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人最好,对自己也好的选择,就是分道扬镳。
他们自有青云之路,自己就混迹红尘,安安静静的过日子,才是他该做的事情。
桌上有上好的精致的文房四宝,盛宁在桌前坐下,拿了一块墨,兑了一些水,在砚台里面慢慢的研磨。磨了满满的一钵墨,盛宁对着一张白纸出神。
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写字,用惯了圆珠笔、钢笔的人,用毛笔不习惯。但是磨墨却是他的习惯,因为盛世尘写得一笔好字,风骨傲然,字如其人。
盛宁把头低下来,把脸贴在白纸上,屋里有一股久违浓浓的药香和墨香,混在一起,令人熏然欲醉。
他闭着眼,好像又回到了很久之前。
其实不止盛心怀念过去,他也怀念。那段书香、墨香、药香还有菜点的香气那是盛宁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
然而一切真的是过去了。无论如何怀念,已经打碎的东西,是不可能再复原弥合了。
第十五章
背后有人走近,然后一件衣裳盖在了背上。
盛宁低声说:“盛心,你不用再说了,我不恨你,是真的,我只是觉得命运无常。你说你对不住我,其实这世上没有谁真的对不住谁。
“一百年后,大家都变成一掊黄土,没有什么不一样。我只是想安静的生活,所以,你不要再劝我了,放开我,也放开你自己。你前程远大”
忽然觉得有些不妥,盛宁猛然回过头来,那件披在肩头的衣裳,因为他的动作而滑掉了下来,无声的落在地上。
盛宁怔怔看着站在身后的人。
窗外的风吹得竹林哗啦啦轻响,桌上那张被他压皱的纸,纸角卷了起来,轻轻的扇动着。
纸上有一两点水迹,在雪白的宣纸上,看起来微微有些泛黄。
那个人的手越过他,把那张纸拿了起来。那只手修长白皙,手腕修长,指甲是淡红莹然的,让人很想很想亲近的一只手。
盛宁站在原处,所有的感觉都从身体里被抽走了。他动不了,说不了话,甚至刚才那些令他觉得恍惚的混合在一起的香味,也闻不到了。
那个人的身上有一种清雅的芳香,像是池子里才盛开的莲花。
盛宁模糊的记得,这个人的窗子下面是湖水,湖上从四月到十月,会开满莲花。
那些莲花很香,与一般的莲花不同。
遗世独立,亭亭净植,香远益清,只宜远观。
这个人个性实在鲜明,连他写的字、穿的衣裳、说的话、身上带着的香气,都那样鲜明,令人难以淡然闲视。
“怎么没有写字?”他问。
盛宁低下头,觉得说话的声音一点也不像是自己的声音:“字不好。”
盛世尘的声音淡然,但是也有些柔软。
“你这些年一直不练字了吗?”
“不练了。”盛宁伸过手想把那张纸抽回来。
盛世尘没有松手,两个人各握着纸的一角。
盛宁放手也不是,用力也不是,被动的抬了起头来,盛世尘嘴角带着一个在记忆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微笑。
他说:“这可不行啊,字总是要好好写的。”
盛宁呆呆的,听见他说:“看来我还是得好好督促你才行。不管怎么说,一笔字也要过得去。”
盛宁松开那张纸,退了一步,“先生,为什么”
“你喊我先生啊,还用问理由?”
可是
那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打破的事,不能回头的事情了。
那些关系,不是已经破碎,不可能再重来的吗?
“无论如何,你也是我的弟子。在外面这几年,过得不好吧?”盛世尘伸出手,摸了一下盛宁的脸颊。
那曾经带着婴儿肥的、柔润丰腴的脸庞,现在清瘦的厉害。
盛宁木然呆滞的站着,脸上那一下轻盈的触感
摸过的地方彷佛涂了辣椒水,一下子热烫起来,辣辣的烧起来。
“回来吧,你还没出师呢。”
虽然话语柔和,但是语调却是直接下了这样一个决定:“明天和我回去。”
盛宁的嘴慢慢张开了,几乎合不拢。
他他是在梦中?
