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前者仿佛陷入了沉思,“我怎么记得奶奶从前并不喜欢用紫色的胭脂”
小巧听了心里害怕,“会不会,会不会是二奶奶有什么冤屈,所以身子才?从前我听家里的老人说,人死了如果有冤屈,魂儿就不愿走,等着别人给她伸冤”
“宝珠巧儿!你们说甚么冤屈?这样的日子,犯了忌讳,小心你们皮肉受苦!”秦妈妈从外面进来了,走到几人旁边低声训斥着,几个小丫头都不敢再说话。
直至发丧完毕,阿离都没有见到严少卿出现。
阿离回去想找找庞玉樱的丝帕和那本札记,看看有无线索。可是札记在严昭明手上,自从上次夜里严昭明把阿离赶出去,两人这几天还从没说过一句话。
倒是小钗,仿佛看出了阿离欲言又止为难的样子,便道,
“姨娘,你又沉着脸了,我给你说个笑话解闷吧。今儿我见着了我旭阳里的小姐妹,她说,她家爷和奶奶总吵架,可奶奶还是一心一意地侍候,日子长了,她们爷,仿佛离不开她们奶奶了呢,你看,这是不是大戏里说的,欢喜冤家呀?”
说到“欢喜冤家”这几个字,小钗特意望了望二人,阿离和严昭明都笑了。
“姨娘,我炉子上还炖着药呢,折腾了一天,偏劳您给大爷换个衣服吧!”小钗说完便走了,走时掩上了房门。
阿离便从柜中取出一件长衫,想帮严昭明解扣子,却又不太好意思,从前这些事,都是小钗在侍候,她只好背过身去,严昭明接过衣服去,自己换了。
阿离心里想起札记的事情,便将今天在灵堂听见的话对严昭明说了,
“大爷,今儿我在灵堂,听见宝珠和巧儿她们几个说我心里有个疑惑,二奶奶她,当真是被火呛得么?走水那天,我去二房,二奶奶的床并没烧着。”
严昭明并不回答她,只是从枕下拿出了庞玉樱的札记,对阿离道:“无论如何,终究是我连累了她。从今只有凭这几样东西思念佳人了。”
阿离见那札记和丝帕,用一块上好的方巾包着,便把庞玉樱的樱花耳环取出来,道,
“大爷将这些东西收得这样好,想必是十分记挂着二奶奶,这,樱花耳环,从前是你们之间的物件,我收着不妥,就也给大爷,权当念想罢。”
严昭明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心想阿离是在吃醋,却将丝帕放在桌上,拉着阿离过来,指着道,
“这几日我仔细瞧了瞧这丝帕,这绣工、花样,都无什么特别,只是寻常的贵价货,你来瞧瞧,这可和从前有甚么不一样?”
和从前有甚么不一样阿离早就知道了,不就是上面绣的“春雨绵绵一木成林”两行小字么?这是从前没有的,阿离心里却在赌气,只是低声道,
“甚么两样,爷自己瞧吧,二奶奶的物件,爷还不认识么。”
严昭明笑着道:“我瞧见了,是这八个字,是也不是?”
严昭明说笑着将这“春雨绵绵一木成林”八个字写在纸上,阿离抬脚要走,严昭明却突然没了笑意,十分认真地看着阿离,道,
“你瞧,这分明是”
阿离瞧得十分真切,纸上是一个“秦”字。
对!春雨绵绵,那就是春没有日,一木成林,正是一个“禾”字,果然是她!阿离想起,难怪,从前她误会庞玉樱,日日去监视的时候,秦妈妈会跟在阿离的身后,原来为的是小倩!小倩,原来是受了秦妈妈的指使!
