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虚掩着的门,她好奇的朝里探了探脑袋,发现门里早已人去楼空,本就家徒四壁的屋子,因为长年的无人居住,看起来格外空旷而凄凉。一地的碗盆扔得乱七八糟,地板和简陋的床铺上面全都结了一层厚厚的灰,蜘蛛在房间的角落里到处张着又大又厚的网,看起来破败的厉害。
屋顶上有着漏水的黑色淤痕,墙壁上曾经贴满废旧报纸的地方,因为长年无人照拂,已经斑驳的露出了墙壁黑黄色的原貌来。秋风从漏风的窗角和屋檐下呼呼地吹进屋子,发出“呜呜”的声响来,如泣如诉,好似在诉说着曾经的主人经历过的一切。
她站在屋子的中央,黄昏时森然的凉意让她不禁将大衣把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裹住。天色越来越暗,她找到了电灯的开关,按下,头顶上的灯泡先是“呲呲啦啦”的闪了闪,然后便黯了下去,发红的灯丝坚持了没几秒钟,终于再也发不出一点光来,彻底的坏了。
屋子被隔壁楼房的高度挡住了光线,本就昏暗的天色让屋子里暗得厉害。借着外面路灯照射出来的些微昏黄的灯光,她走到窗边,因为遍寻不着故人的下落,心中不免失落异常。轻叹一口气,她向着窗外望去,没想到这无意之中的一瞥,竟让她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秘密。
这是她第一次站在这个角度向外面眺望,眼前所能见到的景象,恰是弄堂口的小道,而每次她来,都是从这条小道过来找他们,站在这个窗口,可以将小道上的来往风景一览无余。她倚靠在窗边,抚着斑驳老旧的窗棱,禁不住低首微笑起来。那个人啊,还真是个“口是心非”、“嘴硬心软”的家伙呢。
想起当年的一些往事,她的心就变得越来越柔软。无意中视线从床头扫过,影影憧憧之下,依稀发现床头板下有什么东西露出了一个角。她走了过去,好奇的将那样东西从床板下抽了出来,借着路灯的微光一看,这时才发现,原来是一本简明国语课本。
她认得这个课本,那是她念小学时的旧物。彼时她用这个课本当教材,拿来教他和黑皮他们认字。她轻轻地翻开课本,发现课本上每一个有文字的下方,都写着一个个很端正逑劲的字。她看得有些发怔,但转念一想,眼里便带上了笑意,嘴角还是渐渐地翘了起来。
那时她带着课本过来,他每每见了,总是很不屑的,没少对她冷嘲热讽,老说她这是给秃子剃头,多此一举。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所以,他从来没有跟她学过认字,只要一见她来,便带着一群坐不住板凳的浑小子们跑了出去,不知道去做了什么。总要等她教完一课之后,才会出现。
那时,她会觉得很神奇,因为每次他出现都象是算准了时间似的,踩着她教完的时点回来,没有一次失误过。可现在,看着快要被翻得脱了线的课本上写得满满的字,她终于解开了当年心中的大谜团。那个人啊,就是爱这样的口是心非。
她的指尖轻触着这些力透纸背的字迹,不知道为什么,眼眶微微的发热起来。很多事情,当年她可能都无法理解,也看不清楚。但,多年之后的今天,再回首那些时光里发生过的每一桩事情,回想起他曾经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一切疑云都会悄然散去,他的心意无不一一陈现在自己的眼前,清晰分明。
那个人啊
心头溢满了温暖与爱意,她眨了眨眼睛,将盈眶的泪水飞快的眨去,深深地呼吸,仔细的收起了课本,放在了自己的包里。夜幕彻底将大地笼罩前,她站在门前,最后的再看了一眼这间简陋而破败的屋顶小屋,心里已经有了决断——她要去找他。
当天晚上回到自己的小公寓,韩婉婷立刻开始收拾行装,准备第二天悄悄离开上海。正收拾着,忽然听见门铃大作,她走去开门,来人是她的好友唐丽芬。
韩婉婷连忙将她迎进了客厅,一边替她倒了杯热茶,一边忙不迭的数落她道:
“这么冷的天,还大晚上的,怎么就这么跑了出来?你一个人过来的?你家那位呢?没跟来么?我的好阿芬,我拜托你啊,别胡闹!你现在可是两个人的身子,别再象以前那样没事到处乱跑啦。若是有个什么好歹,你可让我怎么跟你家那位交代啊!”
