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谁要走,大爷睡罢。”俪如将手搭在严昭明的手上,握住了道。
“你真好,别走妃嫣”
这几个字,俪如听得并不是很分明,却立时睁开了眼睛,仿佛眼前微弱的月光,能让她打开耳朵。
“小嫂,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和林妃嫣,你们的相貌,至少有七成相似。”
俪如突然想起了这句话,这话,是严少卿对她说的,她只当他是轻佻的玩笑话,可是如今,她再不能当它是一句玩笑话。
况且林朝光,也曾说过这样的话,“你与你姐姐的相貌倒是有七八分相似,也算是我们父女的缘分罢。”
俪如试探着轻轻问道:“大爷,你叫谁?”
“妃嫣”这是严昭明的梦中呓语,轻轻的呢喃,虽然说得轻快,却摄人心魄,教人宁可立时聋了才好。
俪如的身子,仿佛被绝世的武功击中了,她的人,像厨房里的鱼,一张外衣还是好的,可是里面的肝肠脾肺,已经碎成了千千万万块,被水冲着,流到最肮脏的地沟里,再也找不回来。这些事情,发生得有些太快,仿佛她还没怎么感觉到痛,就那么过去了。
从前,她只当自己是个代嫁的丫头,她也知道自己的命数,她对爱,从无幻想,可是,这一次,她下定决心,以羸弱之身去维护这个男人,下定决心,将终生都交付给这个男人,却
“我顾念着妃嫣,自然也是记挂着你,别叫你为我受了委屈。”
“往后,这面具,我为阿离戴,我必惜取眼前人,不负你为我一场。”
“往后,爷护着你两姐妹周全。”
“你不必担心我,眼前的困境,不是正解决么?不管怎么样,我们总在一处。”
这许许多多的话,是从前严昭明对她说的,如今想来,这话并不是对她说的,而是对她身上,林妃嫣的影子说的——不,或者说,她是林妃嫣的影子而已。
她曾经是感激的,感激圣恩,感激严昭明给的那些承诺,甚至不再恨林朝光了,甚至有些认定,这正是命运的安排,如果没有从前的那些周折,也换不来今天的一切。可是,她,应当感激吗?感激这个堂堂正正的身份,感激这似是而非的爱情?她应当感激。感激自己从一个死去的人身上,被施舍了尊严,施舍了爱。只不过,数月相聚,实在太短暂,她那些许的好处,他那点滴的爱怜,一瞬间,就被击碎,化为梦幻泡影。
其实,从床上坐起身子来的时候,她是笑着的。月光透过床纱,照着这个发光的男人。她好像有那么一点点想通了,她,一个卑微的侍女,一个低贱的媵妾,又凭什么和林妃嫣相提并论呢?那是她十年的主子,十年的恩人,况且,她只是一个已死的人。
“今后,你就是我唯一明媒正娶的妻子林俪如,是严家唯一的长媳。”
至少这句话,是他亲口对她说的,是清醒的,是笃定的,是她可以紧紧握在手里的未来。剩下的那些话,她可以当他是不胜合卺酒的酒力,可以当他是被一天的疲惫所侵扰,可以是所有其他的一切她长叹了一口气,又一次,满足了做这片刻的替身,又一次,屈从了命运看似无情的安排。
这之后的许多日子,俪如虽然看不清身边这个百般体贴,千般温柔的人,却只是一味沉浸在一日日的柔情蜜意中。
自从八月十八之后,严少卿再也没回过家,家里人传闲话,仿佛说,他在平康里的“仙宫苑”包下了一名叫如月的歌姬,常住在“仙宫苑”中。
俪如再一次听到严少卿的的名字,还是广德公主下嫁的那天,和小钗去上街,偶尔在首饰铺里听到了几句流莺女子的交谈。
“弄月姐姐,听说,你们仙宫苑有位二爷,包了你们花魁如月一整年呢?”
“连你都听说了呀,你可知道,这位二爷是甚么人?”
