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鸨母杨妈妈道:“既如此,那姑娘请吧。”说着把俪如、小雯引上楼来。一众的客人皆不明就里,还是那周熹帮忙道,
“各位,各位,今日如月姑娘身子不好,不能出来献技,咱们也休得理会旁的人,只管在此处尽兴!”
仙宫苑的二楼挂满粉红纱帐,每走三五步,都垂着彩色的珠帘,楼上香气四溢,这种味道,俪如在严少卿身上闻过,脂粉混着些许体香,十分甜腻,俪如只觉得胸中郁闷,也忍不住头痛。
绕了一圈不见吴悦榕,杨妈妈暗自道一声,“不好。”赶忙引着俪如小雯,从另一处楼梯下来,走到后院。
从圆拱形的门洞进来的时候,俪如看见侧边一块小木牌上写着“月寻常”几个字,这几个字写得十分清丽,但好像用笔有些顿挫,俪如有些奇怪,“可能是木牌艰涩,不易书写罢。”
这小院子里倒是极为清雅别致,栽着些松柏,眼睛望去,院子的后面,就是一处小小竹林,房屋也沉静。走到这里来,有恍如隔世之感,早忘记了这里是仙宫苑歌坊,倒像是普通的书香人家的小院儿。
吴悦榕正要推开最后一扇关着的门的时候,杨妈妈已经用身子挡住了门口。
“这位姑娘,误闯了我这歌坊,我也算了,如今你姐姐既然来了,不如我命人好生送两位姑娘回去。”杨妈妈皮笑肉不笑地道。
“哼,让开,我告诉你,我可不是甚么误闯,我是严家二少奶奶,今天就是来找如月的!你少糊弄我,我刚才早就听说了,那个甚么花魁如月,就住在这小院子里!”
“妹妹!”俪如叫小雯一起拉住吴悦榕道,“妹妹!你糊涂了!咱们不是要到墟市去么!你误闯了这地方,主人家未曾怪罪,赶快和姐姐回去罢!”一边说话一边紧紧掐着吴悦榕的胳膊。
吴悦榕被掐疼了,说不出话。俪如接着道,
“好妹妹!咱们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进来这地方已是不便,更不能在此逗留,被不知根底的人传扬出去,更是大大的不妥,我看还是不去墟市了,赶快回家去,免得父亲母亲挂念!嗯?”
吴悦榕听见“父亲母亲”几个字,心里也虚了,仿佛后悔刚才的冲动,乖乖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房中忽然想起了琴声,杨妈妈听见这琴声,用十分谄媚的语气对着屋子里道,
“月姑娘,打扰姑娘休息了,这,有些小事,不劳姑娘挂心,姑娘好生歇着罢。”
俪如听见这琴声,是《高山流水》的第二段,这一段,本是十分清澈活泼的,却被屋中人弹奏得跌宕沉郁,就像一个有着老妇心态的妙龄少女在低诉心语。这种喜忧交杂的情绪,俪如感同身受,这一首她从前听过无数次的曲子,此时,仿佛摄去了她的心魄。
这位如月姑娘,她们终究是没见到。
回到家的时候,秦妈妈已经站在大门口的石屏下等了。
“给两位奶奶请安,夫人叫我带二奶奶去她房里有话说。”
俪如见状,对吴悦榕道:“妹妹,方才我对你说的话,都是我的心里话,你好自珍重罢。”
二夫人正坐在自己房里喝茶,吴悦榕懊悔自己方才的举动,心虚得很,只轻轻唤了一声:“姑妈。”
二夫人道将茶杯放在桌子上,道:“榕儿,我再三嘱咐你,要多学多看少说话,收敛收敛自己的脾气,你怎么叫我这样不放心?”
吴悦榕道:“姑妈,你说哪儿去了。”
二夫人道:“哼,我问你,你方才哪里去了?”
吴悦榕道:“我,我,我和嫂嫂去墟市逛逛了。”
二夫人站起来用手指使劲戳了戳吴悦榕的眉心,道:“你呀你!撒谎你都不会撒!你嫂嫂是下午才出去的,你呢?还不快说?”