唐丽芬摆摆手,信步走到沙发前,慢慢坐下,抚着微微凸起的肚子,白了韩婉婷好大一个白眼,嗔怪道:
“大小姐,我没那么娇弱好不好!不就是走几步路的事情,再说又有车子送我来,有什么可担心的?我就是烦了他跟屁虫似的在我身边转,跑你这里来为个躲清净,偏你也跟他似的,唠唠叨叨的没完,真受不了你们!”
韩婉婷一听,咯咯地笑了起来,坐到了唐丽芬的身边,伸手小心的摸了摸她微凸的小腹,感受着神奇的生命孕育,笑着打趣道:
“你肚子里的这位可是贺家的‘乌金宝’,三房合一子,众望所归呢!你现在是绝对的重点保护对象,谁敢不赔着一百二十个小心啊!是不是啊,我的好外甥?”
“什么话啊!难不成我就是个生育工具,母凭子贵,要是没了肚子这小东西,就没人疼的喽?”
“别人到底是个什么看法我不清楚,反正我就知道,你家那位不管有没有你肚里的这小家伙,他呀,还是会百分之一百的疼你的,我的好阿芬!”
“贫嘴的丫头!又胡说八道了。”
唐丽芬的脸上漾起了一抹瑰色的红晕,想起了她怀孕这些日子以来,贺伟杰关怀备至、体贴入微的样子,她的心里也是沁着甜丝丝的味道。她笑着轻拍了一下韩婉婷的胳膊,微微欠身将茶杯放在了茶几上,一扭头,看见了她卧室的床上放着一只大开的行李箱,里面已经些衣服,看情形,象是在收拾行李。她不免有些诧异的问道:
“婉婷,这么晚了你还收拾东西,不是要告诉我,你又准备要走了吧?”
韩婉婷点点头,神色很坚决。唐丽芬见状,连忙道:
“才回来没多久,怎么又要走了呢?不是说现在采访的工作不用你去做了吗?怎么还是要你去那样危险的地方?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是不是!”
“放心,我不是去采访,也不是要去什么危险的地方。只是去找一个人。”
“找人?找什么人要你亲自去啊!发句话,让下人们帮你去找不就好了?再不然,让林穆然帮忙去找就是了。他在军统局里做得官也不算小,干得就是情报那一行,手下好多眼线和特务,要找个人,还不是信手拈来的小事?放着他那么大的一个优秀资源不利用,偏自己要累死累活的去找,傻不傻啊你!”
唐丽芬说得理所当然,可韩婉婷却是不为所动。她只摇了摇头,轻笑了一声,表情淡淡地说道:
“我不想欠他太多的人情,怕将来还不清。况且,你觉得两个相爱的人之间还需要第三个人存在么?”
韩婉婷的声音虽轻,可话里的意味却十分的坚定,而且透着分明的疏离。唐丽芬听到她的回答,惊讶之余,不免想要追问下去:
“什么?相爱的人?第三个人?婉婷,你的意思是林穆然他是第三个人”
“阿芬,我从没爱过他,我只把他当成是我的哥哥!我也不想因此而耽误了他,早晚有一天,他会明白这一切的。我要去找我真正爱着的人,我要离开上海去找他。”
“可是穆然他,你就这么走了,你不觉得穆然他太可怜了么?”
