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卅九章【喜忧悲苦皆泡影】
【国色可怜难再得,酒杯何故不教空。】
“二爷虽然常送东西给我们,可是大爷也未必就没有把我们放在心上。”小钗的话,一直在俪如的脑海中回响,是的,大爷、二爷,他们,未必是不好的。
晚上照旧睡不着,俪如想翻身,却又怕吵醒了严昭明,正僵着身子,严昭明却做起来了,俪如赶忙闭上眼睛。
“俪如,俪如。”严昭明用手拍拍俪如的肩膀。
俪如也坐起来,想点灯,严昭明却摆摆手,示意不用了。
晚上月色分外皎洁,两个人借着月光,坐在桌子边,煮起一锅茶来。
如果是以往,这会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夜晚呢?夫妻对坐,赋诗煮茶,将凡尘俗务都抛开去,多么惬意。可惜今晚,两个人都有各自的心事,锅中的茶香,没有喝到肚子里,全都飘散在房中烦闷的空气里。
“俪如,你是否有心事?”还是严昭明先开口了。
俪如道:“大爷,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你。”
严昭明道:“你昨日回府去了,是关于,妃嫣么?”
俪如道:“大爷,关于妃嫣小姐的死,我听了许多传闻,可没有一句,是大爷亲口说的。”
严昭明道:“俪如,从前我对你说,大中九年的时候,我与妃嫣在房中说话,失手碰倒了油灯,之后”
俪如抢着道:“之后大爷伤了脸,妃嫣小姐因此去世了。”
严昭明道:“是。可是这些话,并非是真的。”
俪如道:“大爷你说,这些话不是真的?”
严昭明道:“不是。”
俪如惊愕。
严昭明又道:“俪如,我今日对你说这些话,是不想再瞒你。油灯不是我俩失手碰倒的。是我,将热油洒在床帐上,引火的。”
俪如听了这几个字,抖着嘴唇,道:“大爷,你何苦要告诉我这些。”
严昭明道:“我既然说得出这些话来,我料定你心里会怨恨我。只是从前我欺瞒你,也是忧心这个。”
这句话一出,严昭明无异于承认了自己就是杀人凶手。俪如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大爷,你可有,甚么苦衷么?”可是这句话说得极没有底气,说到“苦衷”两个字,几乎没有了声响。
严昭明不说话,也不摇头。
俪如道:“好罢。大爷,容我再问一句,妃嫣小姐她,究竟与你,你们是两情相悦么?”
严昭明听了这句话,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的惊讶,不是因为俪如问话的内容,而是没有想到,她竟然会问出这一句来,她说这一句话的时候,脸上的神色,竟然是哀求。仿佛真正在说的是:我林俪如,在你心目中,究竟是不是,比不过一个死人?
严昭明并不回答她的话,只是顿了顿,问道:“俪如,你可知道,我的名字,为何叫‘昭明’?”
俪如道:“古语说,容仪恭美曰昭,谮诉不行曰明。”
严昭明道:“昭明二字,是个好名字,从前南朝的太子萧维摩,谥号就是‘昭明’。我是家中的长子,母亲从前常说,父亲对我寄予了厚望,然而现在的我,再也配不起这两个字。俪如,你问我,妃嫣与我,是否是两情相悦,我要对你坦诚,我对她倾尽深情,可妃嫣的心里,又何曾有过我?我虽有我的隐衷,但我却不敢请求你的宽恕,从前的事情,使我失了‘容仪恭美”,若我再对你提起往事,便会毁却了妃嫣的声名,无异于行馋毁攻讦之事,那我,更加会配不起这个“明”字,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又何必,再对你提起呢?”
