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韩婉婷跟随着宋美龄一起回到了上海。一到上海,她甚至没来得及回自己的老宅看看,便立刻坐车赶往贺宅。
前往贺宅的路上,韩婉婷坐在汽车内,看着许久未曾踏足的上海街景,忍不住悲愤难平,热泪盈眶。上次离开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祥和。可是,不过年余时光,却已是“孤岛”不再。这片最后的宁静之地,今天还是难以逃脱日军铁蹄的蹂躏。曾经高悬各国国旗的租界之上,赫然挂满了那鲜红刺目的太阳旗。
街头巷尾,到处都能看见那些身穿“黄皮”,一个个矮冬瓜、罗圈腿的日军士兵,身上背着插上了刺刀的长枪,大摇大摆的从街上穿过。时不时的会有一辆辆由日军驾驶着的摩托车,横冲直撞似的呼啸着从她乘坐的汽车旁驶过,惊得人群之中发出阵阵惊呼。
许多重要街道的路口,日军都设了检查站,严格盘查来往的路人,一旦感觉情况有异,二话不说即将对方抓起来,不知送往何方。她只是坐在车里,仅是短短十几公里的路程,她便看见十多个检查站,更看见了那些看似长着一张人面孔的日本军人,是如何用恶鬼似的面目来对待那些手无寸铁的中国人。
他们肆意的打骂本已战战兢兢的路人,像对待被随意丢弃的垃圾一样拳打脚踢,甚至,令她几乎肝胆俱裂的是,在她刚刚回来的第一天,仅仅是第一天,就看见一个日本兵面无表情的对着一个过路人开枪,将那个无辜的路人当成了练习的枪靶。
她坐在车里,看到眼前这一幕时,禁不住尖叫了起来,紧张与愤怒的汗水顿时从她背后冒起。她抓着自己的领口,连呼吸都感觉到困难。那个路人就这样死去了,他倒在了地上,从他中枪的伤口里缓缓冒出来的鲜血将他胸口处的衣衫染得血红血红,地面上他身体里流淌出来的血液顺着地缝慢慢的向着周围散开去,而他就那样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浑身浴血,几乎像是被自己的鲜血浸泡着!
直到车子开出老远,她还没有办法让自己从刚才看到的那一幕里缓过神来,身体还在不停的出着冷汗。她忘不了那个人死去时惊愕不已的表情,忘不了他身下那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忘不了杀人凶手肆无忌惮的丑恶笑容,更忘不了人们眼睛里露出又气又怕的目光。
她不是没有见过战场上的死尸,也不是没有见过两军对阵时的杀戮,甚至可以说,她见过比这一幕更残酷百倍的战争场面。可是,那是在战场,是两支军队在厮杀,是两个国家在战斗。战争本来就是有伤亡的,这一点,谁都可以理解。
可是,现在,在一个不是战场的大城市里,在最热闹的城区里,这里没有两军对阵,这里没有硝烟战火,这里有的只是普通的,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她绝对想象不到,日军可以凶残到如斯地步,可以轻贱生命到恬不知耻!他们居然能将人的性命当成儿戏,当成草芥!如此侮辱生命的军队,将来必遭报应!
愤怒不已的她发下了这一辈子从未发过的诅咒,她诅咒那些无恶不作的日本鬼子不得好死,即便死了,也必入十八层阿鼻地狱,永世不得安宁,永世不得超生!
她不知道,每天,这样的画面,这样的场景要在上海的各个街头出现多少次,也不知道天天生活在这种生存压力下的普通市民是如何应对。她感觉到胸口之中有团烈火在熊熊燃烧,她的脑海里迅速集结起了许多许多的词汇,句子,她的手指顿时有种想要在打字机上飞快跳舞的冲动。她告诉自己,她必须要写,必须要写很多很多,要将她亲眼见到的这一幕幕卑劣的画面写出来,要让更多的人看到这些活鬼都是一群怎样的人,将他们的嘴脸公诸天下,成为全世界正义的人们鞭挞、讨伐的靶子!
