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曹二人对视一眼,心中着恼,却都不敢言语。
总管武荣见将帅不和,生怕惹出祸端,忙道:“天色已晚,大人今日也累了,吾等明日再商议也不迟。”
文焕心情极恶,当下摆摆手,令众人出去。
当夜二更时分,武荣在家中榻上思虑当下情势,不禁辗转反侧,心中忧闷。因他是个光棍汉,并无亲眷,平日里只有一个老仆跟随,宅中原本还有几名卫士,皆因战事紧急,早被抽调去了。
忽然间,武荣只觉得颈项上一阵阵发凉,暮然惊觉,月光下、惺忪中依稀看见田世英正把钢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嘴角微微冷笑,后面还跟着曹彪和几名军士。
武荣大惊,忙道:“你……你们这是作甚?”
田世英森然道:“总管相公要死要活?”
武荣惧道:“尔等莫不是想挟持吕相公,聚众哗变?”
曹彪道:“府衙之中戒备森严,就凭我们几个怎敢哗变,却不想这大难临头之际吕大人竟如此顽愚,现在只好请武总管跟我们走一遭。”
武荣犹疑未定,支吾道:“去……去哪?”
田世英笑道:“放心,不是阴曹地府,只是那大元军营中。反正如今事不可为,还不如大家一起去图个功名,您意下如何?”
武荣见田世英杀气满面,脸色狰狞,哪敢不从,当下起身穿好衣服,便与田、曹等一齐向北门遁去。
到了城边,武荣喝开大门,只说奉命出城。时下虽然战紧,夜间探视敌情倒也是常有之事,守城兵一看是武总管,后面还跟着田曹二将,却哪里还敢怀疑,当下放他们出城了。
等这几人一路到了元营,说明来意,阿术自然大喜。那田世英与曹彪愈发谄媚,便把现今城中情形全盘说出,当即便被封为汉军百户。
沦陷(五)
第二日,几人叛逃的消息在城中传开,一时之间更是人心惶惶。
周洛见城破有日,人心动摇,主帅意志更是不坚,心中烦闷不已,便也不去府衙议事,只在榻上浑浑噩噩躺着。
心灰意懒之际,周洛忽然想到了张在岳临终时交给他的那个锦囊,便取出打开,果见其中是那两枚珠戒,不由的想起宁儿,心中更是难过。
荇儿前来照料,见夫君如此,心内凄然,也是落下泪来。
周洛道:“荇儿,若然吕大人真的投降,我也不想苟且偷安,只怕要连累你辛苦。”
荇儿道:“官人为国尽忠,此乃大义之举,荇儿虽是一介女流,只愿与官人同生共死。”
周洛见荇儿说的坚决,心中顿时感到一阵阵的温暖,便紧紧握住未婚妻子的手,双眸中尽是温柔感激之色,荇儿满面娇羞,低下头去。
周洛忽道:“若是相公尚愿意坚守,吾情愿效死,若是要献城与敌,我们不如一齐南归。”
荇儿抬起头,问道:“去哪里?”
周洛道:“可先还临安,襄阳纵然失陷,社稷总还尚存。”言及此处,周洛忽然想起秀王、江万里、刘辰翁、陈文龙诸人,心中陡然间又燃起了不少希望。
荇儿道:“官人去何处,荇儿便去何处,何况我那家乡便是衢州府礼贤县。先父虽壮年时便外出做官,家中尚有叔父与婶娘,若回江南,正好可以拜望。”
周洛听罢,心头又是一阵温暖。
到了夜间,府衙中忽有传召,待周洛来到大堂,却见只有吕文焕一人坐在案前,正自沉思。
文焕一见周洛,便道:“英华,吾一向最看重你,你可知道么?”
