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怎样的半张脸啊,没有眉眼耳朵,皱巴巴的皮肤扭曲在一起,层层叠叠,像卷在盆里的湿裙褂,那些褶皱的缝隙里,好似满是污秽,发迹边缘的发丝,像淤泥中丛生的杂草,枯黄、折断。
阿离没再笑,也没哭,只是觉得腹内翻涌、胸中郁闷,她跑到回廊上,大口大口地吐出来,直到弯着的腰僵住了,才直起身子来。
“林姨娘,你瞧见了?“说话的人是二少夫人庞玉樱,瞥了一眼阿离,踱着步子说,“瞧瞧,我那时候,比你可是强多了,林姨娘,有句话叫,花花自相对,叶叶自相当,你读过吧?”
阿离狠狠地剜了她一眼,立着不说话。
“呵,我忘了,姨娘的那点学识,怕连我的侍女都不如吧,我是说,好马配好鞍,一杯美酒怎么会配劣杯?一个人出身微贱,胸无点墨,就算相貌出众又如何?一朝踏入豪门,已是几生修来,就凭你,怎么可能配得起严府的大公子?如果大公子不是这幅样子,你呀,给他提尿壶都不配。”
庞玉樱和侍女笑着走远了,阿离哭也不是,走也不是,心想,从前别人都说,二小姐和严家的大公子是两情相悦才定下婚约,可是这样的一个人,任他才情纵横,那样的精神境界,自己也一时难以企及,二小姐那样的人,如果仍在世上,嫁给这样的一个男人,倒真不如死了得好,至少落得个干净清白。
总不能一直站在廊中,总得回去面对。
房间早已被打扫干净,公子又睡下了。
阿离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想起来,自己手上,还拿着药碗呢,找个借口出去也好,这样在房间里呆着,只能徒增局促。走到后厨的时候,恰巧看见庞玉樱走出来,心里想着不要再碰面了才好,放慢了脚步。一进厨房,看见地上有条丝帕,丝帕上绣的是春樱花,料想肯定是庞玉樱的物件,阿离也不以为意,暂且收了起来。
阿离在厨房游荡了一整日,也不见有人找她,到了掌灯时分,只好回房去。
蹑手蹑脚地打开了房门,想看看大公子睡熟了没有,和昨天一样,像个蚕茧,阿离突然就想起了“马革裹尸”这个词,正想笑呢,突然听见一个 声音说,“你为什么嫁给我?”声音极好听,比大喜那天的唱曲子的老板还好听。
“我”
“你嫁给了一个病人。”说话的人是大公子。
“我是林家妃嫣小姐的贴身侍女。”说着往前探了探头,但又想起了白天见到的情景。虽仍然觉得无比恶心,但一天没有进食过,现在只剩下干呕,连嗓子眼儿里的皮肉,都撕扯得剧痛。
“你叫什么名字?”
“妾,妾身是,奴婢,奴婢叫阿离”
“阿离,”公子自己撑着床坐起了身子。“你为什么嫁给我?你不是自愿的。”
晚上时分,大公子不好看的那半张脸,被头发遮盖着,被月影掩盖着,倒不甚明显了,剩下的那半张好脸,或许是因为喝了许多药的缘故,红润润的,眉目分明,一颗眸子极黑,鼻梁高耸,十分风流。
阿离想着想着,对眼前这位公子生出了许多怜惜,生在名门望族,又是文采风流的读书人,可偏偏受这样苦楚。
“奴婢是来冲喜,给大公子治病。”
“哼,”公子笑了,“这都是些虚无缥缈的事情。”
“只要我来了,大公子的病就能好了。”
“如果你能治病,那要大夫作甚么?”
“公子怎么能这么说”
“一入豪门,为的是山珍海味,还是金银绫罗?”
“公子睡罢”阿离听了这话并不恼,只当是哄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
“可是你没想到,公子我,是这样的一个病人。”说着,伸手将面上的头发拨开了一点,但却不敢将毁去的容颜展露得十分分明。
“公子何必这样作践人,” 阿离定了定神,心里直为自己的小姐不值,公子问我,为什么嫁给你,公子说得对,奴婢嫁给了一个病人,我不是自愿的。可是,你这样侮辱人,枉我小姐为了你,你,”
“你知道你小姐为什么死?”
