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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川家康
第一卷 望春芽(一)
战国之子
从爱知县的名古屋市向东南约十五公里处,便是冈崎市。向西北方可远望辽阔的浓尾平原,在流淌着清澈河水的矢作川旁,坐落着冈崎市——一座引人注目的小镇。距今四百五十多年前的天文十一(1542)年,德川家康就出生于此地。
家康父亲名叫松平广忠,是拥有三河一部分的小大名。在当时的日本,大名之间彼此战乱不息,多年以来,这样的战争一直持续不断,在历史上,这段时期被称为“战国时代”,完全是一个大乱的时期。当然,既存在着强大名,也存在着弱大名,既存在着大大名,也存在着小大名,强大的大名灭亡弱小的大名夺得其领土,从而更加强大;而地处强大的大名领土之间的弱小大名,为了自己的安全,常常接受强大名的保护,象墙头草那样左右倒,那样便只得无时不按强大名的眼色行事,处境堪怜。
而松平家正是这样的一个小大名(家康本姓松平,后改德川)。
地处松平家东面的是拥有大片土地的大名今川义元,西面是虽拥有土地不多,但也是颇有实力的大名织田信秀。松平家就处在两位分庭抗礼的大名之间,无时无刻不抱着战战兢兢的态度,也无法始终如一保持绝对的中立。在家康的父亲广忠时代,松平家比较倾向于今川义元一方。
今川义元拥有骏河、远江、东三河近三个国家的辽阔领土,他梦想着早日进入京都,号令天下。京都是当时朝廷的所在地,相当于现在的东京,是日本的首都。进京获得朝廷授予的高官,甚而统一全日本是当时战国武将们最大的梦想。所以这时的强大名,如上杉谦信、武田信玄、北条氏康等人都不断向京都扩展势力,他们的宿望,就是打败周邻的大名,进驻京都。
据说武田信玄直到临死之前,还念念不忘上洛地对家臣胡言呓语道:“明天将尔等的旗印插到濑田(京都的入口)上去!”
回头说说今川义元,他虽憧憬着上京,然而因织田信秀的势力在途中的阻挠,无论如何也得与织田一较高低。所以松平广忠看准这一点,向义元请求:“在下愿意接受您的庇护,请在织田侵略的时候拯救在下。”
义元颌首应诺:“好的,阁下安心就是。”义元心下不禁一笑,这等于是说与织田作战之时,派遣松平的家臣们去打仗,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家康就是在松平家处于这种困境的时候出生的,时为天文十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家康幼名竹千代,他的母亲是冈崎附近刈屋城主水野忠政的女儿,名叫于大之方,是一位性格贤淑的母亲。竹千代在冈崎城内,由母亲抚养到三岁时,家中发生了变故,忠政之子,也就是竹千代的舅舅,投靠了织田一方。妻弟投靠了织田,自己却受今川义元所庇,广忠深怕义元怀疑自己的心意,终于和妻子离了婚。
“这不是你的错,但为了松平家的存续,还是请你回娘家吧!”广忠对妻子说。
“同你和竹千代分离,真是比死更痛苦,可我在重逢那天到来之前,将会一直忍耐下去。”竹千代的母亲答道,最后她流着泪回到刈屋的水野家去了。竹千代这年虚岁三岁,尚不经事。
竹千代的母亲在半路对抬轿子的广忠家臣说:“从此地开始就是刈屋的领土,轿子交给农民们抬吧。因为如果你们一直跟随到刈屋城的话,弟弟动起怒来,也许要杀了你们,这样一来,虽然消了一时之气,可是日后若要使松平家与水野家和好可就难了。你们就送到这里,快回冈崎去吧!”
广忠的家臣禀说,这样一来对不起他们送行的差役,可竹千代的母亲怎么也不听。结果没办法,他们只好按她所说回了冈崎。竹千代母亲思虑周深的性格,无疑也遗传给了家康吧!
