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是要变的。你看你,当年那么娇弱的小女孩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现在都变得敢于在战火之中穿梭,更何况是我这么一个堂堂七尺男儿了。其实从军也不完全是放弃了我的梦想。身在军界,我能做的,也许更多。”
“更多?你指什么?”
身为记者的韩婉婷身上惯有的职业敏感性,让她非常敏锐的从他话中有话的言辞中听出了一些特别的东西,刚想要再追问下去,却被他飞快的转换了话题:
“行了行了,别说我了,你就当我干的是现代版‘锦衣卫’的活好了。还是说说你吧。怎么样,大记者,经过这一年多的采访与体验,终于有了今天的成就,算是实现了你的梦想了么?”
话题转到了她的工作上,她立刻就被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感所笼罩。她略一沉吟,然后慢慢的摇摇头,非常感慨的回答道:
“说真的,以前在学校里学的东西,当我真正在生活中亲身实践过之后,就发觉真是天差地别。看的越多,感受的越多,我越是觉得自己离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地记者的路还很远,很长,我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亲身感受过战火的洗礼之后,我更加感觉到,我必须要更深入到第一线,要写更多的文章,必须要让天下更多的人们了解前线将士们的英勇,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战争的残酷与人民为此而受到的巨大悲苦。我想,只有我做到那些了之后,才算是真正完成了我的梦想。”
林穆然静静地看着她,忽然从心底里滋生出一种除却爱情之外的激越感情来。他很激动,又很欣慰,不由得感叹道:
“婉婷,你真是一个很特别的姑娘。很特别,一点不象一个从大家族里走出来的大小姐。你有着深埋在内心之中的热诚理想,而且敢于去实践它。在美国的时候,我并不认为你会真的去做一个战地记者,以为那不过是你少女梦幻世界中的一个美梦。但是,现在,我必须承认,你实在让我刮目相看。我又看到了一个和以前完全不同的韩婉婷。”
她听了他的话,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一甩那头乌黑的秀发,打趣道:
“林少校,你这是在恭维我么?能得到如此年轻有为的少校先生的赞美,真是让我有点受宠若惊啊!”
说罢,她抿了口咖啡,看着他的眉眼间尽是美美的笑意。林穆然低首笑了笑,扬眉道:
“你还需要我的恭维么?恐怕这些日子以来你受到的赞美之词可以用几卡车装了吧!如今你可是沪上知名的大记者了,连我的上司都爱读你的文章呢。”
“是吗?你的上司是谁啊?是那个被你们叫做‘戴老板’的戴笠先生么?哎,能介绍给我认识一下么?”
“怎么?你对戴先生感兴趣?”
“算是吧,其实我是有个想法,希望能给他写个专访,听听他是如何理解自己这份职业的意义,也好顺便多了解一下这个看起来有些神秘的部门。老朋友,能帮这个忙么?事成之后,我请你吃饭啊!”
韩婉婷很是兴奋的看着林穆然,眼睛亮晶晶的,充满着期待。林穆然不置可否,并没有当即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只是用一个淡然的微笑作为了回答。韩婉婷是个聪明人,她知道他的举动代表着什么,倒也没有怎么失望,不过就是多了一丝遗憾。她耸耸肩,看了看手表,见外面天色不早,便起身告辞道:
“穆然,时间不早了,我有些事情还要回报社去一趟,还是先走了。等下个月我回上海后,我们找个时间和大家坐下来再好好聊聊。你都这么神通广大的找到了我,想必我的那些亲戚们也都该知道我回来了吧,所以,先替我跟大家说一声,我回来之后,一定亲自当面向他们‘赔罪’。”
“怎么?你又要去采访了?”