周洛还礼道:“大人厚恩,卑将无以为报。”
文焕道:“吾前日召大家来此商议,却见你甚是愤懑。”
周洛昂然道:“卑将此生只愿效忠大宋,别无他求。”
文焕忽然焦躁起来,声气也大了许多,道:“你以为本府真愿降么?若是本府有此妄念,又何必苦撑六载,落到这般田地。”
周洛跪倒在地,放声大哭道:“相公虽已尽心竭力,现下却不是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其实吾等纵便是死了,也好歹应流芳百世,便似祖逖、岳元帅一般。”
吕文焕心中烦乱以极,不禁起身来回踱步,高声道:“吾又何尝想遗臭万年,只是吾等性命事小,一城百姓生灵却是屡遭兵灾,已不知吃了多少辛苦,如今何忍见他们无辜送命。”
周洛抗辩道:“纵然偷生,也要给鞑子为奴为犬,倒不如死了。”
文焕呆了半晌,叹口气道:“英华,本府毕竟是一方父母官,虽然知晓大义所在,却不能不有所顾虑,吾等便是先降了,也只是权宜之策,难道不能效仿那徐元直吗?”
周洛道:“北虏狡诈,吾等若是归降,难免会受命转攻父母之邦,那时却是于心何忍。”
文焕沉吟半晌,忽又颓然坐下,道:“英华,你当真不愿降?”
周洛慨然道:“若如此,唯愿一死。”
吕文焕长叹一声道:“罢也,罢也,汝既不降,吾又岂能勉强,只是到时你又有何打算?”
周洛道:“相公若是还念昔日之情,便可放小将回去江南。”
文焕道:“汝纵然回去,那朝堂上贾太师、范殿帅等岂会容你,说不定当即便定个守城不利之罪。”
周洛大声道:“奸臣固然可恨,朝中又岂无忠臣,那秀王爷、江国老、刘大人、陈大人等难道都不明辨是非曲直么?”
文焕愣了愣神,道:“好,好,你既有了安排,本府自会助你。归降后,汝可先隐匿坊间,待时机一到,吾便安排你南行。”
周洛向文焕拜了三拜,道:“相公的大恩,小将铭记,只是从今往后,恩虽在,义已绝矣,望相公好自为之。”说罢起身便走,头也不回。
一刹那间,吕文焕心中又是难过,又是不甘,又是惭愧,不由泪流满面,嘶声叫道:“英华,此实非吾之所愿,只是……”
话未说完,周洛已径自出门去了。
周洛离开后,文焕神思恍惚,哪里还有睡意,这时忽然黑杨前来报曰:“北门城下有一黑衣之人,因着夜色看不清面目,却指名要见相公,并射上箭书一封。
文焕打开一看,只见里面写道:吾乃大元参知政事阿里海牙,今夜单骑独来,愿君出城一叙。
吕文焕大惊,忙穿戴整齐,便匆匆出城而来。
只见那黑衣人骑在马上,早已等候多时。其时虽是夜黑风高,文焕却认出对方正是蒙元参知政事,色目人阿里海牙,便作了一揖道:“阿里参政深夜及此,有何见教?”
阿里海牙道:“前日唐永坚之言,吕知府考虑的如何?”
文焕小声道:“在下困守此城数年,浴血奋战,自问并未亏负朝廷,今日之势,虽是迫不得已,却也实非在下之过。”
阿里海牙道:“吕大人赤胆忠心,我们都佩服的很。”
文焕声音放得更低,道:“那日唐永坚所言,在下觉得甚为有理,只是……只是……”
阿里海牙道:“吕大人不必顾虑,有话但说无妨。”
吕文焕定一定神,道:“两军对垒,各为其主,生生死死原也在所难免。吾等既对敌数年,难免各有所耗,若是贵军中有人……有人忌恨,非欲置下官于死地,却是如之奈何?”
阿里海牙见他支支吾吾,心中却是已明其意,便笑道:“大人说的可是刘整?”
