不让你受任何的委屈”
轻柔的声音像是怕惊飞的枝头的鸟,看她的眼神却如坠入晨雾般的迷离——好像根本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谁。
沈穆清心中一颤,连连后退,摆脱了那双如珍似宝地捧着自己脸庞的手,靠在了书架。
“你怎么了?”沈穆清的举动让梁季敏身子一震,他脸上露出了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容。
火石电光中,沈穆清却是倒吸了一口凉。
原来,梁季敏的笑容,并不是情绪的流露,而是恰恰相反,是掩饰他情绪的一张面具。
第七十五章 梁府春节
沈穆清强压下心中的惊愕,娇嗔道:“好啊,你原来早有打算,却不告诉我。”
梁季敏露出了吃惊的表情:“我有什么打算?”说完,他竟然脸色大变,“我,刚才说了什么?”
“你刚才说,让我相信你,你会带着我和幼惠一起,过上好日子的。”沈穆清笑得天真,“你怎么知道我不高兴?”
梁季敏有瞬间的呆滞。但他很快就恢复了谦谦君子的温润模样,笑道:“我看你这几天都没有吃好。”
沈穆清心乱如麻,直觉地点头,僵硬地说着心中早有的打算:“小澡子后面不是有个土灶吗?要不,我们把那土灶改改,做个小厨房,平时热热菜,做些小点心”
“把土灶改小厨,根本不要什么功夫。”梁季敏叹道,“问题是,开了小厨房,就得用己钱。大房和我们当然自然没什么,可二嫂那边更何况我们刚成亲,这个话由我们开口说,娘还以为你要闹着分家呢。那就更不好了。”
梁季敏迷离的目光一直在沈穆清的脑海里。她此刻哪里还有心情去和他计较什么,讪讪然地笑道:“既是如此,待有了妥当的办法我们再商量吧!”
梁季敏也有心不在焉地应了。
两个人不咸不淡地又说了几句,沈穆清就告辞回了正屋。
第二天。是小年二十。家里要祭灶神。沈穆清跟冯氏和王温蕙忙了一天。
二十五。开始扫尘。准备过年。
冯氏怜悯沈穆清年纪小。又是刚过让她和梁幼惠天天陪着太夫人带着平哥、安哥、康哥三个孩子玩。自己则领着王温蕙和身边地董妈妈治办年事。忙得脚不沾地。
平常这个时节。沈穆清也忙。忙着做新衣裳。忙收礼物——有从云南送来地活孔雀。有从福建送来地活山鸡;有从浙江送来地干鲍鱼。也有从南京送来地新鲜菜林林总总。每天都有新玩意。而现在。梁幼惠每天陪着孩子们跑跑跳跳地倒头就睡季敏除了每天地昏定晨省外。关在书房里一步不迈。沈穆清虽然有些孤单。但有时望着梁季敏紧闭地房门还是会大大地松一口气——她还没有从那天谈话所受到地震撼中恢复过来:这样理直气壮地避而不见她感到轻松多了。
很快就到了腊月二十八。家里地门神、联对、挂牌、桃符都焕然一新。祭祖、年夜饭、春宴地酒席也准备妥当。王温蕙终于可以歇口气带着身边一个叫地丫鬟到闲鹤来看孩子。
梁幼惠正带着平哥、安哥在闲鹤里追老太太养地玳瑁猫。康哥在乳娘周妈妈怀里咯咯地笑。沈穆清抱着手炉在一旁看着。不时地吩咐身边地小丫鬟们:“看着点。千万别让猫抓了二姑娘和两位小少爷地手。”
小丫鬟们在一旁献媚献地笑:“三少奶奶放心,这猫都剪了爪子的。”
尽管如此穆清也不敢把目光挪开。
还是安哥发现了王温蕙的身影,他丢下姑姑和哥哥朝王温蕙跑去:“娘,娘也来捉猫猫。”
王温出手帕笑着弯下腰去给安哥擦汗:“别跑那么急。看你满头是汗的。”
沈穆清忙上前给王温蕙行礼。
王温蕙回了礼,梁幼惠和平哥也了过来周妈妈抱在怀里的康哥朝王温蕙乱叫,一时间,热闹非常,把太夫人也惊动了,让刘姨娘请大家进去。
给太夫人请了安,分了长幼坐下,太夫人让人带了梁幼惠和孩子们去洗脸换衣,又问了王温蕙准备年事的情况。
大家正说着话儿,冯氏身边的董妈妈闯了进来。
太夫人脸色微沉,董妈妈却是一副视而不见的模样,她神色激动地向太夫人草草行了一个礼,道:“太夫人,大喜了。我们侯爷升了宣同总兵。”
“哐当!”一声,太夫人手边的甜白茶盅一下子从炕桌上落下来摔了个粉碎。
王温沈穆清不约而同地“哎呀”了一声站了起来。
镇安王袁晟的官职是:太子太傅武英殿大学兵部侍郎宣同总兵。
现在梁渊升了宣同总兵,那镇安王呢?
