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道掌权后,一时收揽人心,便欲招纳陈宜中。景定三年,先使其还朝应试,宜中得中廷试第二,遂被似道看作得意门生,大力提拔,很快由绍兴府推官校书郎之流小官一路做到如今六部正长官之职,宜中也自是感恩戴德,从此一力依附于贾太师,却与同朝为官的昔日同窗挚友黄镛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陈宜中当下说道:“贾公之心,万岁自明,纵然尔等怀有异议,也自是御史台的事。现在却在天子驾前互相攻忤揭短,成何体统,前唐因何而亡,诸公已忘乎?”
原来前唐末年,朝臣派分两系,一系以显贵出身的李德裕为首,另一系以寒士布衣出身的李宗闵、牛僧孺称魁。此三人先后为相,历经文宗、武宗、宣宗三朝,交缠争斗四十载有余,最终两败俱伤,大唐却已奄奄一息,在内无法遏制宦官,在外难以抵挡藩镇,终于灭亡。是以后世史家皆称牛李党争实为唐亡之祸首也。
刘辰翁、黄镛与陈文龙均知宜中乃似道心腹,然而听其所言并非全无道理,一时倒是难以辩白。
黄镛上前一步,大声说道:“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我等为社稷直言,有何不可?”
宜中冷笑道:“尔等所言,皆无凭据,断不足信。”
黄镛道:“孰忠孰奸,天下早有公断,还用得着吾等多言吗?”
似道知他暗指自己,不由气得脸色发白,怒道:“黄器之,汝简直放肆!”
宜中道:“太师不必气短,昔时晁错削藩,天下犹称祸患,却是忠良。今日太师宰辅两朝,劳苦功高,又何必在意燕雀之言,井蛙之见,须知能臣遭妒,本历代之常事也。”
黄镛又愤又气,大声道;“尔还是当年那个直言敢谏的陈与权吗,怎会变成今日模样?”
原来陈黄当年同为“六君子”的魁首,交谊非浅,后来宜中依附似道,黄镛却与江万里众人来往,自此分道扬镳。现下陈宜中位居刑部正官,是为黄镛的上司,然而二人除公事外,已是别无往来。
陈宜中见黄镛神色悲愤,双目含泪,心中忽也觉得怅然,不禁忆起当时峥嵘意气的岁月,然而一瞥见满面怒容的贾似道,他口中便硬气道:“黄大人,宜中此生但求竭力奉公,未敢存半分私念,一直以来未曾有变,实不知您此言何意。”
黄镛心里气苦,口中只道:“好,好!”
这时江万里缓缓走出班来,沉声道:“器之,陈参政所言有理,须溪、文龙也不必多言。现下大敌当前,万岁既已备知详细,贾太师又在备战,吾等便都退下吧。”
黄镛见江国老如是说,虽然心中不忿,也只得摇头长叹,黯然退下,刘辰翁、陈文龙也都一时无语。
当朝知枢密院事兼权参知政事王爚、中书舍人王应麟等一众老臣平日里虽都厌憎贾似道,日日巴不得有人将他弹劾,此时却看出其已占先机,黄镛、陈文龙等若是再一味相抗更是无益,便都出班相劝,表面是息事宁人,暗中却是帮了江万里等人一把。
贾似道一见政敌已退,顿时来了兴致,便不依不饶起来,先是伏地大哭,口称:“臣蒙先帝厚恩,一向忠心社稷,如今却为群僚所恶,竟至含冤莫白,求万岁做主。”后来更使出昔日混迹市井间的手段,竟指着陈文龙、刘辰翁、黄镛等的鼻子厉声大骂。
众人计较未成,本来已是气愤,此刻见似道全不收敛,竟还如此泼赖,纷纷大怒,又欲上前相争。