没过多久,车子稳稳的停在了贺宅门口。在车里,好不容易花费了些时间,平复了激动的情绪,韩婉婷下了车,略整了整仪容,便走进了贺宅的大门。贺家的佣人全都认识她,一见她出现在贺家,全都像见到了救星似的,一窝蜂的全涌了过来,没等她走进贺家的客厅,便已将她团团围住,激动的又是抹眼泪,又是连声恳求,七嘴八舌的,将贺家这些日子以来受到的磨难说了一个遍。
看着这些忠厚的佣人们如此激动的样子,韩婉婷不用多想也已经预想到了情况的凶险。跟着唐丽芬一起从唐家陪嫁过来的老佣人张妈拉着韩婉婷的手,边哭边说道:
“韩小姐,您是不知道啊,先生被抓走之后,我家小姐一下子就没了主心骨了,又气又急,又不知道该怎么办,都快哭成了泪人了啊!她日哭夜哭,我真怕她眼睛都要哭瞎了啊!我劝她,她也听不进去,眼看着孩子还小,她身上还有着身孕,老是这么伤心下去,我是怕她的身体吃不消啊!韩小姐,您来了,一定要帮着我劝劝啊!”
贺家的老管家忠伯也是泪眼朦胧的看着韩婉婷,抽着鼻子低声道:
“韩小姐,你要帮帮先生啊,一定要救我们先生出来啊!先生是个好人,不应该受这样的罪啊!韩小姐,求求您,一定要救救我们先生啊!”
“韩小姐,日本人太坏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上门就抓人,还不许我们保释,我们带着钱天天去宪兵司令部门口要求见一见先生,可是他们根本不让我们见。想尽了办法,不知道托了多少人,找了多少关系,花钱像流水一样太太也都不管了,只要能有办法救先生出来,再多的钱,哪怕是把厂子送出去我们也愿意啊。可是,就是这样,还是没有办法救先生。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啊!实在没有办法了!”
“是啊是啊,韩小姐,韩小姐,太太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有吃过一顿饭了。我们实在是担心啊,就算她能熬得住,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的啊,那小的可禁不起这样的折腾啊!万一要是有个好歹,将来先生回来了,我们可怎么交代啊!韩小姐,您一定要劝劝太太,无论如何都要吃点东西啊!不顾大的,总要顾小的啊!”
韩婉婷看着这群忠心耿耿的佣人们,禁不住心头涌起无限的暖意。她动容了,眼泪已在眼眶中打着转。她知道他们是真的关心这个家,关心着他们的主人,于是,她连忙好言安慰着大家,待大家情绪都有些平稳下来后,便仔细的询问起详细的情况来:
“宝宝呢?丽芬还是自己带着吗?”
“送回老爷那里去了。出了这样的事情,太太的心思全在先生身上,宝宝又小,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照顾他,所以老爷就把孩子接回去了。”
“送回去那也好,孩子那么小,家里出了事这么乱,留在这里也不合适。”
“太太这些天不吃不喝的,光是哭,人都瘦了一圈。这几天人虚得连路都快走不了了,只能在床上躺着。老爷和夫人来看了几次,看一次,哭一次,可还是想不出一点办法救先生。眼看着太太这样消瘦下去,我们真是急得没有了方向啊!”