“我,奴婢不知道,小姐殁了的时候,奴婢回乡省亲去了。人人都说,严公子和林小姐是两情相悦,小姐便是病了,也是为公子病的,便是死了,为的也不是旁人。”说道此处,想起从前和小姐在一起的种种好处来,面色喘红了,带着几分激动。
公子睡了。
阿离躺在榻上,怎么也睡不着,想起了昨天晚上被子滑落的情景,不禁又红了脸色。就这样僵直着身子直挺挺地躺着,手脚都不敢动,不一会儿就冰凉冰凉的,脖颈用力撑着头,既紧张,又昏沉。说来也奇怪,今天晚上特意开大了窗子,却没风——夏夜快来了,夏虫快叫了,一切都沉静了。
阿离正假寐,闻见一股药味儿飘来,肯定是大公子向这边过来了,药喝得多,连呼吸都是药味儿的。
大公子不坐也不动,就这么直至地站在榻边,阿离佯装睡着了,也不好睁开眼睛。约摸僵持了半柱香功夫,阿离只好先睁开眼睛。
公子用冷冰冰、硬邦邦的手摸了摸他新妻子的脸,“妃嫣,是你冥冥中送来给我么?”,喃喃这句话,心里在想,可惜了,这样一个明蕙姣好的女子,做了什么孽,何苦要来我家受这苦楚。
等脸上感觉不到冰冷,阿离慢慢睁开眼,公子又变回了蚕茧了。心想,这公子,醒着一个性子,睡着了又是一个性子,倒还是晚上好得多,脸看不分明,人也温柔些。除了身体不好,如果不是因为冲喜,若能平安喜乐度过,也是几生修来了。人啊,为什么有出身高低呢,是不是我前世作孽太多,今生才要做侍女任人摆布,给人冲喜,而我小姐呢,不仅在生时无忧虑,离开尘世更没有什么烦恼了,还有人这样地念着,死了也值得。
☆、第四章【秘密】
【待看月落花残夜,愁杀花间问月人。】
后院。
丫鬟下人住的厢房里,二少夫人庞玉樱的丫鬟小倩轻手轻脚地起来,旁边的人翻了个身——是大公子的侍女小钗,
“姐姐,你干甚么去?”小钗道
“我去方便”
“我也去”
两个丫头边走边聊,回到房里也睡不着,两个人伏在床铺上,半盖着被子,小声对着月亮说话。
“姐姐你就好了,服侍二少夫人,二公子虽说腿脚不方便,至少,哪像我,整日对着大公子”
“你才来一年,你懂什么”
“听说,二少夫人嫁进来有三、四年了罢?”
“三年半了”
“姐姐你是随二少夫人嫁过来的?”
“呸”,小倩压低了嗓音“她也配~,我原是后府服侍公主的,三年前拨过来的。”
“不是说,二少夫人是旭阳里庞家的千金么?”
“旭阳里庞家是没错,她哪里算得上什么千金,嫁过来的时候,比你们林姨娘还寒酸,手上的龙凤镯,就那么一两个,头发丝那么细,敲也敲不响”说到这里,俩人扑哧一声笑了,又赶忙看看怕吵醒了别人,
“她呀,”小倩低声笑着说 “是庞老爷的第四房小妾生的,一个庶出的女儿,不过是生在庞家那样的人家,读了几年诗书而已,听说很不受庞老爷的喜欢,才嫁过来给二公子当奶奶,今儿早晨在回廊上,她对林姨娘说的那些话,我听着,说她自己倒差不多,你呀,要是羡慕得紧,我去回了公主,把你许配给二公子当通房丫头”
“姐姐,你说哪儿去了”
“呦,脸都红了,不然,许配给大公子也行啊,大公子每天睡到日上三竿,你看你们姨娘,连请安都免了,好不自在,哈哈”
“姐姐,二公子的腿脚,是怎么回事呀?”
