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洛长跪不起,含泪道:“襄樊既破,微臣不能为朝廷守土安民,实在有负圣恩,愧对社稷,请陛下降罪。”
太皇太后赞道:“真忠臣也!襄樊城破,非汝一人之责,可速速平身。”周洛流泪叩首,这才起身。
福王道:“英华,你且把当日贾太师如何阻你进宫,拖延军情一事,尽数道来,不必有所顾虑。”
周洛抹抹眼泪,咬着牙,把自己当初上京求援,如何求见似道,如何与江国老、嗣秀王等人相识相遇,并襄樊二城奋战坚守五年之情形全部说出。
那朝中大臣亲贵们久在京师太平之地,日日出没于豪宅深宫之中,虽天天议论边情,谁却又亲耳所闻过这般惨烈战事,于是当诸人听到张顺、张贵、童明、张在岳等不屈而死,牛富与城共亡,范天顺自尽等种种情状,都不禁都掉下泪来,大殿中登时呜咽一片,连谢太后、全太后都忍不住痛哭失声。
陈文龙当即出班奏道:“臣当时便识得周洛,亦知此情,多曾与江国老等上疏奏报,只可恨那贾太师不知使的何等手段,竟一再蛊惑先帝,又捏造江婕妤污秽之名,逼的江国老离朝外任。”
黄镛亦慨然奏曰:“贾似道之奸恶罄竹难书,普天下之下人人皆知,臣以为不杀不足以平四海之愤。”
福王、陈宜中、孙嵘叟等纷纷附议,刘良贵、潘文卿、陈伯大等陡见此变,却是各个惊得变了面皮,噤若寒蝉。
吕师孟见风使舵,大声道:“贾似道这个奸贼!请太皇太后与陛下即刻下旨,诛其九族!”
谢太后虽怒不可遏,却毕竟谨慎,思前想后道:“贾似道之奸恶虽彰于天下,然此人终究为三朝勋旧,本朝开国三百年来,终不杀士大夫,哀家怎可坏了祖训?何况此人现今全无下落,不知生死,便先定个抄家流放如何?”
陈文龙性急,差点气得跺脚,道:“此人几乎断送社稷,现下局势又是非常,若然不杀又何以明正刑典,安抚天下。”
福王亦道:“似道败坏国本,祸害苍生,太皇太后不可心慈。”
谢太后听得如是说,不禁一时难以决断,分外踌躇。
陈宜中当年因弹劾丁大全而落难,本来仕途堪危,全蒙似道相助提携,才能青云直上,身居要职。然而他数年来处心积虑,全然不顾知遇之情,深究其心,又哪里是为了维护什么江山社稷、天下公义,只不外乎“野心”二字,须知权如毒药,一旦沾染,不免至死方休。虽是如此,人终非草木,宜中之心亦多少有愧,此时见太皇太后犹豫不决,又见似道行踪不明,或许早已葬身乱军之中,纵便苟活于世,想来也难以翻身,念及此处,却也不愿把事做绝,便道:“贾似道虽奸恶,毕竟历事三朝,辅弼多年,当日鄂州城下,遑论手段若何,毕竟曾退鞑虏,致有微功,现下既不知去向,臣以为,不妨先封其家,去其党羽,待查明其生死下落后再行定夺。”
太皇太后颔首点头道:“陈参政所言甚是,便可依此而行。”
退朝之后,黄镛执宜中手道:“与权忍辱数年,毕其功于一役,今朝扳倒巨贼,愚兄不及多矣,汝千万莫要见怪。”
宜中拍拍黄镛的手道:“小弟当年便承器之兄赐教,受益良多,此生只愿为国除奸,为民请命,方不辱吾等昔日“六君子”之名,又怎会责怪兄长。”当下二人捐弃前嫌,尽皆欢喜,然而黄镛终究太过老实忠直,又哪里料到陈宜中这般深沉的心机。
不几日,朝廷便查封葛岭太师府,那廖莹中未曾随似道出师,现下却倒了大霉,先挨了顿板子,继而被打入天牢。刘良贵、潘文卿、陈伯大、曹孝庆、徐卿孙一干人等亦是革除功名,相继下狱,唯剩殿前都指挥韩震,因手握禁军,一时不可轻动。
末路(四)
那道士富春子滑溜,一见道路不对,便暗中偷藏了府中不少字画珍宝,带着妙静、妙春两名俏尼远走高飞,逍遥江海去了。
