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能够让大家悄悄猜测他身份的,只有他那张与国人相貌迥异的深邃五官和冰蓝色的眼眸。每个人的心里都知道,他的身体里一定流着洋人的血。可这样的事情,却无人敢当着他的面说出。因为,那是他们的“老大”最为忌讳和痛恨的事实!
一个活生生的人,却始终无名无姓,只有一个像代号一样的称呼。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不知道自己的血脉源自何人,被人遗忘与忽视,这种感觉,放在任何人的身上,都不会好受的啊!所以,每每看到“老大”脸上露出凶狠桀骜的表情时,她总会在心里生出满满的同情。她有种奇怪的感觉,没有任何的理由,她就是那样觉得——其实,他的心,并不一定像他的外表那样凶悍冷酷的吧。也许,只是因为他对这个世界有着太多的怨恨,只是因为他得到的关爱和温情太少太少了。
她不不想和其他人一样称呼他为“老大”,她想像在学校里一样,称呼他的名字,和他做朋友。所以,从那以后,她便生出了要为他起个名字的念头。可是,该给他起个什么样的名字呢?若是胡乱的给他安个姓氏,以他那样桀骜的脾气,必定不会愿意。若是用百家姓的第一个姓氏,以她对他的些微了解,估计他会很不屑用这样普通的姓氏。
那么,她到底该让他姓什么呢?总不好让他跟着她姓吧,那他估计会为此而暴跳如雷了。为他起个名字的进展,刚一开始,就显得有些棘手。她左思右想了很多天,依然毫无方向,这实在是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沮丧。
上海的午后,潮湿闷热,知了一个劲的在枝头狂吼,大有不把嗓子叫破不罢休的意思。韩婉婷下了课,与丽芬在十字路口分了手,便兴冲冲的朝着那个她最爱去的地方一路小跑而去。一边飞快的跑着,她还不忘记的摸摸书包里特意为男孩子们带去的礼物——昨天刚从广州送来的新鲜的荔枝。想到男孩子们垂涎欲滴的表情,她的脸上忍不住又漾起了甜甜的笑容。
刚跑到弄堂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嘻嘻哈哈的嬉闹声和水声。她听见了阿根还有四毛哇哇乱叫的声音,听见了黑皮肆无忌惮的大笑声,还听见了“长脚”和阿龙拌嘴的吵闹声。听着他们如此欢乐的动静,她仿佛也被他们的快了所感染,心情也禁不住飞扬起来,更是加快了脚步,奔跑在闷热无比的空气中。
“哎!我来了,你们在干嘛,带我一起啊!!!!!!”
一声又尖又细的尖叫声突兀的从小弄堂里响起,惊得附近树枝上栖息着的鸟儿们纷纷扑棱着翅膀逃走了。韩婉婷死死的捂着自己的眼睛,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心都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她背对着一群光着屁股正在水桶旁嬉水打闹的男孩子们,又羞又急的躲在围墙的后头,半天都不敢动弹半分。
她哪里知道,自己兴冲冲跑进弄堂里,会看到这样令她羞窘的画面——一群男孩子全都光着屁股,打着赤膊,在弄堂的最深处冲着澡!一具具或白或黑,或瘦或胖的身体,赤条条的出现在她的眼前,绝对的冲击着她的视觉神经,刺激着她纯白如纸一样的阅历。
其实,何止是她被男孩子们的裸体吓得不轻,赫然发现韩婉婷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男孩子们,也没少受惊吓。在她高分贝的惊声尖叫之下,所有的男孩子们大惊之色之外,不是四川乱窜找地方躲藏,就是忙不迭的找东西捂住自己的下身,免得“春光乍泄”。
韩婉婷闭着眼睛躲在墙壁后头,也不知道呆了多久,直到一个有些气息不稳的声音在她身后,用格外鄙夷的声音嘲讽道:
“韩小姐,您要是想看男人光屁股,也不该跑到这种贫民窟,来看我们这些瘪三们瘦骨嶙峋的身材。那岂不是太对不起您高贵的双眼了?”