文焕低头不语,显然已是默认。
阿里海牙道:“本朝统军者乃是阿术元帅,并非刘整,大人不必顾忌。阿术元帅一向对大人也是敬佩有加,绝不会妄自加害。”
文焕心中虽喜,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却反而叹口气道:“其实吕某如是说,也并非全然为了自己,乃是为一城百姓,他们随本府征战多年,实是吃了不少苦楚。”
阿里海牙笑道:“这个您自可安心,大军入城之日,绝不杀百姓一人。”
他虽如此说,文焕却不禁想起樊城之事,心头犹是惴惴。
阿里海牙见他面色忐忑,便从箭袋中取出支箭来,道:“吕知府若然不信,我们便以此为誓。”说罢忽将那箭折为两段。
文焕见状,倒也放下了心,便道:“参政大人如此推心置腹,下官又怎敢不识时务。现下请参政暂且回营,可告之唐永坚,到时依约前来便是。”
阿里海牙大喜,当下两人计较已定,各自回去。 txt小说上传分享
沦陷(六)
见过阿里海牙后,吕文焕便着手准备投降事宜,只等唐永坚依约前来。
范天顺知道文焕心意难改,竟上城楼悬梁自尽,以死殉国,留书曰“生为宋臣,死为宋鬼”。
周洛与王仙闻讯上城,跪在范天顺尸身旁,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响头,哭道:“范大人,日前是小将们错怪你了,汝在天有灵,定要佑我大宋江山。”
这日黄昏,唐永坚果带劝降书至城下,随行还有元朝济南万户张宏。吕文焕当即开城放人,并递上降表。
第二日清晨,知襄阳府兼京西安抚副使吕文焕最后一次身着大宋朝服,正式率众投降,此时为度宗咸淳九年二月二十七,距咸淳三年末刘整率军首次进犯已近六载。
入城之时,刘整极是怏怏,他与吕氏怨毒极深,本欲将襄阳一城屠之后快,无奈阿术最终以招抚为主策。
吕文焕见刘整面色凶横,自不敢与其目光相接,只好嗫嚅道:“将军别来无恙。”
刘整并不回答,忽然“啐”了一口,怒道:“吕六,算你命大。”说罢拂袖而去。
张弘范也走至近前,问道:“吕知府,汝城中可有一位武艺很是了得的周将军?”
文焕心头一惊,随即故作镇定道:“似乎有此一人,却不是什么将军,只是个斥候小校,已于日前战死了。”
张弘范摇摇头,连道可惜,却也不再多问。
周洛同王仙等乔装隐姓,在城中藏匿了十数日。此时元廷有旨下,命吕文焕进大都面君,临行前,文焕暗中备好车马,趁元人有所懈怠,便命屈显将众人送出城去。
当时出城的除周洛、荇儿与王仙外,另有几名军士及家眷,众人带着细软行李,一共乘了两辆大车。
时值旧历三月中旬,阳历也不过就是二月间,襄汉间天气寒冷,一阵狂风过后,竟飘起雪来。
待一行人来到西郊的万山山道,周洛感慨万千,对屈显道:“屈大哥,当年我们去京师求援,往来的便是此地吧。”
屈显道:“就是此地,我还记得当时都监相公将两名元人打下山坡,真是痛快,未曾想其中一个便是那出名的张弘范。”
周洛忆起往事,胸中豪情顿生,笑道:“当时何等快哉,只恨没杀了这个奸贼,不想三载一过,今朝却是这般模样。”说着说着,不禁眼角泛泪,悲从中来。
屈显心中难过,默默无言的又送了一程,忽然勒住马匹,下地跪于道旁道:“小人今遭只能送诸位于此处了,今后恐怕无缘再追随都监大人杀敌。”
周洛惊道:“屈大哥,你不同我们走么?”