他梦见了盛世尘,两个人站的这样近,呼吸两相可闻。
盛世尘低下头看看手里的白纸,很仔细的把纸对折,再对折,认真的迭好,收进袖中。
“你现在是要休息吗?”
“不”盛宁傻傻的说。
“煮点茶点来。”
“是”盛宁答应过后便又发起呆来。
这是怎么了?哪怕是最深的梦魇中,也没有出现过如此诡异的一幕。
“去吧。”
盛宁一步步,拖着脚步走出了屋子。
屋外面,也有一个脸容僵硬的人站在那里,两眼呆滞,说不出话。
盛心。
“师兄”
盛宁看看他,像抹游魂似的,穿过竹林间的小路向外走。
虽然脑子不好使,但是做茶点的手彷佛有自己的意志,一点错也没出。
厨房里有笋,有一点火腿、肉和一些新鲜的肉骨头。
盛宁做了一道汤,盛在白瓷碗里,汤上面撒了一些切碎的碧绿的小苕菜末。
蛋花是嫩白腴滑的,汤色是浅浅的玉色,上面撒着碧绿的菜末儿。就算没有吃到嘴里,光是闻香,还有看那漂亮的相互辉映的色泽,就让人食指大动了。
盛宁洗了手,放下卷起的袖子,把汤碗放进一只浅的圆托盘里。
端着汤走回竹林中的那间精舍,盛宁的脚步不快不慢。看起来郑重端凝,若无其事,其实如果有人来仔细看他的眼神,会发现那眼瞳没有焦点。
眼睛的主人,明显是陷在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里。
他穿过了竹林,推开精舍的门。盛心正跪在门里面,头垂着,彷佛被霜打蔫的树叶。
“老么?你在这里”
盛世尘的声音淡淡的从里屋传出来:“小宁,你进来。”
盛宁把托盘放在几上,掀开盖,摆正调羹。
盛世尘正坐在桌前翻看一本书。
盛宁低声说:“先生,我做了一点汤,材料不够,味道大概不太好。”
盛世尘唔了一声,没有回头,“放下吧,你过来。”
盛宁慢慢的走过去,站在他身侧靠后一些的位置。虽然中间隔了那么久的时间,但是现在做起这些旧时的事情,却还是驾轻就熟。
似乎似乎中间并没有间断过,一直一直都是如此,这样在一起,很亲近。在这世界上,最亲近的两个人,比其它人,比其它任何人,待在一起的时间都更长更多。
盛世尘指在书上的其中一行字上面:“看这个,念一念。”
盛宁低下头,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念:“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
“是什么意思?”
“是说人与人情谊长存,不会因为贫富或是变迁而改变,无论是得意,或是落魄”
盛世尘指尖在书页上敲了两敲,“说的没有错。不过,你现在却是一副已经变了衷肠的模样。”
“嗯?”盛宁有些愣愣的抬头。
“不声不响的跑出去那么远,一封信也没寄过。你已经打算与师门断绝关系了吗?”
盛宁大睁着一双眼,可是却没有听明白盛世尘说的什么意思。
“师兄弟也都不认了?”
盛宁越发的胡涂起来。
那个时候盛宁有些迷惑。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盛世尘他什么也没有说。可是,也不用再明说
盛宁了解他至深,他的眼神,他完全看得懂。
“先生,”盛宁低下头,“这都是我的错。”
“认错就好。”盛世尘说:“不过,知错也要能改。”
盛宁抬起头,“先生,都是我的错,不关旁人的事。先生为什么让盛心”
跪在门口那半句话没说出来。
盛世尘淡淡的把书放下。
“盛汤来我尝尝。”
盛宁勺了半碗汤在小的敞口的碗里面,缓缓的端近。
盛世尘接起碗来,浅浅的尝了一口。盛宁一言不发站在一旁。在从前他会轻声问,是咸点儿,淡点儿?是不是煮过头了?
盛世尘侧过头来看看他,“再淡点就更好了。”
盛宁有些迟钝的抬起头,“是,知道了。”
“有什么要收拾的?”
