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在友扶我躺下,不一会儿就熟睡了,还正熟睡中;郑院长叫醒我,睁眼一望天已大亮,晨曦光彩,郑院长道:“天明后,恐有敌机临空,早点起程,过了桃花江则较安全(别名资水),并派医官一员携带药物随行。”
“负伤官兵太多,医务人员已感不敷应付,不必派医官护送,给我们准备一点药物就可以了。何况沿途集镇都有医院诊所。”
向大家告别。离开野战医院,上午九时许,渡过桃花江,进入益阳县城。平时相当繁荣之城市,却成为一片战时凄凉景象,家家停业。第一天宿于一镇集旅馆中,房间开好后,老板带我们至一医院换药,打消炎针,伤势无变化。换好药,我叫韩在友付医药费,医生拒而不收,并云:“将军们为国家民族争生存而战,抛头颅流热血,这种伟大牺牲精神,令人可敬可佩,我能为两位将军伤后服这点义务是应该的,也是荣幸的。而且我这举手之劳,用了些许药物,能值几何,与二位所流的鲜血相较,不可以道里计,请二位不要再提医药费了,留做纪念吧!”
如此一来只好敬谢了。辞出到馆子里吃晚饭,饭后回到旅舍闲聊一阵就寝。韩在友却忙开了,向旅馆工友要这要那,在我床铺前打好地铺,我不能自己睡下去,睡下去后更不能自己坐起来,自己翻身都办不到。他扶我睡下,并给我一个小铜铃。
“你这是干什么?”
“我睡着了,就像死人一般,你又不能大声叫我,你若有事需要我帮助时,摇这铃铛,我大概会醒来,我在野战医院看见不能动的伤兵,每人都有这个小铃儿,我就向看护兵要了一个来,为你准备着。”
“很好!很好!你愈来愈灵光了。”
他舌头一伸做了个鬼脸,一头钻进被窝里睡了。
这小铃铛真管用,我一觉醒来,不能翻身,内心烦躁极不舒适。试探着叫韩在友,哪里叫得醒他,小铃摇了四五下,他醒了,扶我坐起靠墙睡两小时,又摇铃叫醒他,扶我平卧,这一觉睡到天亮。这天仍乘原滑竿继续向长沙行。所经之地,皆洞庭湖畔边境,鱼米之乡,人民富裕豪爽,惟受战争影响,民有忧色。今天所宿镇市,较昨天为大,旅馆房间定下后,至一私家医院换药,打针过程中,人民围观者愈集愈多,人人面现愁容。
其中一人,满面忧色问我:“将军,请问你,此次常德之战,究竟会演变至何种程度?国军是否有制胜把握?若是败下阵来,百姓就惨了,势必家破人亡。本地人民,废寝忘食,昼夜不宁。”
暂离战场就医疗伤(3)
我安慰他们道:“敌人一开始来势凶猛,经我第十军以不惜牺牲之精神奋战,四日来与敌舍生忘死拼斗,我固然伤亡过半,而敌之伤亡也不逊于我。目前我大量国军已陆续投入战场,自昨天起,战局已稳定下来。只要国军人人有以死与敌相拼之决心,敌人非撤退不可。否则,敌现所处地位为背水战(敌之背后是沅江),国军如能将敌在桃源县境之渡河点切断,南渡沅江之敌,有被我歼灭之可能。因此,敌人必须迅速由原路线撤至沅江北岸。我的推测,敌人现正北撤中,诸位放心吧。”
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立刻一个个脸露笑容,气氛为之一变。
我问大家:“本地有没有乡公所?”
有人答有。
“请哪一位先生帮忙,即去乡公所,请乡长电话县长,转向长沙联络。前线负伤官兵数千之,已运集益阳县城近郊地区,即等后送。因公路已予破坏,汽车不能行驶,伤者无法由陆路后送。又因战争,轮船帆船都不敢航驶益阳,亦无水上交通工具,运送伤兵。请县长向长沙联络,尽快多派火轮至益阳抢运伤兵,尤以重伤者即待急救,如拖延时日,则必增加死亡。”
军属野战医院,须随部队行动,故无动大手术及输血住院等设备。它的任务,只是包扎后,转送后方医院。
其中一位年长者,向一中年人道:“你去乡公所,将葛将军所云转告乡长,请他马上转报县长,处理伤兵后送事宜。”
话至此药已换好,医生说:“二位伤势,除陈将军尚有点发炎外,葛将军情况良好,明天可抵长沙进医院治疗,这一天期间,绝对不会恶化。”
同昨天一样,不肯收医药费,不仅如此,医生说机缘难逢,定要请我们吃晚饭。一时哄闹起来,不少人同声说:“医生已经为两位将军服务了,请吃饭应由我来做东,聊表敬意。”
“我来做东”之声不绝于耳,彼此相持不下,我与陈团长经过一段很长时间之舌战,始谢绝突围而出。回到旅馆感慨万千。战争!带给人民灾难,轻者受精神威胁,重者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其损害无从衡量。
傍晚,我们四人外出晚餐,饭毕付餐费,饭店老板说:“已经有人替各位付过钱了。”
“谁?”