韩婉婷沉思了片刻,心中已是有了一些主意。她看着站在她眼前的一圈佣人,立刻说道:
“这样吧,张妈,你先准备一些清爽的白粥,再配些开胃的酱菜,等下煮好了送到丽芬的房间里。我等下上去看她,会劝她吃东西的。哦,还有,再请刘医生过来看看,需不需要开些保胎药给丽芬喝。”
“好的,好的,我马上去办,马上去办。”
张妈飞快的擦了擦脸上纵横交错的眼泪,连连点头之余,眼睛里露出了希望的光芒,连忙带着厨房里的厨娘一起应声而去。管家忠伯见状,似乎从韩婉婷果断的态度上看到了一线希望,顿时也打起了精神,殷殷问道:
“韩小姐,需要我们做什么?只要是我们能做到的,我们必全力以赴。”
韩婉婷莞尔一笑,目光从他们的脸上一一扫过,真诚的说道:
“谢谢,谢谢你们。若是这些日子没有你们陪着丽芬,没有你们撑着这个家,也许这个家早就乱作一团了。我是真心的代替丽芬感谢你们,没有在这个时候弃她而去。”
众人皆摇头,忠伯也是万分感慨的回答道:
“我跟了先生二十多年,他和太太待我们亲如家人,从不对我们呼喝打骂。遇到这样好的东家,是我们的福气,东家有难之时,我们又怎么可以忘恩负义?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应该作做的。”
韩婉婷很是感动的点点头,轻叹一声道:
“有道是‘危难之时见真情’啊,不管怎样,我都要替丽芬和伟杰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这样忠心的守着这个家。既然如此,那么我就再拜托你们,好好守住这个家,好好的照顾丽芬,我一定尽全力将你们的先生救出来。”
“谢谢韩小姐,谢谢韩小姐!”
众人激动的连声感谢韩婉婷,为首的忠伯还朝着她连连的鞠躬。韩婉婷连忙将几乎与自己父亲同岁的忠伯扶了起来,温言抚慰道:
“不要这样,这也是我应该做的。丽芬和伟杰都是我的好朋友,当年他们也曾毫不惜力的帮助过我。中国人,讲的不就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吗?更何况,他们曾经为我做的,又岂是滴水之恩?放心吧,不会有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忠伯的脸上早已是老泪纵横,他用泪眼朦胧的眼睛看着韩婉婷,终于缓缓的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三章
轻轻的走上二楼,韩婉婷推开了主卧室的房门。房间的光线有些昏暗,窗户上半拉着纱帘,唐丽芬正静静地睡在床上,远远看去,尽管闭着眼睛,但依然能够清晰的看到她憔悴的脸色,枯槁的神情,早已没了往昔贵妇人的神采。被子下,她的肚子高高隆起,却因着人消瘦的厉害,看起来肚子大的惊人,可人却瘦得像纸片一样,看得韩婉婷竟有些触目惊心。
中年仆妇蔡姐本是陪在她的身边,贴身照顾,一见到韩婉婷,脸上立刻露出惊喜的神色,连忙站了起来,将床边的座位让给了韩婉婷。韩婉婷对着她点点头,轻手轻脚的坐下,拉过沉睡中唐丽芬的手,悄声问道:
“丽芬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蔡姐愁容满面的摇摇头,指了指床头柜旁放着的早已冷掉的牛奶和糕点,无奈的轻声道:
“太太性子太倔了,一点东西都不肯吃。这几天被我们死活求着,总共才喝了几口牛奶,可一喝下去就吐出来。照这样下去,不光她的身体吃不消,肚子里的孩子可也是受不了的啊!真是把我们着急死了!”
“她天天就这样睡着?不出去吗?”
“太太连站的力气都没有,就是想出去也出不了啊!”
“怎么不送医院呢?”
“太太说,现在家里要用钱,要留着救先生出来。她没事,只要多休息就好了,不能为她多花冤枉钱。”
“她呀,真比我还胡闹啊!都这个样子了,还不知道保重自己的身体!唐伯伯呢?也由着她不管吗?”
“老爷和夫人都劝啊,可是太太死活就是不听。太太还说了,要是先生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不要活了,说她也要跟着一起去”
蔡姐说着说着,已是哽咽的说不出话来,眼泪一个劲的直往下掉。韩婉婷见状,连忙好言相劝。她看着睡在床上的唐丽芬,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低声喃喃道:
“你啊,没来由的说这样丧气话,让人听了心里会有多难过!再难的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何至于要死要活的?更何况,你还有那么小的孩子需要照顾,肚子里还怀着伟杰的骨血,无论如何都不能想到死!死比活着容易太多了,知道吗?”