那以后的四年里,竹千代在冈崎城生活着。当然在这四年里,大名们之间的战事连绵不绝,松平家也莫能例外。倾向今川家的家臣同心仪织田家的家臣,一直都在国内争斗不息,连广忠也在混战中被家臣所杀,此是后话。
话说回来,天文十六年(1547年),织田信秀突然开始向三河领地发动进攻,建立了六处攻击的桥头堡。广忠吃了一惊,他立刻作出反应,向今川义元的居城派出使者:“织田侵扰我境,冈崎危在旦夕,请按先约,借兵防备。”
听了广忠使者请求的义元,并没有立刻答应。他的唇边泛起奸滑的微笑:“恭听了尔的请求,但借军一事谈何容易。万一尔为织田所诱降,余噬指难及。若将令郎竹千代予余为人质,余方心安。请这样回传广忠阁下。”
听了回复的广忠,明白义元已抓住了他的弱点,自己必须交出人质。他知道如果交出自己独子作为人质的话,就越发在义元面前处于了下风,可不管怎么样,眼下已十万火急。广忠只得依其所言,心情苦涩地把六岁的儿子送往今川方。然而他没有想到,今生自己已无法与亲生儿子相见了。
竹千代和去今川方的家臣们中,没有人想到会在半途中了计策,被送到敌人织田信秀一方去。由此可见,这真是容不得一丝粗心和疏忽的时代啊!
陷于敌手
广忠第二次结婚,娶了名叫户田康光的人的女儿。也就是说,竹千代有了继母。这个户田康光,把自己的女儿给了与今川亲近的松平广忠,可自己却完全投向了织田信秀的怀抱,广忠恐怕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样的事。
当时土贼横行,要把竹千代送到今川方去,从陆路走的话太危险,所以决定从户田的领地乘船,直达义元的居城骏府。于是一行人从田原(渥美半岛的内河)上了船,船上也有很多户田家臣,负责操舵。船出了渥美湾,象是到了远州滩,蔚蓝色一望无际的大海,水波间跳跃的鱼,远方的青山厖厖。第一次坐船,竹千代满目生辉。
可是,没过多久,一个跟随竹千代的家臣看着周围说:“嗯,真奇怪啊!”
“怎么了?”其他的家臣问。
“看哪!富士山快看不见了,海的那边逐渐出现的,不是伊势的群山吗!”那个男子用手指着说。家臣们一起看了过去。
“啊!果然如此,船前进的方向完全反了。——喂,船家,船家,方向错了!”他们吃了一惊,向船头发出提醒。
谁知船家并未露出惊奇的神色,反而冷冷地微笑着说:“你们好象刚刚注意到嘛!”
“什么?”松平家臣们脸色骤变。
“喂,松平家的家伙们,别闹啦!船一开始就是向尾张方向前进,这是因为要把竹千代交给尾张的织田信秀呀!”户田的家臣们抱着肩,在一边嘲笑。
中计了!想到这一点已为时过晚,身处船中,自己人远水救不得近火,完全无法可想,只能眼看着他们得逞。
船到了织田的领土——热田。织田信秀得到了被拐带来的竹千代,十分高兴。他想:本该送到今川方的人质落到我方,这下松平广忠该乖乖地投靠我了吧!所以他把竹千代交给了热田神社的神主,并对所有的社人说:“这是三河的人质,可要好生招待。”然后给广忠写去了一封信:“汝大可放心,令郎竹千代好好地在热田。吾预先收下竹千代,请就此勿再与今川义元继续往来,而转从吾方。若如此,吾立刻归还令郎。如果汝拒绝这番好意,令郎自是性命难保。此外,就说眼下,也将立刻向汝发起进攻。”
广忠读了这封信,立刻回信:“竹千代原本并不是交予尔等的人质,即便尔等所说俱实,在下也恕难从命。”即使独子被捉为人质,广忠也不背叛与义元先前的誓言,真是一位堂堂正正的武士。
要说真正的武士,织田信秀也是如此,虽然他既失望又恼火,但也没有把这气发泄在年幼的竹千代身上。他把竹千代寄付在那古屋万松寺的天王坊,设了看守,给予了很不错的重待。
竹千代的母亲自从离开广忠后,在娘家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奉父命与亲织田家的一位武将——三河国阿古屋城主久松俊胜再婚。信秀对在阿古屋的竹千代母亲说:“今后派人来竹千代这里询问一下他的安泰吧!会面的事,我会安排的。”
竹千代的母亲非常高兴,不久后就派了家臣到竹千代那里去,探望他的情况,并送去了衣物和点心等东西。作为母亲,她一直都想见见竹千代,可一直没能实现这个愿望。得知竹千代的现况,能够做到这一点,也是多亏了信秀的安排,所以她非常高兴。
竹千代当然已记不得三岁时生母的容貌。可是那毕竟还是恋慕着的生母。独身在这样一个人生地不熟的敌国,这样的渴慕更深了。到了母亲的家臣来访的时候,从家臣的口里听知母亲的温柔话语,看着带来的物品,他忍耐不住内心的喜悦。
“这是母亲大人给的吗?”
