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军虽有准备,却还是一时难抵宋军攻势,纷纷退却。
阿术偕众督战,诸将见张贵一军英勇如斯,多有惧色,阿里海牙道:“未想南军中竟有如此人物,真是劲敌也。”
张弘范道:“宋军看来欲置之死地而后生,气势正盛,背水一搏,安能不效命乎。我军可避其锋芒,一路围而不歼,多放箭矢,彼军毕竟人少,久之气必泄、体必乏,那时全军齐上,并力图之,方为上策。”
阿术笑道:“弘范,你与我所料甚近,本帅已有了安排,管叫宋军有来无回。”
却说张贵率军一路血战,毙敌甚众,己方却也多有伤亡,直到夜间,宋军已突围至小新城一带,渐渐的,元兵并不主动相攻,多是远远放箭。
深夜时分,宋军至勾林滩,距龙尾洲已是甚近。
明末爱国学者顾祖禹在其千古奇书《读史方舆纪要》中记载:龙尾洲在襄阳府东南三十里汉江中。再往南顺汉水而下,便是当时的郢州,现在的湖北省钟祥市。
却说宋军渐渐行近龙尾洲,已远远瞧见岸上灯火通明,人影绰绰,四围兵船无数。
张贵喜道:“范大人果不负我。”当即令全军加速前行。
待到了滩头近前,众军都叫起苦来,原来那战船旌旆上分明书着“元”字。
火光中,两员大将驻马并立,左边的是阿术帐下猛将蒙古万户忙兀台,右边是其副手钦察人完者都,身后自有元兵无数。
张贵知道大势已去,大叫声:“天乎!天乎!”言罢挺起朴刀,跳下战船,使出浑身手段,向岸上元兵冲去。
见主将如此勇烈,其余宋军将士自是激奋,纷纷跳下船,各挺兵器向元军杀来。
其实范文虎并非完全爽约,他曾于日前派五千兵于此埋伏,后来听暗哨说有元兵正在聚拢靠近,心中胆怯,又恐谋泄,便匆匆撤兵去了。
当下两边短兵相接,宋军虽处险境,却是个个奋勇,人人争先,直杀退元军数次进攻,又放火烧了两艘敌舰,无奈众寡悬殊,对方被杀退一圈,很快又如潮水般涌来,如此反复几次,宋军兵员大大损耗,只剩数百人尚在力战,却无一人投降。
张贵浑身是血,挺着刀来往冲突、纵横捭阖,勇不可当。
正战间,那忙兀台身后忽的闪出一人,正是投敌的汉奸颜虎,只见他指着张贵道:“将军,此人便是‘矮张’。”
忙兀台早年随蒙古大汗窝阔台征过中原,后来又随蒙哥打过蜀地,精通汉话,一听颜虎如是说,便命令随行弓弩手道:“快快放箭,只是不可伤此人性命,阿术元帅要活的。”
就在此时,张贵也瞥见了颜虎,当下怒目圆睁,大叫一声:“奸贼。”便如疯虎般地扑来,却没提防对面的弩手,只听“嗖嗖”两声,张贵双腿各中一箭,立时倒地,四周元兵挠钩齐出,将他捉住捆了。
余下宋兵也渐渐被杀得干净,又有不少受伤落水后被淹呛而亡。
天明时,忙兀台将张贵送入阿术大营,张贵昂首不屈,骂声不绝。
张弘范谏道:“大帅,此人虽然负隅顽抗,却着实英勇,不妨好生相待,劝他归降。”
阿术应了一声,抬眼看张贵时,只见他身长虽只约莫五尺,双腿各中一箭,尚在血流不止,几乎无法站立,却仍圆瞪虎目,全无屈服之色。
阿术赞道:“好汉子。”又用汉话吩咐左右道:“快快与我松绑,请壮士坐下。”
张贵呸了一声,怒道:“虏首听着,爷爷乃大宋京湖制置大使李庭芝大帅帐下都统制张贵是也,今日因奸臣负约于前,叛贼出卖于后,不济沦落于此,汝要杀便杀,不必多言。”
阿术摇摇头道:“汝今日为我大军所败,实乃天意,却为何不要作俊杰?”