那么,秦妈妈又是受了谁的指使呢?若无人在背后指使,秦妈妈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主子下毒手。
阿离想起公主寿宴那天晚上,严昭明在纸上写下的“清平调”三个字,阿离当时以为是严少卿,现在想想,觉得十分疑惑,便对严昭明道,
“大爷,你记不记得,‘云想衣裳花想容’?这是二奶奶从前对我说的。这是清平调,这会不会是”
阿离说着,不自觉地抓住严昭明的胳膊,严昭明手一颤抖,庞玉樱的札记,掉到了墨砚上,阿离赶忙拾起来,还好,只是封面站上了些墨迹,严昭明黑了脸将札记拿过去,道,
“那只是寻常的句子,我也只是随手写下,哪有甚么特别的意思。你怎地这样不小心,这若真是玉樱留下的,内里肯定有甚么提示的。”
阿离见严昭明十分宝贝庞玉樱的遗物,心下酸溜溜的,没好气地道,
“没有便没有,奴婢也不是故意的,大爷何必这样怪罪。”
严昭明一听,她不自称“我”了,而是改口称奴婢,知道她打翻了醋坛子,调笑道,
“姐儿生气了?我这话是关切,姐儿误会了,我与二奶奶好歹相识一场,为她好生收着这东西本属应该。”
阿离却嘴硬道:“我哪里能生甚么气,只是为我小姐不值,我总以为爷发梦话也叫着小姐的名字,戏文里说的‘情深意切’也不过如此,没想到,大爷也是这样随便的人。”
严昭明正了正脸色道:“一年前玉樱来找我,说有人在我日日吃的药里下了东西,她心下十分不安,为我遍寻了解药,嘱咐我只管喝下,咳出了黑血,毒便解了。”
阿离问:“二奶奶可曾说出下毒之人是谁?”
严昭明摇摇头道:“没有,我再三追问,她却不肯说,只说以樱花耳环为号,若有变故,便让我叫人带给她,她自会想办法。”
阿离对从前的事,明白了许多,道,
“可怜二奶奶,这样为大爷,大爷就,就不曾对她”
严昭明知道她话里的意思,转过身道,
“二奶奶和我,只是知交,我们互相,从无非分之想,更何况,更何况我从前心里”
“心里只惦念着我小姐。”阿离接话道。
严昭明接着道:“是,从前为了妃嫣,甚么样的苦也受着,”说着摸着自己的脸,“就连我的这张脸,也可舍了”
阿离问:“大爷的脸?”
严昭明道:“你说三年前,你小姐去的时候你并没在,那时候”
☆、第十四章【追远】
【月落漫凭花送酒,花残还有月催诗】
唐宣宗大中九年。
初春。
亲仁里林府。
傍晚的厅堂中,立着一个极英俊的少年,约摸十四五岁的样子。正是严昭明。
“虽说才十五岁,可是明公子行过冠礼,就是大人了。”说话的是林老爷。仔细看去,林老爷、严侍郎、严二夫人都在。
“是呢,我们的这门亲事,也该好好定了。”严夫人道。
林老爷附和:“是,是,”又对严昭明说,“大公子难得来一次,我后院中的菊花开得甚好,大公子不妨去散散心。”
二夫人也道:“去吧,别在这儿听我们大人说话了。”
后院与林妃嫣的闺房,只隔着一池水。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妃嫣,”在房中,严昭明继续对阿离道:“我俩一同到了书房去,说了一会儿的话,不小心碰到了油灯,起了大火,我俩出又出不去”
阿离打断道:“小姐是被,被活活烧死的?”