屈显支吾道:“小人浑家本是吕大人府中女眷,现下……现下又大了肚子。”
周洛道:“家中添丁,原是喜事。屈大哥,人各有志,我绝不勉强,今日便在这里别过,你日后多多保重。”
屈显喉头哽咽,伏在地上大哭起来,半晌方道了声:“大人也要保重。”待抬起头时,却见漫天大雪之中,周洛一行去的已远,只剩马蹄声还在山道中回荡。
重返京华(一)
咸淳九年的五月间,周洛一行到了临安,当时天气渐暖,骄阳熏风之下,桃花盛开,柳絮飞舞,仿佛远方那场刚刚结束的大战与这里毫无关联。
周洛打听之后,方知这几年间物是人非,江万里离朝外任,刘辰翁丁忧还乡,相识的只有陈文龙还在朝中。
在一家客栈暂时落脚后,诸人原本准备上书朝廷,详奏一切备细,周洛却因有了上回的教训,知道务须防着贾太师、范殿帅之流,便没有贸然所动。
这日清晨,周洛出门散步,不知不觉间走到西湖北岸的葛岭,望着那满堤烟柳和太师府高墙内的亭台楼阁,心中感慨万千。
三年前,他正是在这里苦苦的哀求贾似道发兵,却没有得到任何结果。
正蹉跎间,不远处忽然有阵阵笛声传来,曲调似是本朝李易安的《一剪梅》,韵律幽远婉转,哀怨绵绵,周洛不觉听的痴了,待一曲袅袅终了时,却看见岸边烟波亭里有位青衫女子,正缓缓垂下抓着竹笛的玉手。
女子身旁有个穿着绛色绸衫的小丫头,正欢声叫道:“姑娘的笛艺又有长进了,找遍咱这整个京师,也定然没有强过姑娘的。”
周洛忽然觉得这名女子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便在此时,青衫女子回过身来,只见她面容白皙,俏目流转,清丽之中又带着几分妩媚,端的是明艳绝伦。
那女子一回眸间,也瞧见了周洛,却忽然惊叫一声,大声说道:“周相公,是周相公么?”
周洛定睛看时,不禁又惊又喜,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自己这三年来时常忆起的何宁儿。相比往昔,此时她气色好了许多,眉目间也全然没了些风尘之色。那身旁的丫头是她的贴身侍女秋儿,当年还为了宁儿暗暗追查过周洛行踪。
当下周洛走上前去,作了一揖道:“三年不见,姑娘一向可好。”
宁儿颤声道:“好,好,周相公你瘦多了。”
秋儿忽然笑道:“姑娘,你不是时常盼着周相公回来么,今日终于给你盼到了。”
宁儿羞红了脸,道:“你这丫头,又来多嘴。”
秋儿扮了个鬼脸道:“既然姑娘望穿秋水的人来了,我自不方便在这碍眼,姑娘,你们慢慢叙旧,我自去前面看看莲花,一会儿再回来找你。”说罢蹦跳着出亭去了。
周洛听秋儿这般说,也是面色微红,有些不好意思。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半晌,宁儿道:“周相公,此时你为何会来临安,襄阳情势如何?我……我那兄长可有消息?”
原来当时襄阳陷落虽已传到朝廷,临安的市坊间却还没有得到什么消息。
周洛想起旧事,眼圈不由红了,当下噙着泪,将襄樊大战的始末一一道来。
他话未尽时,宁儿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周洛取出锦囊,递给宁儿,黯然道:“这便是张二哥临终时托我交付与姑娘的。”
宁儿打开锦囊,倒出黑白两枚珠戒,睹物思人,想到自己自幼蒙难,沦落风尘,又与唯一的兄长分离,后来好容易盼到消息,不料三载之间,战火无情,从此却是永难相见,思及此处,不由越想越悲,放声大哭起来。
周洛见她这般悲切,自己也是泪水潸然,柔声道:“妹子,张二哥为国捐躯,骨肉虽亡,忠魂不灭,我与他情同手足,从今日起,你便也是我的妹子。”
宁儿抬起头来,泪眼中忽然有些羞怯,喃喃道:“周相公,我……我。”
周洛道:“我这便给你赎身,再不要做那般勾当,以后我们便是一家之人,荇儿也自会好生照料些你。”
宁儿犹疑道:“荇儿……却是何人?”
周洛红了面颊,低声道:“荇儿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也就是你的嫂子。”
刹那间,宁儿的身子颤了一颤,面色也变得异常苍白。只见她用玉指拭了拭泪痕,咬牙道:“多蒙相公废心了,其实这许多年来,奴家自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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