“甚么人?哎,这柄玉簪子倒别致,你瞧”
这个叫弄月的,压低了声音道:“我有位常客周官人,是官媒衙门里的司户佐,那天呀,和我们这位二爷在暖阁里打了个照面,原来这位阔绰的二爷,就是刑部侍郎大人的二公子呢!哎,你别拿那个玉钗,那儿崩了一条金线,你看看那边的”
“呦,是么,听说是皇上的外孙?不就是前阵子皇上亲自赐婚的严家嘛?”
“是呀,嘻嘻,可把我们妈妈高兴坏了,你说,这不和傍上了金山银山一样么?”
“是么,赶明儿个,我也去你们那儿凑凑热闹,嘻嘻”
“可别可别,我跟你说,这位二爷呀,顶喜欢粉色,顶讨厌绿色,你瞧你,名字叫吟荷,穿的一水儿的湖绿,又戴个玉簪,去了呀,他不把你给打出来,哈哈哈”
这个叫吟荷的,用丝帕捂着嘴笑道:“我说呢,怎么你们仙宫苑的姑娘,哪阵风吹得不对了一样,不是桃红就是海棠红,原来是因为这个。”
弄月将手上的首饰放下,道:“这些富家子弟的脾性,咱们是摸不透了,倒是如月,把个二爷啊,服侍得妥妥帖帖的。这儿的首饰不好看呢,咱们去别处买些珠花去。”
吟荷挽着弄月道:“是是是,我的好姐姐,咱们呀,专挑粉色的珠花买去,哈哈”
晚上,俪如将那件严少卿的淡灰绿缎子披风从衣柜拿出来,好好地用一块大方巾包着,塞进了五斗橱的底层,想着,不打算再拿出来用了。
秋去冬来年到,让俪如忘记了身旁的重重危机,忘记了秦妈妈,忘记了死去的玉樱,忘记了小倩,金奴,甚至连严少卿对她说过的许多话,都埋在了记忆深处。直到——
这一天。
一个姿容艳丽的女子,出现在严府一场别开生面的家宴上。
☆、第廿一章【不速之客】
【杯邀月影临花醉,手弄花枝对月吟。】
原来是二夫人的自家侄女吴悦榕小姐来了。严祁公忙去了并没在家,家宴上只二夫人和两个儿子、俪如。
俪如本来,也从未听闻过二夫人的家事。直至那一天,八月十五麟德殿的御宴上,听永福公主说过一句,
“妹妹真是持家有道,两个庶出的儿子,一个和父一样,不喜欢大户人家的千金,反而中意与丫头混在一起。”打听之下才知道,原来二夫人从前是严府的丫鬟,后来与严祁有了严昭明,这才纳为妾室。
这位吴小姐的穿着派头,倒是教人看得眼晕,只是,有些浮躁。确实能教人联想到她几年前忽然发迹的 富甲一方的商人父亲吴大有。
“姑妈,这个羊肉,有些膻味儿呢,阿爹前阵子从关外突厥弄回来的羊肉,膻味儿小多了”吴悦榕将吸了半口银汤匙里的羊肉汤,又放下了。
二夫人笑着道:“那你尝尝那个,那个鱼不错。”
吴悦榕夹了一口鱼,将筷子放下了,道:“姑妈,昨天呀,我和阿爹吃饭,有一味鱼唇,是从河南道快马运回来的,那才叫新鲜呢”
二夫人道:“是么,我倒是不知道,你父亲的生意,做得那么远了?”