树倒猢狲散,太师府中仆役、女姬、乐工等见富春子如此这般,便有样学样,纷纷偷拿钱物,四散而去,直至朝廷封宅时,那多宝阁中珍品竟所剩无几。
陈宜中极想乘势取走叶氏,却又怕落人口实,弄个为色卖主、无情无义之名,只得强自忍耐,却又暗中使人相告叶氏,不日便当接她出府。
过了几日,宜中忽对翁应龙道:“廖莹中现在天牢之中,只是不肯松口,却整日叫着要见汝一面。”
翁应龙忙道:“在下今后自当与与权兄共进退,与廖莹中等再无干系。”
宜中叹口气道:“话虽如此,大家毕竟相交一场,却不可负义如此。应龙,汝今日便去狱中,好好劝劝莹中,只要他肯伏罪,本官自不为难。”
翁应龙初觉此乃小事,本想答应,忽见宜中眼色之中,目光森然,不犹心中一惧,顿时预感不详,不由踌躇起来。
宜中见他面露犹疑为难之色,便淡淡地道:“应龙,那刑部目下正缺一个主事,吾本欲荐汝,奈何朝中口舌纷纭,汝若不立些功劳,此事又如何可行?”
翁应龙一听,自然转忧为喜,又见宜中面上一团和气,只道是自己方才多虑了,便连连作揖称谢,又道:“与权兄如此厚恩,小弟自当效命。”
是夜,翁应龙照着陈宜中的安排,入天牢欲见廖莹中,岂知忽然窜出数名差役,二话不说,上前就捆。
翁应龙大骇,正待要喊,嘴巴上先挨了几下竹板,直打的鲜血迸出,满地找牙,疼的再也说不出话来,接着又被囚入一幽暗小室,潮湿闷燥无比,此后便无人再来理会与他。
翁应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此时终于醒悟,自己不过为陈宜中一棋子耳,却因所知甚多甚详,方遭此噩,其实一切早在宜中计算之中。
未几朝廷下旨,翁应龙斩立决,廖莹中、刘良贵、潘文卿、陈伯大、曹孝庆、徐卿孙等人分别流放。临刑时,翁应龙虽口不能言,心中却怨恨陈宜中已极,便暗自拼命咒骂,又悔恨自己有路不走,却偏偏来投靠此人,竟落个被灭口的下场,倒还不如廖莹中能苟活一命。
那殿帅韩震见似道一党尽被除灭,却独独漏了自己,心中不禁发毛,私下里与部下李大时等商议后,便上书朝廷,言北虏难敌,请议迁都,暗中却布置兵力,准备在沿途杀掉众大臣,挟持谢、全二太后、幼君并吉、广两王。
偏偏那李大时手下有一兵士,曾因上司醉酒时枉遭毒打,因而怀恨在心,便暗中通报给陈宜中知道,宜中虽然惊慌,却也临危不乱,忙去寻福王商议,福王道:“吾秀王皇弟府中有谋士张梦发,十分精通谋略,可让他出个计较。”当即便遣人唤来张梦发,告之其事。
梦发思量片刻道:“那韩震定计已久,想来准备已足,纵然朝廷不议其奏,想必此人也会孤注一掷,定在临安也寻出些事端来。虽是困兽犹斗,吾等若以力相拼,不免自损八百,不如先下手为强,给他来个釜底抽薪,可以如此如此……”言罢,定下一计。
几日后,宜中忽以商讨迁都事宜为由,约韩震过府议事,却在大堂门后伏下两名力士,各持四十斤重大铁椎一枚,又于衙中遍布高手,皆扮成仆从堂吏模样,防患未然。
那韩震毕竟武人无谋,以为陈宜中害怕元军气势,已决议迁都,便只带两三个从人,大摇大摆进了衙内,却见陈宜中正端坐政事堂中,似在观览奏折。
这政事堂本为宰相办公之所,参知政事虽是副相,原本亦不得进。本朝立国之初,太祖皇帝为抑制丞相赵普独揽朝政,便大大提升参知政事实权,又命与宰相轮流执事于政事堂,由此以为定律,延续至今,那日当值者却正是陈宜中。
韩震怎知有计,便大踏步走进堂内,叫道:“参政大人,下官来了。”
陈宜中待他走近,忽然作色厉声道:“韩殿帅,汝知罪否?”