“他呀”
正说到此处,窗外有人走过,两人赶紧躺下装睡。
来的人是秦妈妈。
“两个小丫头,少说话多做事,半夜三更不睡觉,胡说什么,小心皮肉受苦”
俩人并不敢答话,小钗攥着拳头,紧紧闭着眼睛,睫毛一闪一闪地。
“哎年纪轻轻的,你们懂甚么”秦妈妈叹了一口气,用手紧了紧发髻上的银簪,回房睡了。
“秦妈妈腰不好,一个晚上起夜五、六次呢!”小倩道。
“扑哧”
“嗯哼”是秦妈妈清嗓子的声音,人还没走远呢。
俩人这才各自翻了个身,赶紧睡了。
阿离和小钗在厨房给大公子炖着药,阿离拿镊子挑着燕窝上的毛,小钗把昨天晚上的话学给阿离听,俩人正说笑,庞玉樱进来了。
“哼~”庞玉樱不说话,只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字来,阿离主仆俩,也不愿意搭理她,自顾自干活。庞玉樱在厨房转悠了两圈,小倩进来了
“二少夫人,没找见呢”
“没用的东西,一条手帕都找不见,我整日好吃好喝养着你有甚么用”
小倩站着不说话,
“还愣着做甚么,还不快去接着找哇”
阿离想起昨天自己拾到的那条帕子,想着拿出来还给她
“看什么,被人教训惯了,看不惯别人教训下人啊?”
“二少夫人怎么这么说话,我们姨娘虽说不是正房奶奶,好歹也是主子”小钗看不下去了
“甚么主子下人的,我都分不清”阿离含笑道。
“哼,主子,”说着抓起阿离的手来,“你这么说,就是把自己当主子了?你凭什么做主子?就凭你这双鸡爪?呦,林姨娘,你的手怎么这么粗糙啊,我忘了,你从前原是做惯了粗使丫鬟的,告诉你,你不要有甚么指望,凭你什么出身,以为进了严家门,能做正房大少奶奶?”
说到这,阿离火气上来, 甩开了她的手,丝帕也不打算还她了。
庞玉樱走远了,小钗道“照她这么说,这个家里,算得上主子的,也就公主、老爷、夫人、公子,她自己,也未必高贵得到哪儿去。”
阿离听着这些话,不做声,只是原本拿着镊子挑毛,这时候,不知怎么地出了好些汗,手涩了,怎么也挑不出,一个用力,一下子崩断了两条指甲,
“姨娘仔细手,要剪刀吗?”
“不用了,我回房剪去吧”
“药还有一会儿才好,我与姨娘一道先回吧。”
修剪好了指甲,大公子要起身,阿离叫小钗去服侍,自己借口拿药,赶紧退了出来。
路过后门的时候,看见小倩在后门那儿,从谁手里拿了一包东西回来。若是买什么东西,何必从后门鬼鬼祟祟的,若是给庞玉樱带的东西,更不用从这儿经过了。阿离心下正奇怪,待小倩走了,阿离赶紧开门去看。
严林两家本就是一墙之隔,后门那儿正对的就是林家的后厨。
林家厨房的后门虚掩着,阿离从门缝里瞥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厨工在那儿忙碌着,正是阿奴。阿离心想,自己在林 家,怎么从没见过这个人。
到了厨房来,好巧不巧又看见了庞玉樱,秦妈妈也后脚出了厨房门,阿离自己嘀咕“这一家人,有好地方不去,整天都喜欢往厨房里钻”,炉火上还炖着药,只是盖子没盖,心想,小钗也太不仔细了,盖子没盖就回去了。端起来砂锅,用纱布将里面的药滤了,自己端回房去。
大公子吃了药,立时就咳嗽起来,整个床都震动了,支扭支扭地响,那些药、胃里翻涌出来的东西,弄得到处都是,屋子里面一股药味儿、酸腐味儿。公子死死地盯着阿离,眼睛十分渗人,只死死拉扯着阿离的衣袖不说话,阿离想挣脱也不能,只能喊小钗过来
“小钗!快!快叫大夫!”