“这也是母亲大人捎来的吗?”
家臣们时时可以回想起当时手拿着一件件新衣和点心,被母亲的慈爱所感动的竹千代的样子。
出于同情,名叫河野的织田家派来守卫的武士,也常常捉来伯劳呀、山雀之类的小鸟,送给竹千代,并无时无刻地安慰他。
今川义元对于广忠连自己独子被信秀抓去后忠心仍然不变的坚定理念,大大地吃了一颗定心丸,也非常地佩服。“广忠的心地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必须帮助他。”义元心里想道。他委任骏河临济寺的雪斋长老为大将,起骏河、远江、东三河之人马,增援广忠。广忠极为高兴,将自己的部下与今川军合作一处,与织田信秀作战。
经过这一战,织田军被击退,冈崎得救了,广忠也松了一口气,可是这安心并未持续多久,不久,正当二十四岁壮年的广忠就被发疯的家臣所杀。竹千代先前是与母亲生离,如今又不得不与父亲死别。作为在敌国的人质,终于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未能见上。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在广忠死前三天,织田信秀也中风而死。
松平的家臣们七嘴八舌地建议:“广忠去世,后继的竹千代殿下在尾张,我等领土没有了主人,或许应投向织田,迎接竹千代殿下回来吧!”
“不,这怎么能行!广忠殿下先前是投靠今川殿下的,如果真按其遗愿行事,应该投向今川方去才对。”
“是极,是极。听说继承织田信秀衣钵那名叫信长的小子,是出了名的大傻瓜。这些传闻,恐怕谁都听到过。如果跟了这样的家伙,万一今川的大军来袭,我们可一下子就完蛋了。”
可是,连这样的讨论也马上就没有了必要——今川义元闻得广忠已死,立刻派了信臣来到冈崎。作为义元的代理人,这名叫朝比奈和冈部的二人完全摆出了一副冈崎城主人的架子。
义元知道他畏惧的织田信秀已死,大为欣喜,立刻以雪斋长老为总大将,发大军前往安祥。而在安祥城里,正有着信长的哥哥织田信广。城兵虽全力抵抗,怎奈今川方乃骏、远、三这三国的精兵强将的进攻,所以抵抗很快就被瓦解了。
在攻入本丸之前,今川方向织田方写了一封信:“信广已是瓮中之鳖,请将竹千代归给我方,如若不然,我军立刻攻进本丸,杀了信广。”
织田方的回答倒也干脆:“好吧!既然这样,就按你说的交换吧!”
就这样,竹千代和织田信广进行了交换,终于能从尾张回三河的故乡了。竹千代那一年八岁。
“少主回来了。”
“不是少主,是幼君回来了!”