蔡姐听着听着,似乎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丝丝希望,不由得有些激动,眼睛里放出熠熠的光芒,忙问道:
“韩小姐,您,是不是有法子帮太太和先生?”
韩婉婷握着唐丽芬的手,轻轻抚着,慢慢抬起头来,对着蔡姐低声道:
“虽然现在我不能确定这个法子是否管用,但我会尽量一试,到底能不能成功,只有看老天爷了。”
蔡姐仿佛已经看到了希望之光,脸上顿时露出欣喜之色。她正想说话,就听床上的唐丽芬发出轻轻的“嘤咛”一声,已经从昏睡中中悠悠转醒。两人连忙凑了过去,韩婉婷微笑着看着她,关切的问道:
“阿芬,阿芬,是我,是我啊。我来看你了。可好些了?感觉怎么样?”
原本意识还有些昏沉的唐丽芬,眼神还没有焦距,等她看清了看见自己床边坐着的人是韩婉婷,便如同被打了一支强心针一般,虚弱的身体仿佛被注入了强大的力量,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抓着她的手,一度无光的双眸凝视了她片刻,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颤动着嘴唇,扑进她的怀中嚎啕大哭。
那哭声凄婉的让闻者也禁不住落下泪来,韩婉婷拥着她,一边默默拭泪,一边温言劝慰,过了许久,唐丽芬这才终于渐渐的收住了哭泣。韩婉婷抚着她的头发,目光不断的在她消瘦的脸上来回打转,心疼的说道:
“我听说伟杰出了事就赶了回来。幸好我回来看看,不然,还不知道你都变成这个样子了!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怎么不知道好好保重自己呢?伟杰出了事情固然要着急,可怎么能这么不吃不喝的?你要为肚子的孩子着想啊!”
唐丽芬啜泣着,无声的摇摇头,将头靠在了韩婉婷的肩头,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韩婉婷想了想,抬头对着蔡姐说:
“蔡姐,把牛奶拿去热热吧,等下再送过来。”
蔡姐和张妈一样,都是为贺家工作了许多年的老佣人,很会察言观色。她听出了韩婉婷话里的意思,知道她们要在一起说些知心话,便不再延宕,点点头,端起了牛奶和糕点,轻轻的离开了,临走时,还特意关上了房门。
房间很静,只有春风吹动窗帘的声音。白色的纱帘被春风吹的时高时低,漾出美丽的波纹,隐隐的映出纱帘后摇曳着的春日新绿,看着煞是漂亮。韩婉婷拨开垂在唐丽芬额前的几缕碎发,低声说道:
“你既已是这般的恋着他,那么就算是为了他,也不应该如此轻易的放弃希望,糟践自己。”
唐丽芬一愣,目光里露出惊讶的神色。她讷讷的看着韩婉婷,原本苍白的脸颊上飞起了淡淡的红色:
“你,你怎么知道我”
“傻瓜,这不是很明显的事情吗?因为有情,才会担心。情深至极,才会神魂惊惧。你都说要跟他去了,我又怎会不知你的心意?你,现在,终于知道了他的好了?不再想着林穆然了吗?”
唐丽芬神情一黯,坚定的摇摇头,咬了咬惨白的下唇,将视线远远的望向那飘动着得窗帘,出神般的低声道:
“以前看林穆然,觉得他又神气又聪明,家世好,人品好,真的好像一个王子。我喜欢他,就好像是在喜欢一副画像上的神祗一样,充满着梦幻般的崇拜。我只知道追逐着他的身影,却从没关心过自己身边的人。自己身边真正对我好的人。
那年,你劝我的时候,我的心里还没有放下他。对伟杰,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带上了几分敷衍与懈怠。伟杰他待我极好,宠着我,让着我,即便是隐隐的知道我心里还有别人,他也从不曾对我用过强。
我明知自己不应该这样,可心里却始终忘不了穆然,总是拿他和穆然做着比较。在我心里,他是比不上穆然的。因此,我待他总是淡淡的,谈不上好,真的是相敬如宾,总想着,自己这一辈子也就是这样,不过就是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罢了,哪里还能有什么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