“我我”
“哼!方才几个官夫人特意上门来告诉我,说自己的丫鬟上街看见,严家的二奶奶吵闹到平康里的歌坊去了!你可知道,那歌坊是甚么地方?寻常良家女子躲都躲不及,你倒好,自己不顾脸面也就算了,还要白白连累你夫家的脸面!”
吴悦榕嘟囔着嘴道:“那些人无非是道听途说,未必还能毁了姑妈的名声不成!”
二夫人捶着胸口道:“你!你要气死我呀你!你若不是我的亲侄女,就你这样的慧根,我,我!哼!”
☆、第廿八章【闺中少妇不知愁】
【爱月迟眠花尚吐,看花起早月方斜。】
二夫人喘了几口大气,坐下道:“你姑父在朝中为官多年,贵为驸马,咱们本就是皇亲之家,又有一门皇帝亲赐的婚事,咱们严家,在这长安城中,也算是一时风头无两。你可知道,你这样大吵大闹,不守妇道,稍有不慎传到那些士大夫的耳中,更甚至传到皇上耳中,连累名声事小,若因为丢了皇家颜面,干犯天威,责罚降罪也是未知之数。”
吴悦榕不说话。
“去年中秋,咱们一家去大明宫团圆,永福公主不过因为说了几句气话,摔了筷子,就被责罚思过,连婚事也被皇上下旨退掉。本来这些事,在寻常人家也没甚么,谁家的闺女,还没个脾气呢?你说,你今日的所为,比永福公主如何?皇上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尚且不念情面,更何况是对你呢?”
吴悦榕若有所思道:“姑妈说的话,倒和嫂嫂说的差不多。”
二夫人道:“哦?她是怎么说的?”
吴悦榕道:“方才回来的路上,她对我说,皇帝有个女儿万寿公主,是咱家公主的姐姐,因为小叔生病自己只顾观戏却不去探视,皇帝发了好大的火,好生训斥了一番。她说,皇家对妇德看得甚重,我们虽身为媳妇,但却与严家同气连枝,须当规行矩步,不可不慎。我本觉得她是小题大做,如今听了姑妈的话”
二夫人道:“我在皇家侍奉多年,从前侍奉公主谨小慎微,在严家为妾十几年也是如履薄冰,见惯世情,才悟出许多道理来。没想到,她竟然有这份心胸。”
吴悦榕道:“姑妈现下,我也知道自己莽撞了,怎么是好呢?”
二夫人道:“这些事情,是不能逢人便解释的,如今只是别传到你姑父的耳朵里,你自己,也好生去和你表哥认错和好。”
吴悦榕道:“恩。”
二夫人关上房门,小声道:“榕儿,我问你,你表哥对你好吗?”
吴悦榕道:“恩?好呀,表哥一切都让着我。”
二夫人道:“我问的是闺房里的事情,你表哥对你好吗?”
吴悦榕道:“闺房里?甚么事情?吃喝玩笑,表哥从来不和我争抢,都让着我。”
二夫人道:“哎!我的傻侄女啊,难怪你表哥要日日在外头流连。”
说着,二夫人从头上拔下一枚造型奇特的铜簪,走到屋子角落的五斗橱前,原来,那铜簪竟是一枚设计精巧的钥匙,二夫人用这钥匙打开了五斗橱最下面的一把铜锁,拿出一封红布包来递到吴悦榕手上。
“姑妈,这是什么呀?”
“有了这个,你表哥便会对你好了。”
“现下表哥对我不好么?”
二夫人摇摇头,用一种近乎神秘的暧昧眼神,打开了红布包。那里面是一本书——
《天地合》。
在二房里,小钗正给严少卿打水洗脸。
“二爷,小钗是奴婢,主子的事情轮不到我管,只是,二爷也当珍重自己的身子才是。”
“小钗,你不懂。”严少卿抹了一把脸,站起身来,跌跌撞撞想走到床上坐下,本来腿脚就不灵便,喝了些酒更是脚步虚浮,撞到了书桌的一角,笔架上挂着的一支镶着玉的竹笔,被撞到地上摔裂了。
严少卿叹了口气,并不去理会。
小钗想扶严少卿一把,另一只手里又拿着手巾,一弯腰,身上的荷包掉在地上,叮叮当当掉出了几枚铜 钱,一块玉佩。
严少卿撇了一眼,那是自己早就不见了的一块玉佩。
小钗捡起笔,赶忙解释道:“二爷,这玉佩是小钗拾的,并不是我拿二爷的,奴婢正想交给大奶奶,二爷千万不要误会。“
严少卿笑着道:“你紧张甚么?我哪里说这玉佩是我的了?又哪里误会了?”