盛宁先是说:“没有”然后顿时停住了。
盛世尘又喝了一口汤,笋丁滑嫩,汤汁鲜美,其实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不过是个人口味稍微不同。
盛宁忽然说:“先生,我不回去。”
盛世尘转头看他。
“我不回去。”盛宁慢慢的说,眼神逐渐清明起来,“我不会再回去。”
盛世尘放下汤匙,淡淡的说:“不行。”
“先生,我感谢先生在我危难之时相救,也谢谢先生赐姓,不过,我没有正式拜师,和先生也不是主从关系。既不是学徒,也没签卖身契,盛家庄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已经成年,我有自己的生活,我不会再回去。”
盛世尘静静的打量他,似乎是第一次认识这个总是有着柔和目光、柔顺性情的弟子。记忆中无论何时,盛宁从没有一次违逆过他的意愿。
“你不愿意回去?还是有什么别的缘故?庄里有谁得罪过你吗?”
“没有。”
盛宁清晰的说:“是我不愿意回去,那里生活呆调乏味,苦闷的要命,我又不是长工,为什么要一辈子待在那种地方?我有我的人生,我有我想做的事情。先生,您十来岁就已经离家了,这个,您应该是明白的。”
盛世尘微笑着,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恼怒,“你这几年倒是练出口才来了。怎么,外面的生活总要与人争执论辩吗?”
盛宁望着那张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容颜。
那样的秀美儒雅,那种举世无双的气度。
让人心痛又心悸。
“好了,我知道了。”盛世尘重新拿起调羹,“去收拾东西吧,明天一早走。”
盛宁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些。
难道刚才的话都是白说的吗?
盛世尘慢条斯理的搅动碗里的汤,“我们师徒一场,你对我也了解至深,一如我对你一样。我可以十来岁就离家,那是因为我做事从来都是我行我素的,我愿意的话,哪怕把天翻过来我也要得到,现在,你去收拾东西吧,道理不用再讲了。”
是的
盛宁恍惚的想起来,这个人,在他的世界中是绝对的权威的。
他的话就是真理,所有人都必须要遵从。
“还有,”盛宁走到门口,盛世尘说:“数着点漏,盛心再跪一个半时辰就可以起来了。”
“师兄,你要回去吗?”
盛宁在他面前慢慢的蹲了下来,有些傻傻的看着他,然后问:“你是做错什么了?”
盛心看看他,转开头低声说:“我顶撞了先生。”
盛宁点点头,“为什么?”
盛心咬嘴唇,“我不愿意先生这样独断专行。”
“是啊。”盛宁点点头,“这个人的确如此。”
“师兄,你要回去吗?”
盛宁摇摇头,“不。”
盛心讶然:“但是我听到先生说”
“就当他是自说自话好了。”盛宁一脸漠然,“我不去,难道他捆我去?”
盛心觉得荒唐好笑:“你离家太久了吧?先生是不会费力气捆你的。但是先生除了捆人,有一百种手段让你乖乖回去。”
盛宁一笑,样子像是什么也不在乎,“捆绑了好,点穴也好,下药也好我的心又不会跟他走,他就算把我带回去,有什么意思呢?语已多,情亦了,回首犹重道”
盛宁站起身来,看了盛心一眼,“你起来吧。”
“啊?”
“别跪了,起来吧。”
“师兄,先生说”
“你理他呢。”盛宁说:“不理不就完了,又不欠他钱。”
盛心的目光越过盛宁的肩膀向后看,露出惊惶和不知所措的神情来。盛宁侧过脸,毫不意外看到盛世尘站在里屋的门口。
且不说两个人说话时离里屋这么近,就算是跑到竹林外去说,恐怕盛世尘也可以听到,不过,就是要说给他听,就是要让他听见。
盛宁站起来,掸掸衣裳下襬,“盛公子,你也听见了,要么你把我捆回去,要么,就让我走。”
盛世尘目光沉静的看着他,似乎并不觉得被他的无礼冒犯,一点也没有要动怒的表情。他只是很专注的看着盛宁,从头,一直到脚。
盛宁变的很瘦,瘦的厉害。脸色是苍白的,嘴唇薄薄的,五官依稀是旧日模样,但是变的很陌生。
“真的不随我走?”