韩震大骇,口中刚吐出一个“我”字,那门后两个力士忽然跳出,双椎齐下,当场将其打的脑浆迸裂。
这几下兔起鹘落,韩震的几个随从看得呆了,待缓过神来,便纷纷跪倒于地,口称“饶命”。
陈宜中不慌不忙,从桌上取出道圣旨,大声曰:“韩震意图谋反,证据确凿,本官奉旨行事,不得不杀之,首恶既除,余皆不问,尔等不必担心。”
韩震虽死,那李大时却是精细,当陈宜中邀韩震议事时,便嗅出路数不对,苦劝之下,见上司仍是托大不听,偏欲单刀赴会,便暗中派遣心腹跟着,直至府衙门口。
那探子见韩殿帅一进去,大门便忽然紧闭,紧接着里面竟传出欢呼声来,情知不妙,忙回营内通报,李大时料定韩震出事,便咬咬牙,竟率本部兵马反出殿前司来,直扑大内,一路宣称要除奸臣,清君侧。
所幸张梦发谋划甚是精密,李大时一部刚杀出来,便碰上殿前副都指挥使张彦率部而来,那张彦虽为韩震副手,二人却一向不睦,前者反倒与陈宜中交情不浅。
当下张、李二部禁军人马便混战一处,杀的难解难分。就在此际,周洛、王仙各持兵器,率着福、秀王府的卫士家丁拍马赶到。此二人一出,便是数千元军都难抵挡,更何况是那临安禁军,不多时,李大时抵敌不住,便率着亲兵直奔殿帅府,取走韩震家眷,自出嘉会门去了,张彦等虽是追了一阵,却始终未能赶上。
李大时逃出临安后,自知死罪不免,便率部转奔江北,投奔伯颜。 。。
末路(五)
正当那临安时局翻江倒海之时,贾师宪正在扬州李庭芝府中,虽然保全性命,却是惶惶不可终日,又深怕朝廷降罪。
李庭芝自是慷慨重义之人,非陈宜中可比,其心中虽不满似道,却因其当年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始终难忘,每日里不只让似道好吃好住,又时时好言相抚。
那通州副都统制姜才投奔庭芝后,思忆当日之败,对似道及孙虎臣深恶痛绝,直愤然欲杀之,惹得二人更加惊惧,常常走避。
一日庭芝于府衙设宴,慰劳众军将幕僚,亦请了似道与虎臣与席,姜才一见,怒不可遏,拔剑便上,口中大叫道:“好奸贼,还我将士命来。”
庭芝急忙喝止,诸将亦是拦的拦、劝的劝,方才未出大事,这一切,却全被庭芝府中主管机宜文字陆秀夫看在眼里。
陆秀夫,字君实,楚州盐城长建里人,自幼才思敏捷,七岁便能成诗,十九岁中进士,尽得乡中之美誉。
李庭芝镇守淮南后,极力招揽天下英才,便礼聘秀夫为幕僚,后见秀夫处事周全细致,为人又老成谦和,便愈发器重,直提拔他做到府中主管机宜文字。
当时宴罢,秀夫便道:“贾师宪举全国之兵而至惨败,四海以内莫不怨之,又料定朝廷亦定会追究其责,故此而来,实为避祸也,相公却不可为私恩开罪于天下。”
庭芝道:“君实,汝之所言吾如何不知,怎奈那阿术与博罗欢合兵,封锁江淮,四境皆陷,仅剩维扬一处矣,又如何遣使赴京,将详情上奏?”