江万里连忙一声轻咳,望了诸人一圈,目光凝重,神色威严,显然意在止之,众人见国老如此,便都不敢开口。
度宗本来懦弱,对于大臣之间的攻忤争吵,除了和稀泥外,却也无计可施。此时见时机已到,便开口说:“太师历事两朝,忠心可嘉,众卿不可妄加不敬。现下社稷有难,时事非常,众卿更须同心共保我大宋江山,又岂可屡生争执。江国老乃朕师,贾太师亦朕师,朕素来对两位一般礼敬,爱卿们亦需如此。”
众官拜曰:“万岁圣明。”
似道见天子亲自出面息事宁人,也不好不表姿态,便对奏曰:“臣已过花甲,本已无欲无求,若诸公能消弭偏执,并力拒敌,却是一番美事,实是我大宋之福也。”
度宗见两边怒气渐平,不再争闹,心中甚喜,便道:“如此可依师相之言,以李庭芝为京湖制置大使,即刻督军备战,以援襄樊。”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离朝(一)
是夜,葛岭太师府中半闲堂内,贾师宪不似往常一般斗促织,观歌舞,却聚集了一班心腹党羽商议大事。
参议宋京一捋八字胡,首先开言道:“此次太师反客为主,让江万里之辈措手不及,着实高明,只是需得斩草除根,免得死灰复燃才好。”
宋京乃似道亲信,当年鄂州被困时,便是以此人为使,赴忽必烈营中曲款议和。
“江万里一党虽然暂退,若就此罢休,却不是太便宜老匹夫了。”说话的是贾太师的心腹廖莹中。
“老夫也不想放过江万里,奈何官家总偏亲信于他。”似道怏怏不快。
宋京眼珠一转,说道:“现下虽无法扳倒老贼,那婕妤却不可不除。”
似道忙问:“汝有何计较?”
宋京道:“先前不是有个为太师报讯的黄门内侍吗?便可从此人下手,只需这般这般便是了……”
似道听完后一拍大腿,叫道:“此计甚妙。”
又过了几日,度宗天子正在宫后苑凌虚楼里观歌舞,忽然内侍来报,说贾太师求见,度宗忙命黄门有请,又遣散宫姬,整治衣冠。
那贾太师进殿礼毕,天子问道:“师相此来可是为战事,莫非兵马调度,粮草饷银有些难处么?”
似道道:“非也,老臣此来,却是为着万岁的家事。”
度宗一惊,道:“师相何出此言?”
似道冷笑道:“老臣近日得报,有人污秽宫闱,败坏纲常。”
度宗又是疑惑,又是惊愕,一时瞪大眼镜,只望着贾太师。
似道缓缓道:“宫中有一侍卫,名唤李甲,年方二十,江州都昌人,样貌倒是周正,却生着包天的色胆,竟然和后妃私通。”
度宗又惊又怒,骂道:“鼠辈敢尔,却是哪个后妃做的好事。”
似道道:“正是江婕妤,那李甲在宫中当值日久,又和江婕妤是同乡,一来二去,竟有了苟且之情,恰被内侍黄门吴兴窥见。只是那吴兴向来无胆,又十分畏惧婕妤之势,起初不敢说破,后来越想越怕,便于昨日出首于殿前都指挥使陈奕,陈奕不敢怠慢,连夜将李甲羁押,却因涉及宫闱内事,不便审讯,只好知会老臣。未曾想那李甲气短,事败后当即招供,又自知罪无可赦,已在今晨咬舌自尽。”说罢从袖中取出文书两封,道:“那李甲并吴兴的供状在此,请万岁过目。”
度宗接过,略略一观,脑海中却忽然闪现出几日前似道与江万里交恶一事,心中愈发疑惑,便道:“江婕妤入宫已久,一向端持自重,口碑甚是不俗,怎会如此不守妇道。”
似道“哼“了声道:“昔年辽宫懿德皇后之事,万岁可记否?”