小钗见瞒不住,自己红了脸,道:“这玉佩,确实是奴婢拾的,去年我刚来府里的时候,在后门拾的。我,我知道是二爷的,只是,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还给二爷。”
严少卿道:“你这个丫头,一肚子的心思。我说呢,母亲不准我出去,因此严令大门的门房入夜之后就不许给我开门。我日日从后门出去,半夜三更回来的时候后门却多半是开着的。是你开给我的不是?”
小钗不说话,手上的手巾绞出了水,滴答,滴答,滴在小钗的新绣鞋上,弹落在地砖,开了一朵朵花。
“傻愣着作甚么?快把我的笔放下,弄湿了。”
小钗赶快把笔放下,道:“这笔精致极了,摔裂了,怪可惜的。”
严少卿暗淡了眼神,道:“这支笔,是大哥送给我的。那时候我俩一起开蒙,公主赏赐了文房四宝,我顶喜欢大哥的这支笔,就求着大哥送给我。那时候,大哥很是照顾我的。”
小钗拿出了方才那块玉佩道:“我见二爷,对这些东西珍而重之,这玉佩,既然是二爷的,如今,就物归原主罢。”
严少卿推着小钗的手道:“不必了,你既喜欢,就收着吧。她嫂嫂可能回来了,你去罢。”
小钗答应着要走,严少卿又把她叫住了,“小钗,那支笔,你帮我拿走罢。”
小钗回过头道:“好好的东西,只是裂了一条小缝,未必不能修补的,二爷就要弃置么?”
严少卿道:“拿去罢,有些东西,修不好的,何必留在身边,日日看着,心里难过。”
一支笔而已,严少卿实在没必要说得这么伤感,小钗却好像知道他的心思一样,道:“二爷,大奶奶常吟一句诗,小钗不懂,二爷应该是懂的。叫‘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二爷,好自珍重。”
小钗走的时候,正碰到吴悦榕从二夫人房里回来,两人一个前脚出门,一个后脚进门。
“表哥,今天的事情是我不对,我错了。”
严少卿道:“榕儿,你还小,许多事你不懂。”
吴悦榕道:“表哥,你教我,我就懂了。咱们俩是夫妻,我是你最亲近的人,只要我对表哥好,表哥总不会对我太差,是么?”
严少卿想,这表妹转性也太快了,那样刁蛮泼辣,怎么一下子变得如此柔顺,况且,这天真的表妹,哪里学会说这些大方得体的话。便问道:“这些话,你从哪里听来的?”
吴悦榕道:“方才回来的路上,嫂嫂对我说的。”
严少卿直起身子,道:“她嫂嫂是怎么说的?”