“阿芬,他不可怜,也不需要任何人去可怜。他失去了爱情,但是他拥有的东西还有很多。名誉、地位、金钱、包括将来会如过江之鲫一般的美女。他缺了爱情照样可以活得很滋润,爱情对他的生活来说只是一种美丽的点缀,而不是必需品。但是,有的人除了这份感情之外,什么都没有,他比林穆然更需要我。”
“话是这样说没有错,但是,但是,他从很早以前就把你当成未婚妻了啊,他一直呵护着你,爱着你,你就忍心这么离开他?你知道一旦你这么做了,对他来说是多么大的伤害啊,你要他今后还怎么面对那么多的亲朋好友?他的颜面何存啊!婉婷,你要想清楚啊!”
唐丽芬说着说着有些焦急起来,虽然现在她已经嫁作他妇,而且还即将为人母亲,但,林穆然依然是她少女时代最眷恋与爱慕的人。直到今天,固然她和贺伟杰的夫妻关系相处的不错,但,她心底里还是留着一道很难跨越过去的坎,她最爱的人还是林穆然。因此,她实在无法坐视他受到这样深重的打击,即使婉婷是她的好姐妹,她不免也要为他据理力争。因为她很清楚,不被人爱的滋味是什么样的,那种滋味很苦涩,很揪心。
韩婉婷表情平静的摇摇头,握着唐丽芬的手,认真的说道:
“我想得很清楚,我的眼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把自己的心看得更清楚明白的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也知道对他来说,我的决定意味着什么。但是,我拖得越久,对他的害就越深。我已经把这件事情拖得太久了,所以,我不想再拖下去。长痛不如短痛,将来他会明白的。”
“可是,婉婷”
“阿芬,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男人,可以不顾一切的为你去做任何事情而不求回报,只是一直一直默默的在你身边保护你,爱着你,甚至拼上了自己的前途和性命,你说,这样的男人值不值得你去爱?”
唐丽芬的劝说尚没有说出口,就已经被韩婉婷的问题打断了。唐丽芬被她提出的这个突兀的问题弄得微微一楞,然后静下心来细细地想了一想之后,看着韩婉婷,低声的问道:
“你是要对我说,这个男人,就是你准备要去找的那个人?”
韩婉婷的表情在瞬间变得温柔起来,眼睛里全是熠熠的神采,说话的口气都变得轻转嫣然。她看着唐丽芬,柔声回答道:
“阿芬,我爱着的人其实一直都是他,从来都没有改变过。也许从很早很早以前,从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他了。我要和他在一起,我,很想很想和他在一起。真的,很想很想。”
“婉婷”
唐丽芬轻轻地叹了口气,看着面容上泛着温情光芒却又坚定无比的韩婉婷,一时之间竟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话来,许多的问题也不知道从何问起,心中反倒百转千回的想着一句人们常说的俗话:苍天弄人,情债难偿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七章
杭州城郊外的留下镇,是个风景秀丽、有着千年历史的水乡小镇。镇子的西面,山脉连绵,青山绿水,看着便是一派江南的雅致风景,让人无不赏心悦目,心旷神怡。就在这样的青山绿水间,常驻着第二十三集团军的军部。那支由姚团长带领,奉命从前线撤下来的残部,就停驻在这里进行休整。
一支队伍的元气,就好象人的身体一样。一旦重要的身体部位受到损伤,今后恢复起来就格外的缓慢,而且原本好好的底气也由此受损,再要恢复的如以前一样,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个人伤筋动骨都要百天才能缓过劲来,更不要说一支曾经勇猛如虎的部队,元气恢复该需要多久才能重装上阵了。
因此,这支千余人的残部就这样在这片山水俱佳的江南之地静静地驻扎了下来,开始了“肌体复原”这样缓慢的休整进程。
平心而论,大多数经历过一场场恶战而活下来的老兵们,心性与意志之坚强,脾气的古怪与粗暴,可能会超乎常人的想象,由此不免要被人看做是冷酷无情的怪人。他们脸上出现最多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若是他们的脸上再多道又长又粗的伤疤的话,说不定还会吓到小孩子和娇滴滴的女士们。
但,这些表象并不代表他们的心就真的是冷酷的,相反,他们身体里流淌着的鲜血,还有那颗跳动着的心脏,是滚烫火热的,他们的心中涌动着的,是人与人之间最真挚、最质朴的情感。对同袍,对朋友,对亲人,乃至对爱人,那种情感,他们从不轻易表露,隐藏之深,常人几乎很难得窥真相。不是他们要刻意的掩饰与隐藏自己的心情,只是,常年徘徊在生死边缘,与死神为伍,他们必须学会控制自己的情感。
试想一下,在枪林弹雨的战斗中,天天朝夕相处、生死与共的战友突然间在你身边变成一团血肉模糊的碎肉,或者一具散发着焦臭味的焦尸,又或者他们的尸体碎块、温热的鲜血就迸落在你的身体上,溅射到你的脸上,那一刻,在失去亲密战友,内心被激起巨大的仇恨与痛苦的同时,如果没有一颗足够冷酷的心,足够坚强的意志,有多少人能够承受的住这样大的精神刺激?