广忠死后失去了主公的松平家臣们,全出城迎接从他国回来的幼君,喜悦之情难以表达。可是竹千代虽然已经回来,那个本会拍着他的头叫着 “小家伙”的父亲,却再也不在这个世上了。
苦难
竹千代并没有就此在冈崎待下去。仅仅过了十日,就不得不出发去骏府,这次,是成了今川的人质。
三岁与母亲分别,六岁离国成了敌国的人质,八岁匆匆回家一探之后,又立刻成为新的人质,到他国去了。即使是战国的武将,小时侯就如此恶运连连、备受磨难的人,恐怕也难找出第二个。竹千代的经历,不知道对家康的人生修行起了怎样的影响呵!
软弱的人会输给苦难,总是哭哭啼啼,悲悲戚戚地抱怨别人,这样就会丧失了本性,成了无用之人。坚强的人,即使受了磨折,也能忍耐,无论多苦也咬紧牙关,没有失去勇气,心里一直想着:记住现在,把磨难作为自己的经验教训。
即使是寒冷的冬天,田里的麦子越来越枯黄,一到春天,不就又生长繁衍起来了吗!竹千代就好比那麦子。
和竹千代一样,在冈崎守卫家园的家臣们也备受苦难,广忠的家臣——不,已经是竹千代的家臣,他们失去了自己作为俸禄的土地,现在的三河一国,所有的收入都交给了今川家,家臣们即使打了大胜仗也没有任何赏赐,俸禄也得不到增加,所以都很穷。家臣们提着镰刀和锄头,像百姓那样下地干活,勉强度日。
今川家在发生战争的时候,也总说:“那个,让三河人去吧!”一直把竹千代的家臣们遣作战争的先发部队。因此打仗的时候,死的、伤的,大部分总是竹千代的家臣。今川的家臣们却撅着屁股,站在高处看撕杀。
可即使这样,竹千代的家臣们也没有反抗或是背叛今川家。倚靠强国正是弱国的可哀之处,听了今川家的话,无论如何也要服服贴贴低头,“是,是,明白了。”这样说着并不折不扣地干。可是在内心想着:“臭狗屎,给我记着,这只是到竹千代殿下长大成人之前在那天来临之前的磨难罢了。”咬紧牙关默默忍受下去。就这样,自律自重,相互鼓励,他们愈发地紧密团结在一起。
那么作为人质身在骏府的竹千代,过着怎样的生活呢?骏府,就是现在的静冈市,竹千代在这里,从七岁到十九岁,整整度过了十二年的时光。他所居住的地方,据说离现在的静冈火车站很近。在那儿,竹千代和同去的七八十个家臣一起同住,其中的几人,更成了他的玩友。
骏府边流淌着一条名叫安倍川的河流。五月五日这一天,附近的孩子们分成两组,隔着河展开扔石子儿大战。竹千代正是刚到骏府不久,他在家臣们的簇拥之下,远观这一混战。
以安倍川为界,一方是三百人左右的孩子们,另一方只有其一半,约一百四五十人。双方哇哇呐喊,互掷石子。竹千代凝神看了一会儿,向着侧旁的家臣们说:“你们认为哪边会胜?”家臣们用“那还用说”似的神情回答:“这个嘛,肯定是人多的那方胜罗!”
竹千代摇摇头:“不,我认为人数少的一方一定会赢。”家臣们嘴上不说,心中想道:“哪会有这样的事,人数少的那一组只有人数多的那一组的一半人,不输才怪!”他们一边这样想,一边继续观战。这时人数多的那一组却渐渐形势不妙,接二连三地有人逃走,到头来终于一哄而散。见此情景,胜利的那一方孩子都举着手高兴地喊着:“噢,噢,我们赢了!我们赢了!”家臣们虽感到不可思议,可事实毕竟摆在眼前。为什么能知道人多的那一方会败呢?家臣们向竹千代请教。
竹千代微笑着说:“看那场扔石子大战的时候,我发现人数少的那一方,人人团结一心,拼命地扔石子。可另一方,却仗着人多,不把对手当回事,根本没有团结起来,所以我认为人少的那一组一定胜利!”
家臣们高兴地看着竹千代可爱的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