俪如心里,想起了严少卿说的话,真如他所说,严昭明对林妃嫣作出了兽行,所以严昭明才提起甚么“毁却了妃嫣的声名”?!那她呢?她又算什么?从前替嫁,受了千般苦楚,皇帝赐婚,外人看来风光无限,可是就连床笫之欢,都只是为着林妃嫣的影子,更有那纸婚书,那样的骗局,使她成为任人摆布的玩偶。
俪如冷冷地道:“大爷说的这些话,我记下了。”
严昭明道:“俪如,如若有一天,我也会离你而去,你也不必顾忌我的声名,更不必为我悲伤。世间的忧喜苦悲,是最不值得挂心的。”
严昭明道知道,一旦他将往事全盘托出,他、严少卿、林俪如必将陷入情仇的漩涡中,他自己,已经饱受这种折磨四年了,他不愿意看见林俪如,也重蹈覆辙,他宁愿隐忍不发。可惜,他说的这些含糊而有深意的话,已经令不明真相的林俪如,在心里燃起了仇恨愤懑的火花,那种深情罔寄、恨错难返的感觉,更会激荡着这火花,燃成深沉的烈焰。
锅中的茶煮开了,俪如和严昭明,都没有伸手去舀。那微弱的炭火,直到东方露白,才渐渐熄灭,锅中的茶水,早已煮干,只留下一条条斑驳的痕迹。
第二日早晨,皇帝身边的太监孙庭辅又来宣旨了,孙庭辅走后,严祁将所有人都召集到厅中,家中的下人尽数都在,就连公主府的管家婆也来了。严祁脸上神色不错,似是有甚么喜事要宣布。
严祁道:“早前皇帝陛下下旨寻人,街坊上贴的画像,你们也都见到了。皇帝寻的,正是在宫中侍奉的得道山人轩辕集道长,如今,岭南郡来报,道长已回归罗浮山,从此隐世不出。此事已了,陛下总算龙心大悦。今乃大中十三年,恰逢陛下花甲大寿,陛下决意,听从轩辕道长的指点,举办万寿节,皇亲家眷、臣下奴仆,皆有封赏。我家仰承公主洪福,家中诸人,皆有赏赐。”
此话一出,最高兴的,莫过于吴悦榕,这是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皇亲之家的礼遇。
二夫人道:“皇帝陛下的万寿节在冬月,现在还早,不急操办恭贺之仪。只是公主的寿辰却快到了,今年有这样大的喜庆,公主的寿辰,也要好好操办。”
公主府的管家婆道:“大少奶奶是公主的长媳,不如今日就跟了我去,听听公主的差遣。”
二夫人也不反对,毕恭毕敬地道:“是。”又对俪如道:“大媳妇,你便去好好料理公主的寿辰。”又对秦妈妈使了眼色。
秦妈妈转身对家中的婆子小厮丫头道:“你们听着,今后大少奶奶有何吩咐,你们只管听从。从前夫人交代你们的事情,大少奶奶的交代,也是一样的。”
府中诸人皆垂首道:“是。”
俪如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授予了权柄,俨然半个当家。
无论如何,既然已经骑虎难下,俪如也只好学着大户人家少奶奶的样子,掌管起许多事情来。这样也好,和严昭明见面的时间短了,免去了许多尴尬。
俪如去公主府的次数多了,她发现,公主的脸上,也是有表情的,平日里端庄冷漠的神情,或许只是皇家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的一种罢。
这一天,管家婆递给俪如一本簿子,道
“奶奶,这是公主宴客的名册,奶奶看看。”
俪如粗粗一看,无非是些平日里往来的府邸,另有诸王皇子、广德公主、万寿公主,还有林朝光的名字。只是在簿子的最后,有三人的名字是另写在一张纸上的——“吴秀筠”、“陈娘蓉”、“沈芫清”——似乎都是女人的名字。这几个字写得十分郑重,但是却并无尊称,也未写明家住何处、是何府亲眷。俪如忍不住问,
“敢问妈妈,这三位贵人是?”
管家婆瞥了一眼道:这三人,都是从前公主的贴身侍女。公主待她们,如亲姐妹一般的亲厚。这个‘吴秀筠’,就是你的婆母,外头严府的二夫人。”
☆、第四十章【渊源】
【忍看马足车轮下,一片西飞一片东。】
管家婆又道:“从前你婆母,乃是光王府中的女史,这你应当知道罢?”