“是,南昌会战打得很激烈,而且听同仁们说这次日军非常卑鄙,在炮弹中使用了国际公约严禁使用的毒气弹,给我军造成了极大的伤亡。这样重要的大事,我当然要到前线去采访啊,回来之后,一定要好好的写上几篇文章,强烈抨击一下日军的卑劣行径,希望能够得到国际社会对日本的一致谴责。”
韩婉婷说得格外慷慨激昂,神情振奋,显然对这次的采访计划期望极高。但林穆然听在耳朵里,却是担忧在心头。他搞的就是情报工作,仅从他目前手头上所得到的情报看,前线的战事相当不利。我方军队的反攻屡屡被日军击败,且伤亡惨重,各支部队的防线均是一退再退,照这样下去,南昌的失守恐怕只是时间的早晚。
婉婷这个时候要去前线,实在是危险之极。若万一不巧碰上部队溃退,又或是日军进攻,那时兵荒马乱,枪林弹雨的,她一个单身女子,深陷其中那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旦出事,不但他要抱恨终生,而且他也难以再去面对一直对他信任爱护的韩家双亲。因此,他听她说完之后,便很坚决的说道:
“婉婷,我知道我不应该阻拦你,但是,这一次,我希望你能听我一句劝。南昌很危险,根据我得到的消息,日军很快就要攻占它了。你应该听说过日军的凶残成性,尤其他们对待女性,更是其他的我不多说,我只想说,那里实在太危险,你不要去。就算要去,最起码也该等局势暂稳之后。”
看着眉宇间尽是担忧之色的林穆然,韩婉婷心中一阵温暖与感动。这个人,是真的在关心着她的安危。每每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总会让她在感到阵阵温暖之后,心中不免要升起许多的惭愧与歉意。因为,她给不了他想要的感情。因为,在她心里,她始终都只当他是自己的哥哥。
他对自己真的很纵容,他的父母也对自己真的很怜爱。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在逃避与他的婚事,原本两家商定在她高中毕业后就要完婚的打算,也因为她的各种借口而一拖再拖。为此,他却并没有责怪过她,甚至在她面前没有表露出分毫的不满,甚至有时还会在亲朋们问起的时候,替她说话打圆场。
他为自己做的这么多事情,她看在眼里,心中也不是不感动的。她很感激他,很想用什么去回报他,她可以毫无保留的给她所有她能够得到的东西。唯一无法给与的,就是她的感情。她就是无法爱他,无法欺骗自己假装去爱他。不仅仅因为她做不到,更因为她不忍心去欺骗一个如此善待自己,爱自己的好男人。也许,今生,她能够对他说三个字,不是我爱你,而是对不起。
想到这些,她眼眶隐隐的湿润了起来。为了不让他看到自己的泪意,她微微低下了头,使劲的眨着眼睛。等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的目光清亮分明,脸上已经挂满了自信的笑容。她看着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笑着说道:
“穆然,谢谢。谢谢你的关心和这么重要的提醒,我知道现在南昌的确很危险,但是,越是危险我就越是要去。因为只有在最危急的时刻,我才能看到更真实的人性光芒,采写到更深刻、更触动人心的内容。那是我作为一名战地记者的使命,我不能因为危险就逃避,就胆怯了。战士们的阵地在那里,而我的,同样也在那里。
放心,我会好好保护我自己,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即便说句不好听的,万一我回不来了,那也是我自己所作出的无悔的选择。穆然,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应该知道我的性格。只要决定了,就再不会反悔。所以,南昌,我一定要去。请不要再阻拦我了,好吗?”
她目光之中的坚定让林穆然知道,无论自己再说什么,都无法劝阻她要去南昌的决心。终于,他沉思了许久,重重地长叹了一口气,走到她面前,大手握住了她的双臂,用力的握着,紧紧的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
“你一定要答应我,无论如何,下个月,都要毫发无伤的回来。我和所有的亲朋,就在上海等你。等你回来和我们重聚。”
韩婉婷的目光笔直的望进他深邃的眼睛中去,郑重的点头,沉声回答道:
“好,我答应你,我一定毫发无伤的回来!你们等着我。”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八章
七月末的上海,已是酷暑难耐。柏油大马路上的沥青都被太阳晒得滋滋做响,狗儿们趴在各处的阴影下,吐着舌头一个劲的猛喘气。但是,再酷热的天气也无法与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政治高压相比。在内忧外患的这个时节,哪怕是想要获得一点点心灵上的平静,对于无数的中国人来说都是一件相当奢侈的事情。
傍晚时分,贺伟杰带着满身的疲累回到家门口,佣人连忙将男主人迎进屋子,勤快的接过他手里的公事包。这时唐丽芬已经得到了佣人的通报,从楼上走了下来。她站在他的身后,替他脱下了西装外套,看到了他身后早已湿成一片的衬衣背面,连忙给他递上了佣人们准备好的冰镇绿豆汤,说道:
“快点喝点绿豆汤,看你都热成什么样了。”
贺伟杰接过碗,对着唐丽芬呵呵一笑,二话不说,仰头便将碗里的汤水喝得一干二净,喝完后咂咂嘴,笑嘻嘻的看着她道:
“还是夫人心疼我,天底下再没有比这碗绿豆汤更好喝的东西了。”
唐丽芬嗤得一声笑了出来,睨了他一眼,一边将手里的西装递给佣人去挂好,一边嗔道:
“行了行了,喝碗绿豆汤也要这么油嘴滑舌。”