秦妈妈闻讯来了。
侍候着清理秽物,和小钗两个人麻利地给公子换洗衣服,阿离只在一旁插不上手。
“大公子睡下了。”小钗安慰道“姨娘宽心,自己更衣去吧,大公子这病,平日里只是乏力嗜睡也就罢了,只是这咳嗽,三两日就要发作一次,这一次还算好呢,上一回,吐了小半盆黑血,吓得我不敢动,还是多亏秦妈妈。”
“是么,每次都是这样吗?”
“是呢,说来也奇怪,平日里吃药都好好的,只是有时候,一吃药就发作,过两日又好了。”
“公子吃的药,都一直是这些吗?”
“是吧,小钗不懂医理药理,闻着味道倒是都一样。”
“是这样那,大夫又怎么说呢?”
“大夫约莫半个月就来看一次,只说是脾虚体弱,其他的,大夫也诊断不出来。”
“那这病一直看不好,二夫人就没想着换个大夫吗?”
“这,小钗就不知道了,我也才来一年多,只听说,从前大公子病得更严重些呢,一直卧床,直到这两三年,才能偶尔起床。”
阿离有些不好的预感,她三岁进了林家,在林家呆了十三年,什么事情没见过,又想起了几次在厨房看见庞玉樱出入,今天又见到秦妈妈,感觉这事情蹊跷得很。
阿离一夜都没睡,第二天天还黑着,她就摸到厨房去躲在树下看动静。此后每天大公子喝了药,她就到后门的隐蔽处去等着小倩出现。
等了有十来日,两处地方都是风平浪静。
终于这一天,还没到鸡啼的时候,阿离看见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飘进了厨房,那人正是庞玉樱。阿离在窗下,亲眼见她往大公子的药材里下了什么东西。
阿离不敢叫出声来,心里又想,一来不知道她药里下的是什么东西,二来若这个时候抓住了她,一时也分辨不明白,又没有人证,不如先回房去,慢慢再筹划。
“林姨娘!!你在这里做甚么!!”
☆、第五章【药】
【月转东墙花影重,花迎月魄若为容】
阿离被吓得魂都掉了,回头一看,是秦妈妈 。
“啊,我,我是,是路过。啊,是了,公子要吃药,我这就拿过去。”
“姨娘,公主命你敬慎持躬,不忘婢妾之德,你要时时谨记,不可行差踏错,更不要事事关心,姨娘的分内事,只服侍好大公子便可。厨房这种地方,更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妈妈说的话,我记下了。”
“姨娘且请回房去,大爷的药,我自会叫小钗煲了端过去。”
阿离在房中坐着无趣,既不能找庞玉樱去理论,更不能出房门半步——秦妈妈在门外晃了两个时辰了。
闲着也是闲着,就在房中整理,书架子上有个雕着花的红木箱子,上着锁,应该是挺要紧的东西。阿离搬下来看了看,箱子很精致,雕花是镂空的,四角上也都包着铜片,但是不重,应该装的不是金银珠玉之类。
其他的东西,都是笔墨纸砚一类,大公子虽然病得久了,书画倒是都没蒙什么尘,这大公子,倒也真是个倜傥的人物,只是一想起他的容貌,阿离就怎么也快活不起来。
这天夜里,阿离一直想着白天的事情,小倩拿的什么东西呢?是从林府拿回来的吗?是那小厨工给的吗?庞玉樱为什么要给大公子下药呢?秦妈妈为什么要监视我呢?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夜半时分,下起了很大很大的雨,从窗户进来,星星点点地溅到了阿离的脸上,阿离只觉得丝丝冰凉,被外面的动静吵醒了,起来关窗,被风一吹,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赶紧到衣架子上拿一件衣服披着。
一回身,看见一个白影,立在书桌前。看得不仔细,还以为是一件披风。
“公子,雨大风凉,公子莫要着凉了”
大公子并不说话,手里握着笔,正作画。
“公子,这,黑夜里作画,哪里看得分明,奴婢给你点灯吧”
话没说完,已经被一只冷冷的手指按住了嘴唇。
严昭明展开她的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