原来当年辽朝道宗耶律洪基在位时,与皇后萧观音青梅竹马,伉俪情深,后来时光荏苒,竟嫌弃皇后色衰,逐渐疏远,另宠别妃。那萧后不止姿容清丽,又精通音律,善作汉文诗词,落寞之余,竟与伶官赵惟一私通,后被奸臣耶律乙辛告发,赐死。
萧观音为后数年,初起时亦是仪态万方、忠贞节烈的妇人,似道拿她与江婕妤相提并论,自是暗含深意,其心不可谓不毒。
度宗虽然敬畏似道,却也知道其心狠手黑,向来睚眦必报,扫除异己绝不留情。当年似道将左丞相吴潜,右丞相丁大全排挤出朝,便暗中派人做手脚,使吴潜被毒死,大全被溺毙,一时天下畏之。
度宗既深晓贾太师为人,便愈发怀疑此事,只说道:“其中似乎尚有蹊跷,待朕查明后,自会处置。”
似道脸色一变,道:“秽乱宫廷乃是大事,此刻人证俱在,万岁理当依祖宗法度,不可轻恕。”
度宗还想支吾两句,似道却抢白道:“此乃圣上家事,老臣本不便涉及,只是臣既受先帝托孤之重,内事亦不可不察也。子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圣上既不信任老臣,老臣唯有再乞归养了,反正朝中人才济济,那抗虏大计,便请另付他人,老臣年迈,恐是力不从心。”
天子本就是个没计较的人,大事小事从来离不开似道,加上现在蒙古大军压境,心中更是忧惧,连忙说道:“师相不可,大计初定,师相若是离朝,谁人可以胜任?”
贾太师阴阳怪气道:“陛下不是还有江国老吗,国老一向慷慨忠烈,此时自可那效仿姜太公、廉颇、黄汉升。”
江万里固然忠烈,却毕竟是文官,不通军事。度宗便是再愚钝,也知其不可与姜子牙、廉颇、黄忠这些人相比,而似道毕竟在鄂州督过阵,打过仗,又谎报了个“大捷”,自然成了天子的救命稻草。
于是度宗慌忙起身,扯住似道的衣袖不放,流泪道:“师相难道忘了先帝临终之言了吗?”
似道道:“先帝大恩,老臣自不敢忘,只是老臣之言,圣上已是听不入耳了。”说罢竟也呜咽不止,最后居然满脸委屈,越哭越悲起来。
旁边内侍陈简大怒,斥道:“贾太师,此时大敌当前,您岂可为一己之私废天下之公,竟然如此胁迫官家。”
贾似道早知陈简与自己不对路,此时便也怒道:“陈公公,老夫忠事两朝,问心无愧,汝却一再无故指摘,莫非忘了太祖圣训,想学童贯、董宋臣之辈吗?”
陈简毕竟是宦者,此时见似道目露凶光,却是敢怒不敢言。
度宗衡量再三,始终无奈,最后只好咬咬牙,下定决心道:“既如此,后宫之事便依丞相所言,严加惩处,只是丞相切不可再言归养。”
似道大喜,伏地道:“臣遵旨。”
离朝(二)
翌日,内宫便有旨下,称江婕妤私通侍卫,人证俱在。因念其为忠臣之后,入宫日久,赐白绫自戕,保有全尸,其贴身宦官及宫女知恶不报,俱处杖毙之刑。一时间,宫内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江婕妤固然刚烈,也毕竟是妇人,接旨后心中冤屈至极,泪流不止。求见天子无果后,婕妤从容赴死,死前吟诵屈原《离骚》中诗句:“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又言:“曼余目以流观兮,冀壹反之何时。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至此,一代红颜,香消玉殒。
江婕妤平日和气宽厚,从不仗势凌人,是以其自尽之日,宫中太监宫女无不落泪,暗中皆痛骂贾似道、吴兴。
那吴兴以为得计,想到自己如今攀上贾太师这棵大树,升官发财指日可待,不免得意忘形,再无往日的伶俐乖巧,反倒时时颐指气使,不可一世。
一日,忽有禁军兵士将吴兴抓出宫外,竟送入刑部天牢。接着有官员讯问,却正是似道的心腹知临安府刘良贵和幕客宋京。
二人随便问了几句,便指定吴兴暗中帮着江婕妤私通李甲,后见得利甚微,这才出首。虽有微功仍不足抵死罪,判斩立决,即日执行。
那吴兴吓得肝胆俱裂,震天价儿的叫起屈来,宋京却命狱卒将他一顿大棍,直打的皮开肉绽,之后丢进死牢,只等明日午时三刻赴市口行刑。
是夜,正当吴兴悔之无及,痛哭流涕之际,忽又有官员提审于他,这回却是刑部尚书陈宜中。
宜中来到囚室,望望脸色苍白、奄奄一息的吴兴,眼眸中着实透着厌恶之情,表面却不动声色,只冷冷地道:“汝罪不容赦,可自知否?”