“不认识,那人要我传话,机会难得,微表一点敬军心意。”
一时将我们僵在当场,不知应如何处理。要老板将钱退回,人已走了,就这么吃了喝了把嘴一抹,谢都没有谢人家一声,多不好意思。
老板笑着说:“其人诚意请客,四位领了这份情吧。不但仅他一人要来做东,他走后,先后又有二人来付诸位餐资,因已被人捷足先登,向隅而去。各位请回休息吧。”
无可奈何,向老板道:“若是以后遇着其人时,请代为致谢。”
人民是尊敬军人的,所遗憾者,以往曾有少数不肖官兵,违背其保国卫民天职,败坏军纪,骚扰人民,以致军民之间发生一点隔阂,不胜浩叹!
第三天继续向长沙进行,中午抵达湘江畔一镇市午餐,据店东云:“一小时内,有去长沙火轮过境,停靠本镇上下旅客,二位可乘该轮前往长沙。”
我欣喜非凡,当即辞退轿夫,并给予加倍工资,轿夫一再致谢而去。
我等坐在码头上饮茶,等候轮船到来。不久,轮船准时到达,上了船,心情轻松愉快。船行三小时余,遥望长沙在水天相接边缘之处,内心极为兴奋。固然是到了疗伤地点,定下心来,亦因第三次长沙会战,我与长沙曾有一段共存亡之缘。现在回到故战场,不胜感慨。再则我进黄埔陆军军官学校之前,曾在长沙念书三载,长沙虽大,每一角落皆了若指掌。现在船上遥见长沙,有似游子归来,对故乡有极端亲切怀念之感。
船抵长沙靠岸,已近黄昏。按理,上岸即进医院,我与陈团长二人却不约而同都赞成住一夜旅馆,欣赏久别重临的长沙夜景,借慰思念之情。明天上午进医院。我不能坐车,陈团长陪我缓缓步行。长沙道路极为熟悉,拐弯抹角毫无阻碍到了闹区,住进熟识之一家大旅社中,略事梳洗,带着二卫士至一大餐馆进食。
暂离战场就医疗伤(4)
陈团长闻酒香而动饮兴问我:“你敢不敢喝酒?”
“你伤口发炎化脓,尚敢喝酒,我伤口未发炎,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值得我怕的,喝呀!”
二人喝了六两高粱酒。饭毕离开餐馆,他的花样又来了,去看平剧好吗?这一意见我没接受。长沙认识我们的人不少,我们这两个伤兵,穿着士兵棉大衣,若是遇上老友,多不好意思。负伤固然不算丢人,但马上会传扬开去,这个去医院带点礼物,那个来医院也不会空着手,这笔人情债,将来我们如何还法!宁可牺牲平剧不看,不要去招惹朋友的麻烦。我们衣物全丢光了,去逛逛街,看看长沙夜市,顺便买点应用物品,明天进医院,俟伤痊愈后去看平剧。陈团长当无异议。
翌晨,陈团长进了陆军医院,我自费住进湘雅医院。医生当即检查伤口照X光片。
下午医生拿着照片,来我病房,笑向我说:“葛先生你好危险!预祝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将照片指给我看,子弹由心脏左边而过,若是向右偏一公分,就将心脏击破了。而且,子弹进口与出口之上下四根肋骨,一点擦伤都没有。
我也笑笑说:“那倒要谢谢皇军这一枪手下留情了。”
在医院中一切都很顺利。第七天前面伤口完全收口好了,后面出口较大,还须每天换药。
子弹穿过人体,一般都是进口小出口大。弹头进入身体后,遇着阻碍,多少有点偏向,变为略横而出,故出口大。若是碰上硬骨时,可能会横着出来,出口就更大了。我有一位军校同期同学潘质将军,任本军一九○师副师长,北伐期间,子弹由前胸而入,停留在肺内未出来。这是远距离射来子弹,入身体后无力钻出来,又不能开刀取出,日子久了,子弹周围长了一层肌肉,将子弹包着,多少年来也如常人毫无感觉,朋友们开玩笑,叫他“多一点”,因他肺内多了一粒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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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乡省亲告慰老父