太夫人脸色煞白,指着董妈妈的手轻轻地颤抖着:“谁说的?”
董妈妈上前几步立在了太夫人的身边,轻声道:“宫里的梁公公让人来讨赏了。”
“那镇安王”
“都察院左都御史赵符弹劾镇安王妃逾制,司礼监王公公和中极殿大学士张灿然代天子犒军,奉旨责问镇安王,镇安王出言不逊,被王公公失手刺死。”
短短的几句话,却不知蕴藏着多少惊涛骇浪,腥风血雨。
沈穆清不由朝王温蕙望去。
就看见王温蕙一副了解的模样正望向她。
就在这互视的一眸间,沈穆清突然对王温蕙升起了一股惺惺相惜的感觉。
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相遇,也许她们会成为知己
“镇安王府现在怎样了?”太夫人的
复了沉稳镇定。
董妈妈目露茫然:“不知道。夫人正在和小梁公公说话呢。”
太夫人望着散落在地砖上的碎瓷片,沉声道:“小心孩子们扎了脚,温蒽,穆清,你们都先下去吧!”
王温蕙和沈穆清都面色如常地给太夫人请了安,王温蕙带着三个孩子,沈穆清带着梁幼惠,各回了各的院子。
沈穆清再次去了梁季敏的书房。
应门的是十色。
听到动静的梁敏已迎了上来。
他笑如春风:“今天回来的么早?”
沈穆清站在槛前,看着梁季敏身后画案上铺着的一张张写满小楷的宣纸,道:“我刚从太夫人那里回来,董妈妈说,宫里的梁公公派人来报信,爹升了宣同总兵。”说完,她细细地观察着梁季敏脸上的表情。
“怎么会这样?”在短暂的惊愕后一把拽住了沈穆清的手,“你还听到了些什么?”
他力道之大,让沈穆微微的有些吃痛。
可这样的痛,却让沈穆清安下心来。
至少,梁季敏是不知道内幕的。至少,梁季敏来说,他们的婚姻是“父母之命灼之言”
她把董妈妈的话对梁季重复了一遍。
梁季敏脸上立刻出现了忿然之色,“镇安王乃国之栋梁,我朝之脊梁么能用这种莫须有的罪名”说到这里,他突然紧紧地闭上了嘴,转身回到屋子里如蝼蚁般烦躁地转起圈来。
看到这样的梁季敏穆清心中一软。
出身是无法选择的。如果梁季敏是出身于这样的家庭,他也不会事事忍让,处处小心了。说到底,他还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有热血的一面
“相公穆清犹豫着开了口,“你要不要去娘那里看看,小梁公公应该还没有走”
梁季敏突然停下了脚步,望着沈穆清的目光中闪烁着迟疑。
半晌,他有些颓然地坐在了身边的太师椅上。
“穆清,你和幼惠回屋玩去吧!”他的神色有些疲惫“宣同离这里有十几天的路程,该发生的就发生了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沈穆清很理解他的心情,轻轻应了一声“是”手蹑脚地退了出去,离开时还帮他掩了房门。
可就在她前脚刚迈进正屋的门槛听到十色吩咐门外的小厮:“叫外院的备车,三少爷要出去。”
顺康十九年的春节,注定是个不平常的春节。
先有镇安王的死,后有王公公的下狱,紧接着是太后亲往镇安王府探望重病的老王妃,下旨将袁晟的十一岁的女儿封为贤妃纳入掖庭,镇安王爵位由袁晟的弟弟平阳侯袁昊继承,袁晟按照皇叔的品级给予厚葬,全国哀丧三个月
外面的这些风风雨雨自然也影响了沈穆清的生活。
首先是梁渊的升迁不能大肆操办,其次是亲戚间的走动变得简单起来。
初二,王温蕙、梁幼惠和孩子都被太夫人留了下来,说:“你公公升迁,家里有客人,大房留下来帮着点孩子们也别去,两对小夫妻,一个怀着身孕,一个不懂事,带着他们我还真不放心。幼惠也留下,帮着看照几个侄儿。”
梁幼惠嘟着嘴,沈穆清很是不忍,但一想到她的病,也不敢出头说话。
梁季敏、梁叔信骑马,蒋双瑞、沈穆清乘着暖轿,一起去给外公德庆侯冯拜年。
不知道是过年的原因来是其他的原因,冯家的门庭有些冷落,看见他们,早在门房等侯的大总管立刻点头哈腰迎了上来,亲自带她们去了冯那里。
冯年春天过的七十四岁的寿诞。他正老大不高兴地躺在床上不肯起来,嚷着要梁季敏的舅舅们找了唱评弹说书的人来给他唱会:“不咸不淡的,这都过的是个什么年”