因此,驻扎在留下镇上的这些残兵剩勇们,在终于过上了盼了很久的平静日子之时,很多人却好象还没有从前线阵地的枪炮声中缓过劲来,每天都会被梦魇所惊醒,每天都会在大喊着战友名字的睡梦中醒来。
他们之中的很多人都会仿佛情绪失控似的大哭或大笑,争吵或斗殴,又或者是默然的枯坐与沉沉地发呆。他们头脑里那根绷了太久太久的神经在突然松懈下来的时候,几乎没有多少人能够很快的适应这种环境的剧变,身体的一切机能和心态都在发生着艰难的转变。
驻地的长官们也不是没有发现到手下官兵们的心理问题,在杀一儆百的严惩了几起官兵斗殴的情况之后,考虑到如果再没有有效合理的措施来疏解这种郁积的情绪,长此以往,完全可能会造成兵乱的大问题。因此,为了有效的抚慰军心,平复官兵们的心理问题,驻地军部开始允许官兵们与外界联系,批准家属前来探亲。
消息一出,军营振动,人人拍手称快。很快,一封封早就不知道在内心中酝酿了多少遍的家信,就在官兵们的手中写就,从这片美丽的青山绿水间飞向了全国各地。没过多久,江浙籍的官兵们以欢天喜地的心态,在军营里迎来了第一批前来探亲的家属。
“班长,班长!”
一个小战士操着苏北口音,大呼小叫的从门外一路跑着冲进了营房,咽着口水,一只手指着外面,上气不接下气的叫着他的班长。他的班长狄尔森此刻正低着头,坐在床边,替连里几个不识字的战士写着家书。几个正满腔热情在口述家信的战士见跑来的小战士打断了他们的思路,纷纷起哄似的闹了起来,一个个的作势而起要踢他屁股,把他赶出屋去。
小战士很机灵,虽然跑得够戗,但一番闪转腾挪的,又转回到班长的身边。他兴奋的冲着班长大叫,脸上、眼睛里写满了惊喜与激动:
“班长,班长,你的家属来啦!就在咱们军部门口呢!好多人都围在那里看哪!你快去吧,快去吧,信回来再写也成啊!”
“家属?”
狄尔森闻言,脸上并没有出现战士们意料之中会有的喜悦之色,反而见他将一双浓眉紧紧地皱了起来,显出很不悦似的表情。狄尔森皱着眉头暗自思忱,他没有家人,也没有写信给任何人,那么,这个从天而降的“家属”从何而来呢?难道,难道会是她?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怎么可能会有这么荒诞的念头跑出来?!这个念头只是在他脑海中转瞬而逝,随即立刻被他自己给推翻了。他自嘲似的笑了笑,摇着头,不置可否的重新又低下头,继续为战士们写信。他无动于衷的反应,让小战士急了,以为班长不相信他说的话,连忙又添油加醋一番的补充道:
“真的,真的,班长,你快去看看吧,那么漂亮的一个大美女就站在军营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