她慢慢的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只见“老大”光着上身,穿了一条平角裤,双手抱在胸前,居高临下的瞪着她,表情很是不善,唯独他的脸上依旧泛着隐隐的潮红,泄露了他此时此刻同样紧张而羞涩的心情。
她羞涩的不太敢正视他,眼神闪烁着穿过他,落在了他身后的红砖墙壁上,声如蚊蝇的呐呐道: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你们是在打水仗,哪里知道,哪里知道,你们,你们是在洗澡”
说着话,她的头垂得更低了,手指含羞不已的交缠着书包的带子。纷纷穿好衣裤的男孩子之中,脸皮薄的,远远的躲着韩婉婷不好意思过去,几个脸皮厚些的,比如阿根和四毛,这时也都围了过来,一副无所顾忌的模样,阿根大着嗓门嚷嚷道:
“韩小姐,怎么这个时候就过来了?平时你来可都是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呢!是有什么急事吗?”
阿根的话倒是提醒了韩婉婷,她一下子想起来自己的书包里还放着新鲜的荔枝,连忙从书包里掏出一袋装得满满的红艳艳的荔枝,递到“老大”的面前,一见到他的面容,她的脸上不由自主的飞起了粉红色的红晕。她很羞涩的半垂着眼睫,清了清喉咙道:
“呃,这个,我是想送这个过来的。”
“老大”没有动,反倒是他身边的四毛看到荔枝眼睛登时大亮,手脚飞快的接了过去,甚至顾不上向她道谢,便高声吆喝着同伴们一起去吃鲜荔枝。贪嘴的众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几乎是一窝蜂的,先前还聚在“老大”身后的男孩子们一下子就闪得干干净净,墙角边,只剩下了韩婉婷和“老大”。
“送完东西了,还不快滚?!还站在这里干什么?难道还想看男人的光屁股吗?!”
沉默的站了许久,最终,他还是毫不客气的对她下了“逐客令”,措辞粗鄙不堪。她抬起头来,本想与他分辨几句,视线却意外的被他脖子里挂着的一串奇怪的项链所吸引,禁不住凑上前去,想要看个仔细。
见她非但没被他“骂”走,反倒靠上前来,她温热的鼻息就呼在他的胸前,微痒的感觉一下子挑得他没了方向,毫无思想准备的他大惊失色,整个人连忙朝后大退了几步,紧张的不知所措起来,竟是脸红耳热。
她的视线紧紧的盯着他脖子上的那串项链,他被惊得大退了几步,她也紧跟着追上几步,一副锲而不舍的样子。他平时在她面前总是张牙舞爪惯了,但此时却怎么也使不出平时逞凶斗狠时的凶悍劲头,手脚都开始有些发软。
韩婉婷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眼前这串很有些来历的项链,感觉很惊讶。严格来说,这并不是一条项链,而应该是一个人的身份证明,一个用来标明士兵身份和所属部队番号的铜质证明!据她所知,这样黄铜做的椭圆状款式的士兵证明大多来自英国、美国及一些欧洲军事化程度很高的国家。
如果她没有推测错误的话,这条项链的出处,很可能与“老大”的身世有关!因为很明显的事实在这里,“老大”与众不同的血统摆明了他的父母一方肯定来自西方,而这样一条士兵们即便阵亡了也应该被战友们取下来带回国的重要项链会出现在“老大”的脖子上,显然不是一种无意的巧合,也许正是刻意的人为!