秀夫道:“现下陆路虽然不通,却可东出泰州府,再由通州府入海至临安。”
庭芝略一思索,亦觉将似道私匿此处极是不妥,便即刻修书遣使由泰、通入海,直往京师去了。
那泰州府便是今日江苏省泰州市,通州府为南通市,由通州入东海,不几日便可南行至杭州湾,直入临安。
那维扬使者入朝后,满朝方知贾似道下落,谢太后便命王爚、陈宜中等拟旨,斥责似道欺君误国之罪,并罢其官,命归朝听候处置,又去孙虎臣步军指挥使之职,贬为知寿州府。
几日后,使者带回朝廷诏令,孙虎臣倒是不敢怠慢,即刻便准备赴任,贾师宪却惊魂不定,生怕有祸,便谎称自己有病,须调养整治,只是不敢入朝,庭芝明知其伪,却也终究念当年恩惠,并未将他强行执送京师。
四月间,孙虎臣收拾已了,便择日上路,却再无昔日“步帅”的排场,李庭芝只派几个老兵相随伺候。
扬州南门外,相送者唯似道一人,虎臣拜泣曰:“今日一别,此生恐再不复见太师矣。”
似道亦是老泪纵横,扶起虎臣道:“功名皆成空梦矣,吾今日不过一布衣老朽耳,哪里还是什么太师。虎臣,时下战局纷乱,汝一路需得小心。”
二人同是天涯沦落,一时尽断肝肠,惜别后,孙虎臣上马而去,贾似道一人立于郊外田埂中,闻着蹄声渐远,暮地里只觉一阵凄凉。
虎臣走后,似道却又是盘亘拖延了数日,转眼已是五月光景,陆秀夫按耐不住,便进言道:“自朝廷降贾似道罪,诏命入朝已近两月,相公再不可犹疑,否则失忠孝于朝廷,不是人臣应当所为。”
庭芝沉默半晌,终是长叹一声道:“罢了,自古孝义难全,今番却顾不得昔日之恩了,君实,汝可便宜行事。”
陆秀夫自然遵命,当下便亲往相见贾师宪,道:“自太师避难而来已有数月,朝廷一再有命诏回,李帅念昔日之恩,延缓日久,终未曾相逼,太师可自知么?”
贾似道叹道:“非吾要有违朝廷诏命,为难于庭芝,实是身染顽疾,不便动身也。”
秀夫笑道:“太师托病之计,下官昔时也多有所闻,今日此招早已用老,纵便再拖得几日,终有何益?”
似道见陆秀夫窥破自己心事,不觉又羞又恼,怒道:“庭芝何在?老夫倒要亲自问问他,平日竟是如何教麾下区分尊卑之别。”
秀夫哈哈大笑道:“贾太师,汝如今已为白身,却还有何尊卑可讲。”说罢,忽然面色一变,声色俱厉道:“贾师宪,汝身事三朝,位列执宰,然每日里除游山玩水、促织狎酒外却还做过什么?那襄樊被困数载,汝欺君罔上、谗害忠良,匿而不报,及至城破,江汉终不保矣。今岁大举全国之精兵,竟一触即溃,又率先逃遁,置万千将士生死于不顾,今日却有何面目在此苟延残喘?老匹夫,须知天下人人欲杀汝而后快!”
似道一听,登时哑口无言,垂丧气沮,却似只斗败了的公鸡,哪里还敢有半分跋扈之气,府内那些亲兵早恨极了似道,何况这几月中不得已奉命侍候,又受惯了他的呼来喝去,此时见陆秀夫出头,便都纷纷怒目相视,皆鼓噪道:“杀此老贼,出了这口鸟气!”直吓得似道魂不附体。
秀夫以手止之,冷冷道:“贾似道,李帅不会再见你,汝可速速安排收拾,早日回京便是。”言罢转身而出,周遭亲兵们也骂骂咧咧的走了,似道却是愣在当场,浑身犹是战栗不休。
经此一闹,贾似道虽千万般不愿,却不敢再有迁延,准备妥当后,便启程赴通州,由海路乘船还京。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木棉庵(一)
德祐元年四月末,贾似道已入临安崇新门,却从车帘缝中瞧见一人正策马而行,认得是朝中两浙安抚使贾余庆,却不知自己亲信刘良贵倒台后,此人已迁为知临安府,便大呼道:“余庆,且住一住。”
贾余庆回过头来,一见竟是似道,暮然一惊,却很快转过脸去便走,嘴里似乎还“哼”了一声。
似道怒极,对左右说道:“这个贾余庆,以往日日守候于老夫府前,说是同宗,只愿认作义父,老夫当时嫌他猥琐刁滑,虽不应承,却也待之不薄,怎料现下竟这般无情无义,真个是狼心狗肺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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