吴悦榕道:“是呢,阿爹的车队去杭州运丝绸,顺道带回来的,哦,就是从前的余杭郡呀。我听我的丫头说,那鱼啊,运回来的时候,鱼鳃还一动一动呢。”
吴悦榕说得十分起劲,还不时看看众人,众人觉得十分尴尬,只听见羊肉炉的“滋滋”声。
“哎,哥哥嫂嫂,你们尝尝这个,这是我从家中带的,渤海国的老虎肉,这眼看就要刮风雪了,我听说大表哥身子不好,这老虎肉很是暖胃呢。”
“多谢了。”俪如端起碗,接过了吴悦榕夹过来的东西,严昭明倒是低着头不说话。
这个时候,严少卿站起来道:“母亲,这房里点了炉子闷得很,儿子去花园走走。”
吴悦榕道:“二表哥,我头回来府上,我听说姑母家中的花园十分别致,二表哥带我去看看罢。”
严少卿冷冷地道:“表妹若要看看,自己随处逛逛罢,反正,你也没当自己是外人。”说罢,拂袖走了。
吴悦榕倒是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笑着跟去了。
两人走后,严昭明和俪如起身也要告退,被二夫人拉住:“小钗,你扶大郎回房去,我和媳妇有话说。”又转头对侍立一旁的秦妈妈道:“你也下去。”
被二夫人拉着手坐着,俪如倒有许多不习惯。
“媳妇,这榕儿,是我哥哥的独生女儿,你看,我这哥哥,虽说前几年做生意积累了些许财富,可终归是个商人。你就不一样了,你现在,是林家的女儿,公主的媳妇,严家的长房奶奶,这你呀”
“母亲,有甚么吩咐,您就直说罢,媳妇能做的,定不推辞。”
“这小郎,现在是越来越难管束了,我和你父亲说的话,他也听不进耳。你看,这,给小郎娶亲,也是公主的意思,就连皇帝陛下,不也御示过了。这俗话说,长嫂如母,你帮着娘去规劝规劝,早日成全了小郎和榕儿,也了了我一桩心事。”
“这”俪如面有难色,她实在不愿意理会这些闲事,特别是,和严少卿有关的事。
“母亲,二爷既不愿听母亲的管束,我说的话,他又怎么会”
“嗯,那个,从前你姐姐妃嫣,我也见过几次,你们俩的相貌,倒像是亲姐妹再,再说,你也是林家的女儿,我见他对你倒有礼,怕也是顾念着林家的情分,你就只管帮娘去试试,偏劳你拉。”二夫人一边说,一边用手轻轻拍了拍俪如的手。
俪如忽然想起一件事,道:“母亲,这便是二爷肯听我的规劝,这《唐律》有云,‘官民不婚’,怕也”
二夫人大小道:“哈哈,这有甚么,我那哥哥,去年赐了明经出身,上下打点了二十万两银,就差中书省赐官衔了。”
俪如见她这样说,也就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严昭明见俪如心事重重地回来,问道,
“母亲找你,有甚么教你为难的事么?”
“是今天来的这位吴小姐和和二爷”
“哼,我早猜到了,我那位舅舅,早年惯会取巧钻营,不知怎么地,这几年倒发迹了,给达官贵人办了不少事,只是苦于没有靠山,便有心栽培我那位表妹,一朝飞上枝头,他们吴家,就鸡犬升天了。”
俪如笑了:“我看那吴小姐模样倒是十分周正,要是早几年给你们两兄弟定了这门亲事,也少了许多周折。”
严昭明也笑了:“哼,一来,父亲大人是很看不上这位舅舅,二来,那位吴表妹的做派,我可吃不消,别看她才十三岁,倒早学会了浓妆艳抹搔首弄姿那一套。”
“可是,夫人教我去撮合二爷和吴小姐呢。”
“哼,我那不争气的弟弟,便是流连烟花之地,也断不会瞧得上这位姑娘。你也不必做这为难的事,若是母亲逼着你,那我去说。”
俪如见他这样说,知道他心里并不是真的生严少卿的气,其实还是为这个弟弟着想。待要说什么,听见有人敲院门。
小钗在院子里道:“大爷奶奶,吴小姐来了。”
严昭明给俪如使了眼色,摆了摆手,让打发了她,俪如却大声道:“外头起风了,请小姐屋里坐罢。”又对严昭明小声道:“今日打发了,还有明日后日呢,不如早点将此事给了了。我知道大爷为我好,可大爷若去跟夫人回了此事,才真叫我这做媳妇的为难呢。”
“妹妹是不是来得不巧啊,哥哥嫂嫂歇息了罢?”吴悦榕嘴上这样讲,可人却早坐下了。
俪如道:“小姐来坐坐也好,我们正无趣呢。”
吴悦榕道:“嫂嫂不必跟我客气,叫我榕儿就行。都是自家人,往后小姐前小姐后的,嫂嫂费口水呢。”
俪如见她将“自家人”挂在嘴上,心想这姑娘倒是不害羞。
严昭明道:“表妹,怎么有空到我们这里来,不是跟着少卿去花园逛逛么?”