原来阿术汉书读的不多,文理半通不通,不太懂“识时务者为俊杰”之意,故尔如是说。
张贵大骂道:“该死的虏酋,汝等只在塞外放马牧羊便好,却为何侵我国家,杀我无辜百姓,又怎敢妄称天意乎!”
阿术脸色铁青,正要动怒,张弘范急使了个眼色止之,自己却温言道:“张都统,若是汝能得援兵接应,会落到如此地步吗?”
张贵怒道:“自然不会。”
张弘范道:“这就是了,汝等浴血奋战,置生死于不顾,那边范文虎坐拥大军,却不发一兵一卒,任由汝等战死。况且我军围襄阳数年,汝那贾太师与当朝诸公只会隐瞒不报,直至今日,孤城危在旦夕,却才发数千兵马仓促来援,安能成就大计? 既然宋廷弃天下而不顾,文臣无义,武将无用,将军便是有通天本领又能奈何,不如早早归顺了吧。我大元自漠北一统,铁骑南下,灭金亡夏,万邦莫可抵挡,当今皇帝乃太祖成吉思汗嫡孙,顺天承命,又一向爱惜人才,不分宗族,吾等汉人,照受重用,绝无歧别。”
张贵道:“看汝之形状应是汉人?”
弘范道:“吾确是汉人,却不是宋人,吾乃大元益都、淄莱等路行军万户张弘范是也。”
张贵哈哈大笑,忽然正色道:“原来汝也姓张,真丢尽我列祖面皮,吾虽是粗人,却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决不似汝这般忘记祖宗姓氏,反甘愿委身于胡虏禽兽为犬为奴,又来祸害自家百姓。汝这个该千刀万剐的贼杀才,胡狗,安敢对吾说什么仁义天命。”
张贵这一席话,掷地有声,句句戳着张弘范痛处,饶是他城府再深,也不禁羞恼万状,面红耳赤,旁边阿术更是大怒,当下按耐不住,大叫道:“此人先前杀伤吾军甚众,此时却还顽梗妄言,与他废话作甚,快快于我推出斩了便罢。”
话音刚落,两个蒙古小校上前架起张贵,向帐外拖去。
张贵大叫道:“吾张贵今日虽然身陷此境,实已尽力,对得起天地祖宗、无愧于官家与李大帅,当年岳爷爷说得好,男儿当精忠报国,汝等要杀便杀,吾生为宋臣,死为宋鬼!”
阿术暴跳如雷,用蒙语哇啦哇的大叫不止,那两个小校忙将张贵带至江边行刑,张贵至死骂不绝口,英勇就义。
双城鏖战(五)
傍晚时分,阿术命颜虎带了四个汉人降卒,抬着张贵的尸身前去襄阳城下劝降,忙兀台与完者都也领了数百兵紧随其后。
颜虎此时已被授为汉军百户,自是志得意满,不可一世,便在城下大叫道:“兀那城上宋军看着,识得“矮张”乎?”说罢命人将张贵尸身抬上前来。
见城上久无动静,颜虎又叫:“我们元帅说了,尔等如若归降,可免一死,不然“矮张”便是下场。”
他话音刚落,城上忽然“嗖”的一箭飞出,不偏不倚,正中颜虎咽部,穿喉而出,可叹这汉奸官没当多久,便成了箭下之鬼。
忙兀台大怒,拔出弯刀,正要向城上呼喝,忽的又是一箭飞来,吓得他举刀便挡,只听一声脆响过后,火星四溅,那箭锋正中刀刃,忙兀台只觉虎口一阵发麻,弯刀竟拿捏不住,掉在地上。不消说,射这两箭的自是那百步穿杨的张在岳。
就在此时,襄阳城门大开,数百人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冲出来,那童明与周洛两个,刀枪并举,斩瓜切菜般杀死四个降卒。
忙兀台大怒,便从身旁军士手中抢过条长矛,与完者都并肩齐上,要与童、周二将撕拼。
宋军中闪出一人,正是襄阳府团练副使王仙,只听他叫声:“大哥、三哥少歇,待小弟料理了这两个贼鞑子。”说罢双手各持一把钢刀,直扑两个元将。
征尘影里,喊杀声中,三匹马混做一团,那忙兀台与完者都均是百战骁将,势大力沉,招招凶狠。