☆、第廿九章【深院人归】
【长空影动花迎月,深院人归月伴花。】
吴悦榕道:“嫂嫂说,我是表哥的妻子,是枕边人,只要我收敛脾气,多体贴表哥,表哥自然不会想旁的事情,自然会对我好。其实,嫂嫂对我说了许多话,我记不全,她说的话,到底是甚么意思,我也不太明白。不过我想,嫂嫂说的话,总不会是错的。”
严少卿冷笑道:“我也不懂。”
吴悦榕揉了揉眼睛,道:“表哥,我困了。”她确实是累了,这一天折腾,出去外面大闹了一场,又被二夫人叫去说了那么多话,俪如也对她说了许多她听不懂的话,她的心那么小,盛不了这么多话,自然是累了。
表哥坐着,半靠着床柱,用手抚着表妹的后背,表妹用头枕着表哥的腿,身子趴着,沉沉地睡了。
一切仿佛回到五六岁时,他们一起玩耍的情景。那时候,表妹的父亲还不是巨贾高官,表哥还没有爱上甚么人,他们彼此,都是彼此极好的朋友。
这是和吴悦榕成亲后,严少卿第二次在家里过夜——第一次是新婚那天。
他怀中的,并非他的妻子,而只是一个他小心呵护的孩子。他记得少时,这个明艳活泼的小女孩,还会追着他们要糖吃。只是渐渐长大之后,她却越发地刁蛮任性起来,说起来也可怜,自从来了严家,吴悦榕的确已经学乖了很多了,这小丫头,一定是在极力克制自己的脾气。
严少卿这样想着,许多往事涌上心头来。十三岁,虽说不算太小,却也不能说大。当年的林妃嫣,也是十三岁。可是十三岁的吴悦榕,却和十三岁的林妃嫣大大地不同,和林俪如,更是大大地不同。
吴悦榕,被他的父亲呵护备至,从未经风霜,长大后更是被荣华富贵迷乱了心性,其实,她也未必是甚么坏人,就好像现在的她,脱掉了和年龄不相称的华服,取下沉甸甸的珠玉首饰,洗干净脸上红扑扑的脂粉,不乱发脾气,只是静静呼吸着。她本来,不正是一个清秀无邪的少女么?
小钗回房的时候,俪如正和严昭明在房中说话。
“好在你机灵,不然又是一场风波。我早说了,让你少管榕儿的闲事。”说话的是严昭明。
俪如道:“她还是个孩子呢。好歹她不是我们的弟媳,也是你的表妹呀。”
严昭明道:“我这个榕表妹,其实也未必是什么坏人,小时候,也极可爱,只是这几年,被我那舅父惯得不成样子。我是越发懒得睬她了。好在她跟我倒客气,只是和小郎亲近些。如今他们成了亲,你去管她的事情,她未必会感激你。”
俪如道:“都是一家人,甚么感激不感激。”
严昭明道:“哼。只怕到时候,连小郎都要怪罪你多管闲事。我这个弟弟,小时十分机敏,这几年,整日浑浑噩噩,不知像甚么样子。”
俪如若有所思,想起从前严少卿对她说过的话,从前严昭明十分出类拔萃,恐怕严少卿只是一味地自暴自弃罢了。
小钗在门外听见这些话,竟也有一丝难过。她手里,还拿着刚才的那支竹笔,心里想,二爷这样看重大爷的情分,大爷却或许,他只是为二爷惋惜罢。她想了想,没将那笔丢掉,反而好生地收起来了。
“表哥,你还没睡么?”不知过了多久,吴悦榕在半夜里醒了。
严少卿道:“我睡不着。”
吴悦榕道:“我以为你又不在家了呢,我每天夜里醒来,你都不在家。”
严少卿正要说话,吴悦榕好像想起了甚么事情,坐起身子,从怀里取出红布包道,
“对了,表哥,这儿有一本书,是姑妈给我的,姑妈说让我回房再看,她说,我看了这个书,表哥就能对我好,每天在家里陪我。”
严少卿接过布包打开,看见封皮,已变了脸色,站起身子走出了两三步远,他随手翻开一页,吴悦榕凑上来看,先是吓了一跳,接着脸发烫,赶快用手捂住了眼睛。
“啊!这这”
那书上没有一个字,尽是些图画,那些男男女女的图画香艳露骨,震慑了不谙人事的少女一颗纯洁的心。
严少卿道:“哼!你的姑妈,真是个好姑妈。”说着,将房门重重地关上,走向二夫人的院子。
严祁和二夫人竟然不在房中,就连秦妈妈,也不见人影。严少卿也不知到哪里去找,只能站在院子里等,春寒料峭,他身上披着的一件斗篷,被风呜呜地吹着。
严祁和二夫人回来的时候,严少卿的心气还没有平复,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小郎,怎么深夜在这里立着?”严祁见他仿佛等了有一会儿工夫,问道。
“父亲大人,儿子有事找母亲来的。又见父亲母亲不在房中,只好在此处等着。”
二夫人道:“甚么要紧的事,今天这么晚了,明儿再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