“二表哥走着走着,不知走到哪里去了,我就来哥哥嫂嫂这里看看,况且,我还有事找嫂嫂呢。”
俪如道:“那小姐找我何事?”
“哎呀,嫂嫂,我都说了,叫我榕儿就行了。那个,我问问哥哥嫂嫂,平日里喜好些甚么?我爹爹四处做生意,有不少珍奇的玩意,拿来孝敬哥哥嫂嫂。”
两人一听她这话,知道她是在打听严少卿的喜好,俪如知趣地道:“我和你大表哥,平日里无趣地很,无甚喜好,那些东西,妹妹就留着送给你二表哥罢。”
“那,二表哥爱些什么?是古玩字画,还是美酒佳肴?哎,大表哥,你们兄弟只差一岁,你告诉妹妹罢。”
严昭明冷笑道:“哼,我这位弟弟,有两大嗜好,一是爱胭脂水粉,二是爱绫罗丝帕。”
“哦?”
“这胭脂水粉,要擦在姑娘的脖颈上,绫罗丝帕,要系在姑娘的脚踝上。”
“这是甚么喜好?怎么妹妹从来没听过?”
俪如拽了拽严昭明的衣角,严昭明不理会,只是道:“表妹连这个都没听过?我看表妹平日里的做派,倒是和这姑娘差不多么!表妹若不明白,尽可以到平康里去看看!”
这吴悦榕虽然愚蠢无知,却也知道“平康里”是甚么地方,知道严昭明在戏弄她,咬了咬嘴唇,眼泪待要掉下来,又气得说不出话。
“你,你,你们!哼”跺着脚跑了。
☆、第廿二章【离人】
【明月易亏花易老,月中莫负赏花心。】
俪如叫道:“哎,小姐,小姐”转过头来对严昭明道,
“大爷这是干甚么”
严昭明笑道:“干甚么?我这是在帮你呀,你看,她这一去,怕是不会再回来了,不正为你排忧解难了么?”
小钗也在一旁笑着拍手。
俪如又气又好笑,对二人道:“你们呀,真是的,若是她去夫人那儿告你一状呢?亏您说得出那些让人脸红的话来”
小钗道:“奶奶,不会的,那些话这吴小姐若是听明白了,怎么开得了口呢,若是没听明白,自然不会去告状 的。”
严昭明道:“小钗说得对,咱们呀,可千万别去招惹这位表妹,哈哈,她若是进了我们家的门,我怕我被她身上的铜臭味儿和胭脂水粉味儿熏着。”
俪如捂着嘴笑了,小钗更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俪如道:“只是如今,夫人那里怎么交待呢?”
严昭明道:“你放心,不用你去交待,小郎自己,就会去说的。”
俪如和严昭明第二次成婚之后,就得每日到厅中给公婆请安,不像以往做妾室时,这一来二去,多出了许多规矩。
第二天很早的时候,俪如就到厅门口去等着了,想着要比严少卿早到,说些话与他听。
看见严少卿过来了,俪如将他引到一旁。
“二爷,我听说,昨天来的那位吴小姐,还没回去呢。其实,夫人是甚么意思,二爷你是知道的。”
严少卿道:“甚么意思?嫂嫂说的话,我听不明白。”
俪如见他是这种态度,也板起脸道:“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小叔自己心里明白。只是,你哥哥昨天,已帮你打发了她,这事情,你自己若要去回了,可要与夫人好生说话,不要再惹出甚么事端来。”
严少卿道:“哼,嫂嫂说笑了,我能惹出甚么事端来?哥哥嫂嫂只管做你们的恩爱夫妻去,我的事情,我自有主意,不必嫂嫂来挂心。
“少卿!你过来,你爹爹有话对你说。”二夫人在厅中坐着,见严少卿面色不好,便把他叫到跟前。
俪如起身想走,被二夫人叫住了:“媳妇,不必回避。”
严祁坐着道:“小郎,你年纪也不小了,虽说玉樱走了不久,可我和你母亲,自然要为你打算打算。”
严少卿一反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