好个王仙,以一敌二,却是丝毫不乱,只见他手中双刀遮拦劈砍,法度俨然,便似两团银花乱舞,一点不处下风。
斗到酣处,忙兀台一矛戳来,王仙刀锋一挂,卸开这招,又顺矛杆直削敌将双手,那忙兀台打仗从来都是大开大合,哪里会使细活儿,慌乱之中只得双手松开,丢掉兵器。
这边完者都一见忙兀台要遭,急急举起弯刀,猛地向王仙脑袋劈来。
王仙反手架住弯刀,并不回身,接着用力向上一绞,用的正是后世中华武林中所言的“缠丝劲”,完者都手腕登时疼痛欲裂,兵刃飞上半空。
王仙一见机不可失,便吸口气使足气力,双刀齐出,喝声“着!”只见他左手钢刀“呼”的一声将忙兀台头盔削去,发丝亦被带下不少,幸好忙兀台反应快,狼狈之中低了下脑袋,那边完者都却被刀锋劈中肩膀,一块肉连皮带甲都被削去。
两员元将各自发声大喊,猛拍坐骑,没命的奔逃去了,那数百元兵一时经不住宋军掩杀,毙命甚多,余下的都四散逃亡开来。
周洛对童明赞道:“都说四弟在吾等当中武艺最高,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回城之后,吕文焕偕诸将察看张贵尸身,一齐落下泪来,童明、周洛等四人尤其难过。
几日后,吕知府命人将张贵厚葬于其兄张顺墓旁,立双庙祀之,称为“忠烈祠”,又唤“双节庙”。后来祠堂因战火荒废,直到公元2002年,其中残碑才在湖北襄樊市西门外的一处建筑工地基坑中被发掘,碑文尚依稀可辨。
二张虽逝,忠烈不朽,《宋史》、《宋会要辑稿》、《齐东野语》及《西湖二集》等书中均记载其事迹,连明代施耐庵巨著《水浒传》中大名鼎鼎的“船火儿”张横、“浪里白条”张顺兄弟亦是以二张为雏形创作之。
沦陷(一)
自二张逝后,李庭芝曾几次发兵入援,皆为阿术所阻,无功而返。范文虎就更不消说,依旧每日饮酒作乐,逍遥自在。
暑去寒来,转眼间,又是一年光阴过去,襄阳城中的粮草却是渐渐尽了,樊城更是吃紧,几乎到了“人相食”的地步。
毕竟数载已过,襄樊二城无论如何艰难,总还在勉力维持,这边元军都元帅阿术却是愈发焦躁起来。
这日阿术又为一些小事发火,鞭笞了几个“懈怠”的兵丁,张弘范道:“元帅近日似乎颇为焦虑,却是为何?”
阿术道:“自吾军南下,围困襄樊,至今已近六载,竟不能下,真不知有何面目回去见薛禅皇帝。”
弘范道:“不瞒大帅,近日卑职亦在思量此事,数载之中,攻之不克,确实不是办法。”
阿术道:“如此说来,弘范你有何妙策?”
弘范道:“吾军虽然厉害,却难破襄樊唇齿犄角之势。襄阳在江南,樊城地处江北,我军若攻樊城,则襄阳出舟师来救,反之亦然,长此以往终不可取。如今只有截住江道,集大军先下一城方为上策。那樊城规模不及襄阳,外郭又已为我所破,若能乘势取之,则襄阳便如失去臂膀,早晚必不得保也。”
二人正说话间,阿里海牙闯进帐来,面有喜色,身后还跟着两个高鼻深眉的色目人。
阿里海牙道:“我方才在账外便听到弘范所言,说的虽是有理,却尚显不足。如今汉水早为我军所控,那襄樊二城所依仗者,无外是城坚池深,不过现下已有对策矣。”
阿术忙道:“阿里参政,你快将对策速速道来,这两个色目却又是谁?”
阿里海牙笑道:“弘范,汝等汉人不是常言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么?如今对策只在此二人身上。”说罢,便叫两个色目人向阿术和张弘范行礼。
张弘范猛然想起些事,忽然喜道:“这二人莫不是大食炮匠?”