贺伟杰看着妻子抛给他的美丽“白眼”,无声的咧开了嘴,笑得很开心。
“快去洗个澡,洗完澡就准备开饭了。快去,快去。”
唐丽芬轻拍了一下冲着她一个劲傻笑的丈夫,推着他朝着楼上的浴室走去。
晚上,两人吃过晚饭,贺伟杰一反常态的没有直接去书房办公,而是独自坐在花园里,仰头看着满天的星星静静地抽起了烟。夏夜固然美丽,但他却无心欣赏。唐丽芬吩咐好佣人们明天要做的菜式,从客厅里出来,走上楼,本来是要回卧室,准备休息。在经过书房门口的时候,习惯性的瞥了一眼,发现房间里并没有丈夫的身影。好奇之余,她在楼上的几个房间里找了找,却一无所获。走下楼,刚想要找佣人问问,一回头,恰看见了他正一个人在花园里抽着烟。
见他一动不动的站在高大的广玉兰树下,似乎正在思考什么问题。也许有关生意上的事情,所以她本不想打扰他,可刚走了几步,她又回头望着那个站在夜色下颇显孤独的身影,心中一动,还是忍不住走了过去。
她的脚步声惊动了站在月色下猛抽着烟的贺伟杰,他回头一看,见是妻子,连忙掐了手里的香烟,迅速掩去了刚才脸上的沉重之色,换出一副笑嘻嘻的模样,故作轻松的戏谑道:
“哈哈,原来是娘子啊,小生这厢有礼了”
唐丽芬的眼睛很尖,尽管夜色下,灯光昏暗,将他笑嘻嘻的面目照得有些明讳不清,但她依然看出了他在转身过来的刹那,脸上写满了凝重的神色。结婚不过短短几年,但她了解他的性情,他是个很有担当的男人,从不轻易在她面前过多的显露出为难与担忧的表情。她虽很少过问,但她心底里却很清楚,他不是不信任她,只是不想她多担心一些与她自己悠闲生活没有关系的事情。
看着他嬉皮笑脸的表情,她忽然觉得他宽厚肩膀上的重担之重,恐怕真的不是她能轻易想象的。而她,惭愧的说,在他身上,从没真正尽过一个妻子的责任。想着,她的心中不由得冒出一股柔柔的情意,一股自责:为他的体贴,为他的心意。
夜里的温度依然带着白天阳光暴晒之后的热气,有些蒸腾,空气中还飘浮着草皮淡淡的焦草香味。她走近他的身边,与他一同站在广玉兰树下,认真的看着他,轻声说道:
“不要再瞒我了,我知道,你有心事。不妨说出来听听啊,也许我能帮你出出主意。”
她的话,让贺伟杰有些愣怔也有些动容。但是,很快,他就恢复了正常,腆着一张嘻嘻哈哈的笑脸,摇头说道:
“我哪里有什么心事,你啊看错了。”
唐丽芬静静地站在他的面前,看着他,然后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轻轻的揉了揉他指腹上的老茧,低头说道:
“一直以来,我都不是一个很称职的好妻子,很多事情,我做得很不好。但是,我并不想因此而让你一个人承担起家庭的责任。就算我的肩膀没有多少力气,可是我还是想和你一起分担压在你肩头的重量。你有心事的话,可以跟我说,不论我是不是能帮得了你,至少说出来的话,心里会舒服许多。我不想你一个人扛得太辛苦。”
“丽芬”
唐丽芬的这番话,如同一只温柔的手,轻柔的抚慰过贺伟杰的心头,几乎就在瞬间,令他情不自禁的激动起来,紧紧的抓住了她的双手。他低下头,抓着那双娇嫩的双手,放在唇边轻轻的吻着,口中喃喃的说道:
“我在心里跟自己说过,从你嫁给我的那天起,你就只要开开心心的过少奶奶的日子就好,其他的什么都不用你考虑,不用你操心。我希望你快乐,只希望你快乐。”
她无声的轻抿起了唇角,轻声说道:
“你做到了啊,这些年,我过的是很快乐啊。但是,我也希望我的丈夫能过得快乐。因为,我们是夫妻,不是么?”
听着她的话,贺伟杰平凡的面孔上泛起一种复杂的表情。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有话要说。可最后,他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又将那即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低低的说了句“谢谢”。沉默了许久后,他伸手抚了抚她卷曲的长发,揽着她的肩头,与她一同坐在花坛的台沿上,轻叹一声,沉声道:
“这件事情,本不应告诉你,让你徒生烦恼。”
“到底什么事情让你这么担心?以前我从没见你这样过。是做生意不顺利么?”
他摇摇头,握紧了她的手,低声道:
“恐怕,今后,我们的日子要不太平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今天有个人来公司找我。”
“什么人?”
“汪精卫的人。”
“汪精卫?我们素来和他们那边没有任何关系,他突然来找你干什么?”
“他说受汪精卫之托,要让我去担任即将成立的汪政府经贸局下的商会联络人。”
唐丽芬一听,头皮都要炸开了,几乎跳起来,一把抓了他的手追问道:
“你怎么回答他的?你答应了?”
贺伟杰断然摇头,态度很是坚决。唐丽芬见状,这才放心的舒了口气道:
“那就好,那就好。这样的事情可千万不能沾上一点边,你若是应了他,恐怕今后的日子是真的不好过了。这‘汉奸’的骂名,可不是我们能够承受的了啊。”
唐丽芬静下心来想了想,看着贺伟杰面上沉重依然的表情,不免疑惑道:
“既然你都回绝了他,那为什么还要这样担心啊?难不成你怕他们会强迫你一定要做他们政府的官啊?”
贺伟杰缓缓地摇头,犹豫了片刻后说道:
“我担心的是——日本人。”
“日本人?”
“表面上看起来是汪政府出面要我做这个‘联络人’,可背后说不定就是日本人的意思。”
“你是说日本人看上了你在商界的地位,想拉拢你为他们服务?”
“恐怕不仅仅是如此。”
“那还有什么?难道这还不够么?”
“日本人的野心,光是这点怎么会够?也许他们看中的还有我的全部资产。”
贺伟杰的回答,让唐丽芬不由得心中一沉。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