吴兴一见宜中,顿时哭天抢地起来,脑门儿像捣蒜般磕地,口中只叫着:“尚书大人饶命,这事全是贾太师指使,奴婢着实冤枉。”
宜中脸色一变,怒斥道:“胡说,贾太师德高望重,怎会涉及此事,我看你还不老实,非得用大刑伺候。”
吴兴吓得面如土色,但一想到自己此时若再不申辩,小命定然难保,口中便仍大叫道:“奴婢所言句句是实,事到如今,又怎敢有半点欺瞒大人,大人便是杀了奴婢,奴婢也是这样说。”
陈宜中忽然挥挥手,屏退左右,只留了个心腹僚客笔录,随后忽然和颜悦色起来,对吴兴道:“汝能否有条生路,可自为之。现下速将此事详备道来,不可欺瞒,本官或可网开一面,将这死罪做成个充军便是了。”
那吴兴本为小人,此时一听还有活路,顿时来了精神,当下把如何听到江万里与婕妤谈话,如何拜访太师府,如何得到贾似道指示等详情一股脑全盘托出,待那僚客记录已毕,兀自意犹未尽,喋喋不休。
宜中见吴兴聒噪,面色不由嫌恶,便叫他画了押,自己便欲离去。
吴兴大叫道:“君子坦荡荡,大人不可失信。”
陈宜中缓缓转过脸来,面色一团和气,温言道:“汝今夜可好生修养,明日自会有消息,勿要惊惶。”
吴兴见他如此表态,却已放下一半心,便倒头呼呼睡去。
由于被折腾了一天,吴兴酣睡到次日午时犹自未醒,却有两个狱卒上来对他就是几脚,那吴公公吃痛,即刻大叫起来。
一个胖些的狱卒道:“你这阉贼死到临头了却还贪睡,快快起来上路。”
吴兴仍有些朦胧未醒,愕然道:“要去何处?”
另一个偏瘦的狱卒狞笑道:“这厮恁地多问,当然是去黄泉路、奈何桥、阴曹地府。”
吴兴大惊,叫道:“昨晚陈大人不是说放奴婢一条生路吗,怎会如此。”
他话音刚落,胖狱卒便取出块破布塞进他嘴里,笑骂道:“这阉厮鸟死到临头却还耍嘴。”瘦狱卒将他五花大绑,又在背后插块“斩立决”的牌子,笑道:“什么陈大人鸟大人,现下便是天王老子也救你不得。”
那吴兴此刻方知上当,便大骂贾似道及陈宜中,却因破布赛口,只“咿呀咿”的叫不出来。未几,吴公公被押上囚车赴刑场,更免不得受那一刀,临安百姓听说处决宫里的太监,一时人山人海,都来观看。
可叹吴兴小人枉做小人,自食其果。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离朝(三)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却说那江国老得知婕妤含冤而死,哀恸不已,当即病倒,一连数日茶饭不思,僵卧在床。
度宗天子赐死了江婕妤,心中亦是凄然,只觉甚是过意不去,便亲自登门探视江万里,期间数度落泪,只道此案人证俱在,自己是不得已依祖宗法度为之,又言此事与旁人无忧,决不连带家属,请国老安心静养云云。
江万里自幼深谙理学之道,处处以古时圣贤为榜样,清心寡欲,立德修身;后来为官数十载,经历无数大风大浪,现下虽渐渐老迈,却一直慷慨峥嵘,嫉恶如仇,未尝有一日放松懈怠,更不曾随波逐流。此时此刻,江万里卧床数日,却不禁思忆起年少时的金榜题名,意气风发,又想起这些年来国事变迁、疆土日蹙、奸佞当权、朝堂是非、恩恩怨怨,想起理宗皇帝、吴潜、丁大全、董宋臣、贾师宪和因己而亡的侄孙女,骤觉人生如白驹过隙,一切缘起缘灭,变幻无常,恍如一梦。自己纵然活到百岁高龄,其实也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不知不觉间,已是流年逝去,白云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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