冯府大少奶奶王氏非常尴尬地拉了蒋双瑞和沈穆清到内院的花厅奉茶,留下梁叔信兄弟俩陪着冯说话。
“侯爷一辈子就这点爱好,可这是国丧期间,又在这草木皆兵的时候,谁敢拿了全家人的脑袋去陪着他老人家疯啊!”王氏语气里有几分抱怨。
沈穆清只装听不懂,点着头道:“是啊。要是让御史们知道了,又要话说了。”
第七十六章 二嫂双瑞
蒋双瑞却端了茶杯在一旁笑:“老侯爷想听曲让他老人家听呗,说起来,他老人家和太后娘娘是一辈子的交情了,说的话自然不会有错。”
王氏听了一笑,若有所指地道:“看着老黄历过日子,只怕是要错过了节气的。”
蒋双瑞笑笑没再吱声,转移了话题问起了冯府里的几位表姐、表妹:“我们回舅舅家,她们也要回舅舅家,我们回娘家,她们也回娘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碰得着。”
王氏笑道:“要不,清明的时候大家一起约了去踏春。”
两人正说着,有管事的妈妈进来对蒋双瑞和沈穆清禀道:“两位少爷说,等会要去驸马府给长公主拜年,让两位少奶奶也准备准备。”
沈穆清就想到天富华公主看她时流露出来的奇异目光和对蒋双瑞的亲昵。
“弟妹,你和他们去吧!”谁知双瑞却根本没有去驸马府的意思。她轻轻地抚着微微有些圆滚的肚子笑道:“我身子沉,就不去了。”
沈穆清微微些吃惊,脑子飞快地转着。
富华公主虽然是亲戚,身体摆在那里,在怎样亲热,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的。既然蒋双瑞不去,自己当然也可以不去。不管怎么说,蒋双瑞是嫂嫂,就算亲戚们因此而有什么怨言,自己也是跟着蒋双瑞行事,只要处理的得当,有蒋双瑞挡在前面,这责怪难道还能落到自己身上来不成。
念头过。她已笑道:“既然二嫂不去。我也不去了——你身子沉虽然身边有得力地丫鬟妈妈照顾。我还是想与二嫂做个伴!”
听到穆清地决定。蒋双瑞明亮地眸子熠熠生辉。竟然浮现出几分笑意来。
王氏没有想到这两》然都不去。愣道:“这怎么好?往年可是都去地?”
蒋双瑞就朝王氏笑道:“舅妈也别急。今年情况特殊来公主也不会说什么。既然弟妹想留下来陪我。我们两妯娌就不去了好讨舅妈一杯酒吃。”
说实在地。她虽然嫁入梁家不到半个月。可这位二嫂和她说过地话加起伸出一个只手来就能数得清难道蒋双瑞情愿和自己大眼瞪小眼也不愿意去给和她很亲昵地富华公主拜年?或者是。她认为王温蕙没有来。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和自己有什么发展?不管怎么说、蒋两人毕竟是老对手。虽然蒋双瑞常输并不表示蒋双瑞就对自己目前地环境很满意啊!自己可千万别让人当枪使了!
蒋双瑞地维护不仅没有让沈穆清松一口气。反而让她起了几分警戒之心。不住地在心里犯嘀咕。
那王氏听了,略略思忖了片刻,笑道:“也好,你们大嫂不在着我这地方,你们两妯好好的说说话。”说完然很热心地道,“叔信和季敏那里去说!”
蒋双瑞笑着道了谢,王氏满心欢喜地出了门。
小花厅里就安静下来。
冬日暖阳透过玻璃窗斜射进来尘带着七彩的光芒飘浮在空中。
蒋双瑞涂着蔻丹的指甲鲜红艳丽,轻轻地掐下一朵洁白如玉的水仙花,捻成了她指尖的一~水。
梁氏两兄弟去了驸马府,王氏招待她们吃了午饭,蒋双瑞在德庆侯府略坐了一会就要告辞。
沈穆清很是惊讶。
王氏也很吃惊,道:“你们不等叔信他们回来的吗?”
蒋双瑞笑道:“他们见了驸马,只怕是又要吃酒作诗,不到半夜,哪里能回。我这样子,还是早点回去的好。”
王氏留客:“怎么也得吃了晚饭回去吧!家里的姑娘嫂嫂都去走亲戚了,你们还没有碰面呢!”
蒋双瑞婉言拒绝:“等过几天再来拜访几位嫂嫂和表妹吧!”说着,又望着沈穆清,“要不,弟妹在这里多盘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