严昭明抿了抿嘴,道:“不知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家中了,就是这样子了。”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脸。
严昭明见阿离不说话,接着道:“过了几天,我就听说,听说妃嫣病殁了。林家也发了丧。”
阿离道:“我省亲回去的时候,府中的丫鬟家丁都不是从前的人了,老爷对我说,因为小姐患了疾病,为了祈福,让从前的奴仆都赎了身,可惜,还是没能留住小姐。公子虽留住了性命,可也生受了许多折磨”
严昭明拉起阿离的手,道:“你不必为我难过。”
阿离看严昭明的眼神那样真诚,也就微笑了起来。
严昭明站起身来,将一身衣服除去,阿离起先十分不好意思,脸都羞红了,可是看见了他的身子,看得眼睛发直,那身子上,仿佛被溅起的火油烧过,一条条的都是黑色的褶皱,后背上,更是有一大片疤痕。
严昭明道:“你看我,这张脸,也不算什么了。”
阿离愣着不说话,又害怕又心疼,赶紧闭上了眼睛,一颗泪珠却从眼睛里滑出来,正要用手去擦,严昭明伸手捧住了她的脸,为她抹去了泪痕,俩人就这样静静地,互相注视着。
严昭明仿佛有些倦了,阿离赶紧扶他在床上坐下,为他披上衣服。
严昭明道:“你将我柜子上的包铜片雕花的红木箱子拿下来。”
阿离拿着箱子下来,严昭明从床褥下拿出一把精致的钥匙,打开铜锁。
箱子里放着的其他东西阿离没看仔细,仿佛是一些纸卷之类,却有一样东西十分夺目——一副银色的面具,不,应该是半副。
在严昭明的示意下,阿离将这面具取出来,这面具是纯银打造的,制作得十分精巧,打磨得十分细致,与 眼前人的眉眼口鼻,似乎十分吻合,正是为那烫坏了的半边脸准备的。
严昭明道:“那场大火之后,父亲找来灵巧的工匠,为我打造了这面具。如今想来,也有三年了。”
阿离不解道:“既如此,大爷何故将它束之高阁呢?戴着它,总是”
“总是让别人心里舒服些,”严昭明打断道,“是也不是?”
阿离却也笑了:“妾哪里有什么舒服不舒服,我是说,若戴着这面具,总是方便些,也可出门去散心。”
严昭明道:“我从前心里恨极了这面具,我总想,一场大火带走了妃嫣,却留下了我,或许是上天要我留在尘世受这折磨,以此赎罪。”
严昭明站起身来,将面具戴在脸上,一双手握住阿离的双手,道:“如今,该是戴上它的时候了。阿离,你为我小心谨慎,身受折磨,我,我内里十分感激。从前,我冷淡你,因你与妃嫣,你们的样貌行止,实在太相似了,我往后,这面具,我为阿离戴,我必惜取眼前人,不负你为我一场。”
眼前的这个人,脸上的面具闪着银色的光彩,看着他,你能想象到,从前的他,是怎样一个白马春衫少年郎,听着他说的那些话,那用极好听的声音说出的最普通的文字,阿离的一颗心,一下子就跌进了无尽的柔情蜜意里。
阿离忍不住抓紧了他的手,低头道:“大爷,从前我只当你是舍不下小姐,有爷这些话,妾心甘情愿。宅子里危机四伏,今后,妾与大爷相依为命了。”
起风了。
阿离去关窗,却发现门外一直站着一个人——小钗。
阿离立刻警觉起来,她一把抓住小钗的胳膊,压低声音训斥道:“小钗,你在这儿作甚么?你立在这儿,可有多久了?”
小钗却并不反抗,也不说话。
严昭明却道:“小钗进来,进来再说。”
“大爷,你不是说有人注意这我们的行止呢么,”阿离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小倩生前与她十分亲近,说不定,就是她呢。”
阿离说这话的时候,小钗只望着严昭明,不说话。
严昭明道:“不,小钗是我的心腹。我对你说的事,我也都没有瞒她。”
小钗道:“姨娘,奴婢是一年多前,秦妈妈买进府的,是庞二奶奶,辗转安排奴婢进来”
严昭明接着道:“玉樱对我说了有人暗害的话之后,我处处小心,发觉这丫头行为有些怪异,就留了个心 眼,不想后来玉樱对我说,小钗是她安排的,叫我只管放心。”
阿离道:“我方才还在想,大爷和二奶奶以樱花耳环为号,那传信之人必是十分亲近的人,原来是小钗。”
小钗突然跪下道:“我看得出来,姨娘也是善心、可心的人。姨娘放心,奴婢深受庞家的大恩,必定以一身护大爷和姨娘周全。”
阿离赶紧扶起她,道:“使不得,行这样的大礼,折煞我了,你全心看护大爷,忠勇智信,我自愧不如。往后我俩就以姐妹相称,同护大爷周全,好么?”