盛宁摇摇头,“不。”
盛世尘点一下头,“好。”
好字的余音还在耳边萦绕未散,盛宁只觉得双脚一软,整个人便朝前栽倒。
盛世尘的身形似乎一动也未动过,只是袍袖拂出,将盛宁卷住,盛心就只看到眼前白影闪动,盛宁已经被盛世尘抱在了手中。
“先生!”盛心焦急的站起,“师兄他不是有意顶撞先生的”
盛世尘淡淡的瞥了他一眼,“跪下。”
盛心咬着唇,不情不愿的再次跪倒,“先生”
“再多跪两个时辰。”
盛世尘转过头来的时候,盛宁正把头转开。
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既没有惊吓,也没有惶恐,似乎盛世尘的举动对他而言,没有一点意义。
盛世尘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敛去。
盛宁与从前真的一点也不相同了,一点也不相同。
盛心眼巴巴的看着盛宁被盛世尘携去,那种轻飘飘的步伐彷佛只是多带了一件长衣而不是一个人,白色的衣角在竹林边上,只一闪,就没入那丛碧绿之中。
盛心痴痴望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明明什么也看到,风吹过竹林,竹叶沙沙作响。
师兄,是我送的信,把先生找来的。
我原来想,先生或许是不会来,但是先生还是来了,而且还来得这样快。
师兄,其实其实你是很恋家的人。
在外面漂泊流浪的生活,你过的不会快乐的。
我知道你心里喜欢先生。其实,先生也未必对你没有一点意。
你不在的这些年,似乎没有谁过的好。
师兄,如果在先生身边你可以快乐
那么此刻的盛宁,究竟是快乐还是不快乐呢?
如果一个人身不由己没有凭靠,眼里看到的是一近一远,一下一下的屋檐、地面还有河流
这种随时会摔死的恐惧中,人要快乐是很难的吧?
盛宁开始觉得有些慌乱,后来就觉得有些晕眩,现在根本就是气也喘不上来。
他一直都不知道,原来自己有恐高症。在现代的时候,他没坐过飞机,也没有去玩过游乐场里那些令人癫狂失重的游乐设施,所以他没机会知道。
托盛世尘的福,现在他知道了。
盛宁紧紧闭上眼,手指无力的紧紧抓住了盛世尘的袖子。
耳畔的风声慢慢的变缓、变低,最后隐约听不见。盛世尘的怀抱,那种、那种久违的,似乎在梦境中才出现过的温暖。
第十六章
鼻端可以嗅到盛世尘衣衫上的淡香。以前就是如此,盛宁在洗衣裳的时候,常常会加一点草汁在里面,有时候是柏花的香,有时候是竹叶的香。
盛世尘对这些香味似乎很偏爱,连带着对衣裳也不再挑剔。
那,现在洗衣的是谁?还是玉衡吗?这孩子生性喜洁,对于琢磨怎么洗衣裳,本来也就很有兴趣。
月亮升了起来,远远的挂在东山之上,盛宁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放软了身体,靠在盛世尘的肩头。夜风吹在脸上,盛宁有些恍惚,脸颊上柔软的触觉,闻到的清香气息,还有这个散发着温暖的怀抱。好像是中间的离乱变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一切仍如昨日。
山野间一切都朦胧昏暗,彷佛被月色施了魔法,如梦如幻。
盛世尘的脚步渐渐慢下来,然后将他放下,盛宁半边身体大约是血行不畅有些僵硬,麻痹的感觉令他咬紧了牙。
“不舒服吗?”
盛宁睁开眼睛,没作声。
盛世尘声音温和:“冷吗?”
盛宁摇摇头。
“我们今晚不走了,就在这里过一夜,明天再走。”
盛宁看看四周。
他们在一片山坳里,四周群山郁郁如青黑的墨团,长草及膝,被风吹的沙沙作响。
山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