去年中秋节家宴上,俪如就知道,二夫人原是西华公主的侍女,却不知道,原来西华公主“待她们,如亲姐妹一般亲厚”。本来公主寿宴,二夫人算是半个主人家,虽然是妾室,但在宴席上,自然是有一席之位。如今,公主将她的名字单独列出来,似乎还念着往日的情分,想要与她及另两位侍女好好聚聚。
俪如又问道:“那敢问妈妈,另两位长辈,如今何在?”
管家婆第一次笑了,道:“如今你是主子,这两人虽虚高你一个辈分,却还不敢当你称一声长辈。这一位沈女史,说起来,倒还与严家有些渊源。”
俪如道:“哦?是么?我怎么从未听人提起过。”
管家婆道:“这一位,就是已故庞二奶奶的生母,即是旭阳里庞庭梧老爷的第四房妾。”
听她这样一讲,俪如倒好像忽然间明白了许多事,从前二夫人说,庞庭梧是西华公主的恩人,而西华公主,又与他有这些渊源,恐怕上次庞庭梧来府中大闹地时候,管家婆出面去说了几句话,也是念在这位沈夫人的面子上。世上的事情,当真是无巧不成书。
管家婆接着道:“如今有一件事你要去办,公主嘱咐你亲自去一趟庞府,到时去请了这位沈夫人来,你知道,她因严家痛失了唯一的女儿,若要她来,恐怕还要费些周折。”
俪如道:“恩。好。”俪如听她提起庞玉樱的名字,从前的许多关于庞玉樱的往事,忽然就涌上心头,想起了庞玉樱,俪如又忍不住想起了严少卿、严昭明,想起了过去几百个日夜那些理不清的事情。
“嗯哼,嗯,嗯。”管家婆清了清嗓子,将俪如的思绪拉回了眼前。
俪如忙问:“妈妈说的,我记下了。那么,另一位陈女史呢?”
管家婆道:“这一位的事情,就不必操心了。到时自然会来。”
俪如道:“莫不是妈妈亲自去请么?”
管家婆笑道:“请便不用请,这位‘陈娘蓉’,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我。”
原来这位管家婆,是本姓陈。
俪如赶紧行礼:“原来是陈妈妈,失敬了。难怪上次,我听夫人叫称呼妈妈为‘姐姐’。”
管家婆倒也毫不尴尬,心安理得地受了俪如的行礼,只是,她仿佛对二夫人十分不屑,道:“日久天长,你我不必客气。只是你的婆母,哼,如今也是半个主子,我怎么当得起她一声‘姐姐’。”那神色,倒还真像个“长辈”。
管家婆又翻了翻那簿子,道:“你父亲,也在宾客之列,到时候,自然也是免不了你去请一场。”
俪如道:“严、林两家是亲家,想来父亲必是在被邀之列。”
那陈妈妈却道:“你父亲从前的事情,你可知道一些么?”
俪如道:“知道。去年大明宫中秋家宴,皇帝陛下便请了父亲去,我就是那时,成为林家义女的。那时我听皇帝陛下说起甚么“将军”,我心中还十分惊讶。我只是知道父亲捐了一个‘员外郎’的官,却不知道他从前竟是位‘将军’。”
陈妈妈好不避讳地直呼了林朝光的名讳,道:“是了,公主请他,也是这个缘故。并非只是因为他是严府的亲家。从前,林朝光乃是光王府的一名守将,他们号称‘王府三杰’,共同辅助、看护光王的。陛下既然登基大宝,你父亲,也自然功成身退。”
俪如道:“原来是如此。”心里又暗自想,“他们”?“王府三杰”?这么说,还应有两人的。俪如也不不便多问,只是好生将那簿子收起来了。
陈妈妈看出了她的犹豫,握了握她的手道:“其他的事情,你不必理会了。必要时,公主也自会令你知道。”
这位陈妈妈,对待俪如,从来既无尊称,也无客套的礼节,只是俪如,却偶尔都能感受到她的关心,从小没有母亲的俪如,竟然不知不觉生出一种亲切的感觉来。
俪如从公主府出来,正要穿过回廊回房去的时候,看见吴悦榕在花厅等她。
吴悦榕见她过来了,便施礼道:“嫂嫂,又去见过公主了么?”