会不会是他的父亲,一个早年曾经来过上海的外国大兵特意留下来,留给自己未出生的孩子的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戴着的就是他亲生父亲的遗物!最重要的是,遗物上应该会刻着士兵的姓名,那么,他就可以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那是他的家族所赋予他的姓氏!他就不再是连身世都不知道的孤儿,至少,他还能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
想到这些,韩婉婷顿时兴奋起来,前些日子的沮丧早已被这个极为突然的发现扫得一干二净。她想都没有多想,连忙靠近了他的胸前,伸手抓起项链,仰着头,踮着脚,仔细认真的辨别着铜片上镌刻着的字迹。她看得很认真,一心只想着要为他寻到回家的路,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几乎完全的贴在了“老大”的身前。她更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发育的柔软肢体,覆在一个对她满怀着别样情绪的男孩子身上,会在他的身体里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
“NDILSON
CPT 12。5。1914
95 CO。
6 REG。
USMC”
铜片上刻着1914的字眼,推算起来,少说这块铜片也已经有十多年的历史了,但黄铜片上镌刻的字迹看起来依旧很清晰。这些读来让人不太明白具体意思的简单字符,对韩婉婷来说,足以让她欣喜的如获至宝。从这些不过十多个字的英语字符中,她已经找到了她想要寻找的重要信息!姓氏:DILSON,来自美国!尽管她不知道USMC代表的是美国的哪支部队,但,至少,她已经知道,“老大”的父亲应该是一个姓DILSON的,来自美国的士兵!
“啊!我知道了!我晓得了!我知道该叫你什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百炼钢与绕指柔(下)
作者有话要说: 近来超忙,已经加了一个星期的班了,回家之后也累得半死,没时间多写,所以更新的时间就没法确定了。请大家多多包涵啊。
韩婉婷兴奋而高兴的大叫起来,忘乎所以的一下子抱住了他,朝他露出灿烂而美丽的笑容。炎热的夏日,她额前的头发早已因为汗湿而粘在了鬓边,身上穿着的轻薄校服也被汗水打湿,若隐若现的露出里面穿着的浅色内衣。
她微微贲起的胸部与他坚硬的胸膛抵在一起,柔软的触感,少女身体上散发出来的馨香若有若无的飘动在他的鼻尖周围,勾挑起他内心深处潜伏着的难耐渴望。她俏丽的容颜近在眼前,阳光般的笑容为他而绽放,本就已经气息不稳,浑身的毛孔都在散发着热量的他,更是难以掌控自己的身体,全身的血液完全不受他的思维控制全都朝着一个方向奔流而去。
下身越来越胀痛,小腹处骤然涌起的奇怪冲动,抑制不住的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呻吟,这些身体的陌生反应无不让他的心情越来越恶劣。他不知道该如何控制自己的身体,但却异常清楚的明白,让他变得这么狼狈,让他在她面前无地自容的,罪魁祸首就是她!
他想要冲着她大骂,可是她那张清丽的面容正对着他露出极为灿烂的笑容,她在为他而欢呼雀跃。看着这样的她,那些早已到了嘴边就要脱口而出的脏话,竟一句也说不出了。他的头脑里就好像是有两股如冰火一样截然不同的力量在争斗着,但身体却越来越诚实的反映着他内心最热烈的渴望。
终于,他再也承受不了这种不断从身体里奔涌而出的陌生却巨大的力量,也控制不了头脑里那两股冰与火势均力敌的争斗,恼羞成怒的他用力的一把将身前的女孩推开,死死的咬着牙关,一语不发的转身便走。他像是要逃避什么一般,枉顾她在身后大声的呼唤,反而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逃命似的逃离了有她在的地方,直到他半点也听不见她的呼唤声。
他拼命的跑着,跑着,韩婉婷的呼唤声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和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他没有目的的跑着,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跑得没有了力气,双腿发软,便一头栽倒在了一处无名的小土坡上,仰面躺着,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也许是剧烈的奔跑让他一度火热到倍感痛楚的身体渐渐的趋于平静,身体的平静却越发的换不到心灵的平静。他躺在土坡上,看着天空中深橘色的晚霞,云朵在晚霞的映照下,显现出斑斓的色彩。云朵像是魔术师手中的道具,一会儿变成一只兔子,一会儿变成一匹马,一会儿又变成了人像,变成了一个容貌秀丽的少女侧身像,变成了一个少女的灿烂笑容,最后变成了她
他的视线里,脑海里,心里,满满当当的装的全是她!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一种难言的苦涩同样慢慢的从心间溢出。多少个日日夜夜,他无时无刻的不再告诫着自己,提醒着自己,她是自己根本要不起也配不上的大小姐。如果他喜欢她、在乎她、甚至是爱她,那么,将来,对他,对她都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情。
他是个被亲生父母遗弃的孩子,无名无姓,又从小混迹在三教九流之中,不学无术,除了最为世人所不齿的坑蒙拐骗偷和打架斗殴,他几乎什么都不会。像他这样的地痞瘪三,能给她什么?是金钱还是权力?是安逸还是舒心?就算是要求最低的最普通人家的三餐温饱,他都无力供之。
他虽是无赖之徒,却不是无耻之人。她,是自己最想要的。但是,她,却又是自己最不能要的。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该是多么的滑稽和令人绝望啊!