严昭明笑了,道:“瞧你们说的,我和纸扎的一样,往后,爷护着你两姐妹周全。”
三个人都笑了。
“咳咳,咳咳,”严昭明笑得不顺气,咳了两声,阿离和小钗又紧张起来。
严昭明道:“从前我只知道玉樱给的是解药,却不知这解药从何而来,更不知道那毒药来自何方。”
阿离道:“现在知道了,毒是来自秦妈妈,可是大爷你说,问过二奶奶,但二奶奶不肯说,我想,二奶奶不会这样维护秦妈妈的,秦妈妈肯定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的,二奶奶维护的,定是那指使之人。”
严昭明说:“看来,只能到札记中探个究竟了。可惜,我余毒未清,也是有心无力。”。
阿离道:“看来,常给大爷看病的大夫,也是秦妈妈收买的,不然,怎么看不出大爷是中毒呢,若是能找个旁的大夫来看看,便好了。”
小钗想了一阵,道:“这个倒是不难,宝珠和巧儿不是说,二奶奶有冤屈么,咱们就来个有鬼捉鬼,有病治病。”
☆、第十五章【暗度陈仓,步步为营(上)】
【隔花窥月无多影,带月看花别样姿】
转眼就进入了七月,府中上下各处出入口都摆了水盆,各房院子中的水缸,秦妈妈都招呼着洗了青苔,添了水。
“姨娘,说话就七月了,我又想起了一个好主意。”小钗正给阿离梳头,阿离从镜子里看见她得意的样子,道,
“你呀,嘀嘀咕咕好长时间了。”
小钗对阿离附耳道:“姨娘,你没看么,鬼节快到了,咱们家各处都摆了水盆,秦妈妈嘱咐出入都要照一照,别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咱们呀,就趁着这个乱劲儿,如此这般”
“快来人啊!大爷,大爷不好了!”中元节的前夜,小钗急匆匆地从回廊上跑过,去找秦妈妈。
“妈妈,妈妈快来,大爷不好了!”
秦妈妈道:“作甚么这样慌慌张张的,甚么不好了!也不怕犯忌讳!说,怎么回事?”秦妈妈毕竟是府中的老人儿,见识得多,此时倒还是十分镇定。
小钗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妈妈,妈妈快去找大夫看看吧,大爷,大爷他,好像中了邪,对我们姨娘喊打喊杀呢!”
等到二夫人、秦妈妈、小钗等众人到了大房,突然一个花瓶从房中摔出来,摔得粉碎,众人都吓了一跳,只看见严昭明双眼通红,面目狰狞,在房中打砸,又用手箍着阿离的脖子,口中喊着,“我要杀了你,杀了你,用最毒的毒药毒死你,毒死你”
二夫人对刚刚赶到的大夫道:“大夫,大夫快去看看。”没想到,大夫一近身,就被严昭明用拳头打伤,眼角都出了血,退了出来。
如此这般两三次,大夫道:“夫人,恕小人学艺未精,大公子的这个病,夫人还是另请高明吧。”说着竟提着药箱,一溜烟儿跑了。
众人束手无策之际,小钗用一根木棒,从背后将严昭明打晕,这才算安静下来。
众人七手八脚把严昭明抬到床上躺着,小钗给阿离被抓伤的脖子上药。
二夫人道:“媳妇,这是怎么回事?这些日子,不是一直都好好的么?”
阿离道:“妾也不知道,今天早上起来,大爷就说自己身上不舒服,感觉头昏沉沉,身子还有些发烫,吃了晚饭,大爷就神智不清醒起来,就是方才的样子了。”
二夫人道:“这可怎么是好,如今这大夫又走了。”
小钗道:“夫人,奴婢有个办法,不知当不当说。”
二夫人道:“如今这般情况,还有什么当说不当说,你只管说来听听。”
小钗道:“夫人,奴婢从前听乡下的老人说,中元节邻近,那,那些东西,特别多”
“小钗不许胡说!”秦妈妈打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