俪如笑道:“是了,公主有些旨意,着我去办。”
吴悦榕道:“那正好,我也要出府去呢。”
俪如笑道:“我的事情倒不急着出去。”
吴悦榕道:“哎呀,嫂嫂,我是好不容易才逃,”,这个“逃”字说了一半,吴悦榕赶紧将那剩下的半个字咽回去,
“嫂嫂,我好容易才得一会儿闲功夫,想出去走走,我身边就小雯一个知心的侍女,她如今告假回乡,嫂嫂不知道,我一个人,有多烦闷。”
俪如笑道:“妹妹不是在习女红么?不知习得如何了?”
吴悦榕道:“哎,莫要再提起了罢,教我去捏针拿线,和惩罚我没甚么两样,况且,还有其他的许多事情要学呢。”
吴悦榕说着,用手将自己的裙角向上拉起一点,露出脚踝来,
“喏,嫂嫂你看。”
俪如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见到吴悦榕的两个脚踝之间,系了一根约莫一尺的红绳。这东西,俪如是见过的,是专为了大家闺秀学走步的,系上一尺红绳,走起路来步子不会太大,又因顾忌着绳子,身子也会十分沉稳,腰肢左右摇摆,十分迷人。从前,林妃嫣学步时,也曾用过这个法子。
吴悦榕道:“嫂嫂你瞧,我都十三岁了,怎么还用教小孩子的办法来教我呢,我小时候,最讨厌的就是这条红绳,谁知道如今嫁了人,它还要来绑着我。”
俪如安慰道:“妹妹,夫人既然是为了你好,妹妹不如就听从夫人的吩咐,与秦妈妈好生学着。”
吴悦榕道:“嫂嫂,我是特意来等你的,若嫂嫂帮我去回了姑妈,姑妈一定不会怪我,嫂嫂去帮我求求情,让姑妈放我出府去玩一天罢!嫂嫂陪我去,姑妈一定会应允的。”
俪如真是哭笑不得,吴悦榕这样撒娇的样子,哪里有一点大家风范,心里倒觉得这个孩子也可怜,年轻轻人事未知,却也被推上了命运的舞台。
俪如道:“好罢。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吴悦榕十分兴奋地道:“太好了!”
俪如问:“只是,你当真要我陪着你,出府去游玩么?别忘了嫂嫂从前对你的嘱咐,我们是严家媳妇,时时刻刻,都要规行矩步的。”
吴悦榕道:“嫂嫂放心,忘不了。待会儿出府去,去哪里我已安排好了,嫂嫂只管跟着我。”
☆、第四一章【纵使相逢应不识】
【崔徽空写镜中真,洛水难传赋里神。】
显然,吴悦榕是久未出府,心里十分欢喜,一路上蹦蹦跳跳,两人来到了吴家经营的丝绸铺中。
“榕妹妹,你的衣服不够穿么?你要衣料,差人送去府上就行了,何必自己出来?”
吴悦榕道:“嫂嫂,你不知我在家中有多么憋闷,小雯日日寸步不离跟着我,秦妈妈也是,时时处处都要指点我,好在小雯不在,嫂嫂又肯替我求情,买甚么东西,也不是最要紧的,我只是不想像那笼子里的鸟儿,整日困在家里,想出来透透气,嫂嫂,你没。有这感觉么?”
俪如笑了,不置可否。
吴悦榕道:“既然来了,嫂嫂你也挑挑,喜欢甚么,我叫爹爹送与嫂嫂,正好公主殿下的寿辰,我们也打扮光鲜些,不要失了严府的面子。”
俪如心里暗想,严府的面子,又岂在几块光鲜的布料上。可她看见吴悦榕那天真烂漫的样子,也不忍道破,只由得她去挑拣,自己站在一旁,随意看了些金线、绺子之类。
“大小姐,你瞧瞧,这种越罗,是今年江浙一带最流行的花色,这种布料,只咱们吴家商号有,整个长安城,找不出第二家来呢!”
俪如顺着这位店家的声音望过去,走上前细看吴悦榕手中的那块越罗,是单丝罗,淡淡的粉白色光洁绚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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