“就算有了名字又能怎样?我还照样是个人人瞧不起的穷瘪三,而你,还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既然什么都改变不了,有没有名字,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闭着眼睛,口中喃喃的说着,两滴清泪,自他紧闭的双眼下缓缓滑落。那一刻,他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失落与软弱。第一次,他默认了自己并不是一个强者,至少,在她面前,他从来都不是。
韩婉婷并不知道“老大”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她一直都在为自己的重大发现而兴奋不已。很多次,她都想要认真仔细的告诉他,关于他的姓氏,关于他生身父亲的信息,甚至她还热心的想要为他通过美国领事馆的帮助来寻找他的父亲。但是,每每,她都会很懊恼、很失望的从他那里离开。因为,他拒绝听她说关于自己身世的只言片语,拒绝谈起与之相关的任何话题,甚至,他还回避与她的见面!
她不明白到底他为什么这样抗拒自己的身世,难道是觉得难堪吗?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让他接受这个答案。直到有一天,始终冷眼旁观的黑皮,大约是实在不忍见她屡屡被拒的惨况,不阴不阳的说了一句:他不想听,可没说不想看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幡然醒悟过来的她立刻找来了纸笔,用很公正的小楷,认真的写下了他父亲的相关信息,并且,她还将自己由此为他起的新名字写在了一旁:狄尔森,字逸之。
这六个字里,黑皮只认得一个“之”字,但他却毫不在意,问了韩婉婷这六个字什么意思之后,也不想听其中的由来,只一个劲嘿嘿的笑着,从她手里接过了纸,得意洋洋的走上了阁楼,将那张纸偷偷的放在了老大的枕头下。
那天的半夜里,睡得迷迷糊糊的黑皮依稀听见了从老大床上传来的动静,他悄悄的睁开眼睛,借着窗边洒入的月光,看见老大像木头人一样呆呆的坐在床上,仰着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出神,而他的手里,正拿着那张韩小姐亲笔写的信纸。
看到这一幕的黑皮,心里觉得很踏实,同时又为自己的聪明忍不住露出得意的微笑。他满足的咂吧着嘴,闭上了眼睛,再度入睡前,还在暗暗的想着:老大,从今往后,咱们这些人是不是该改口叫你‘森哥’了?嗯,森哥,听起来还真不错,真有大哥的气势
原来以为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只是,谁都没有想到,不过短短十数日之后,所有跟着“老大”混生活的男孩子们,没有等来“老大”改名换姓的时刻,反而等来的是“老大”犯下了人命官司,被发配充军的晴天霹雳。
树倒猢狲散,当戴着手铐和脚镣的“老大”被气势汹汹的警察押上了警车,一路开出上海之后,没有了首领却必须继续在上海滩上活下去的男孩子们最终只能一散了之,各奔出路。
有些人投靠了其他地盘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