阿里海牙笑道:“正是,正是。”
原来当年蒙哥即汗位时曾命母弟旭烈兀西征,大军先至里海南岸,灭了世代以培养刺客闻名的亦思马恩派穆斯林宗教国,之后继续西进,很快夷平巴格达,消灭了历经三十六代、存在五百多年的*阿拔斯王朝,并饿死其末代哈里发谟斯塔辛。随着旭烈兀连战连捷,蒙古人一度控制了叙利亚和亚美尼亚,疆土直与伟大的拜占庭接壤。
蒙哥在钓鱼城身死后,旭烈兀回国争位,只留先锋怯的不花率五千人留守。结果他刚刚行至波斯时,忽必烈早已近水楼台,抢先一步,怯的不花也被埃及“马木路克”奴隶王朝偷袭,居然全军覆没,真可谓是得不偿失。
后来忽必烈封旭烈兀为伊儿汗,其国便是蒙古四大汗国中的伊利汗国,统治西南亚一带,直至百年后为自称同宗的突厥人跛子帖木儿所灭。
阿拔斯王朝当时虽遭覆灭,却在攻城武器研究上独有建树。他们传承了波斯萨珊王朝的技术,发明出“回回炮”,即平衡重锤抛石机,实为一种冷兵器时代极其恐怖的攻城武器。
这种杀人机器利用双重杠杆原理,先用绞盘提起重物,然后借重物下坠之力,使杠杆另一头的弹丸发出,不仅射程极远,威力亦是巨大。
阿里海牙带来的两名色目炮匠,分别唤作亦思马因和阿老瓦丁,正是受新任的伊儿汗阿八哈之命,为助其伯父忽必烈攻宋而来到中土。
阿术大喜过望,道:“如此一来,破城有望矣,便依了弘范的计策,先攻下樊城,已绝后患,汝等赶快架炮,不得有误。”
几日后的清晨,元军并未向往常一般鼓噪,樊城府里都统王祀觉得古怪,便上城楼巡查,忽见城下回回巨炮排列成行,心知不妙,正欲前去通报守将牛富,便在此时,巨炮发作,大石如雨点一般而来,樊城角楼顿被轰塌,城墙上也出现几个缺口,元兵如潮水般蜂拥而进。
王祀被碎石击伤,右臂上血流如注,仍旧咬紧牙关,率军力战。
当先入城的是元军中两名汉人千户王守信和李庭,元人征战向来喜欢将汉人、女真、契丹列为先锋,以充炮灰之用,后面才是色目、蒙古精骑。
王祀竭力死战,终因有伤在先,被乱兵所杀,壮烈殉国。
牛富接到消息,顿时大惊,忙与副将张汉英率着都统王福、徐麟等领兵相拒,当时元军已入内城,宋军便与之展开巷战,一时惨烈无比。
史载襄阳城周长九里,樊城止有四里半,此时忽被那么多元军突入,更是显得拥挤狭窄,也正是因为如此,蒙古色目骑兵根本施展不开,只得步战。
那樊城数万百姓被围困数年,缺衣少食,早对元人恨之入骨,此时不论男女老弱,纷纷而上,或以石击之,或用镰刀、菜刀等作为武器,拼死抵敌。
酣战中,宋军阵亡极大,都统徐麟为王守信射倒生俘,咬舌自尽。
张汉英手舞双枪,极是英勇,一时敌军莫近其身,却不幸被元将怀都所部以当年金人所创之“飞火枪”暗算,英勇牺牲。
最终牛富身旁只余数百将士,困守城内主街中,犹自力战不歇,直把元军杀退数次。
阿里海牙见牛富勇悍,便命忙兀台率部放火烧街,想逼宋军投降。烟火缭绕间,牛富知道大势已去,大叫道:“罢、罢,吾力战至此,无愧于社稷矣。”之后投火而亡。
都统王福叫道:“将军死国事,吾岂宜独生。”亦纵身窜入火中,与牛富一同殉节。
阿术见樊城军民死战不降,不由心中极怒,遂令兵士屠杀,夷平全城,不叫一人幸免。
沦陷(二)
这边襄阳见北岸樊城火起,杀声震天,情知元军已入城中,周洛忙进言于吕文焕道:“大人,襄樊二城之所以保有数年,皆因互为唇齿,并肩御敌,如今樊城若失,襄阳必不守矣,吾等须速速出兵相助。”
文焕见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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