背后伤口虽未痊愈,但已无妨碍,彼时七十高龄老父及兄妹等皆定居湘南郴县,我负伤后不敢函报噩耗,其实他们也会知道,我惟恐家人惦记,决计出院回家省亲。有了这个念头,则归心似箭,离开湘雅医院,住进旅馆,拟翌晨南行。无巧不巧,卫士韩在友遇着胞妹先训由郴县赶来,到处找我。兄妹见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胜悲伤相望而泣,当晚训妹即以电报告慰家人,第二天兄妹二人带着卫士韩在友,乘轮船至湘潭县,转乘火车往郴县。(李注:当时我年五岁,与父母(母亲葛先静是葛先才的大妹)、外公一起住在郴县,外祖母早在二十年前就已过世。我的记忆力很好,五岁后经历过的事物,至今不忘。)
粤汉铁路长沙湘潭段,因战争铁轨拆除、路基破坏。抵家时,父子兄妹叔嫂之间,难免一番悲喜慰藉真情流露,尤以老父泪水汪汪,激动得全身发抖。据兄妹等告知,他老人家,自得悉我身负重伤之后,眼泪不干,不食不眠,不言不语,吓得兄妹等手足失措;至接到训妹由长沙来的电报后,情绪始平静下来。人们皆云母子连心,父子又何尝不连心呢!
先父是一位了不起的小人物。他童年时代,连“人之初”一书在内,只正式念了一年半私塾,因家境贫寒辍读,在家中自修。稍长当学徒,白天整日忙碌,夜晚俟店中人熟睡后,偷偷起床看书练字。无钱买书,东借一本西借一本。不懂之处,一有机会,就去向一位老学究请教。光绪末年考进邮政局,民国初年曾任湖北省黄陂县县邮政局长及武昌县县邮政局长多年,他老人家的成功,全赖毅力苦读、发愤图强。
郴县有一所设备尚称完善教会医院,离家不远,每日父亲或兄妹轮流陪我前往换药,八天后伤口痊愈在家中,吃最富有营养食物,与家人团聚心情愉快,身体康复甚快,且有超越以往之势,将身体养壮,准备接受下一次战斗。这一观念,不久就实现了。四个月之后,衡阳会战爆发,我又率师踏上征途。
本来想多偷几天懒,在家中多享受一点温暖。天不从人愿,军长来电,我接任预十师师长职务,盼我速即归队整理部队。职责至上,只好依依拜别家人,到另一环境中去生活。
我军早已撤回衡山县城之南,原驻地整补。
人生变化感慨万千
胡扯了一大堆,常德会战究竟如何结束,据悉,只用数语交代,我负伤的第三天,敌人由原路线北渡沅江撤走了,只留下遍地鲜血痕迹!
我躺在医院中,研究敌人进攻常德之战略目的何在。那时我有一点不能肯定的看法如后:常德会战,敌人来得快去得速,我对其战略目的之推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敌人打通大陆南进之构想,系依循洞庭湖之东湘江东岸之粤汉铁路进军,至衡阳转向湘桂铁路西行,以迄南宁。而常德位于洞庭湖之西,距其南进基线西出数百里之遥,敌为何舍本求末多此一举,对常德发动攻势?而且来去匆匆。我认为其战略目的,不在攻占常德,而是以攻常德为饵,在常德附近,及沅江之南桃花江以北广阔丘陵地区,我无险可守,以野战方式,击溃我第六、第九两战区数军,为彼大军南进铺路。果然六个月后,敌陷长沙血战衡阳城,证明了我的想法。
常德之役敌人虽未占到便宜,而且得不偿失。惜乎我谋略策划者,未能警觉预谋对策,以致衡阳之役仓促应战,不但被敌各个击破,却坐失以逸待劳歼敌良机。
如今回忆起在湘雅医院时,医生所说的两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记忆犹新,触发我的感慨:想当年,驰骋战场,斗志如虹,豪气凌云,视强敌如草芥,置生死于度外,争民族之生存不惜牺牲,对自己之将来却无打算。而如今,早届垂暮之龄,孤老一人,终日为生活困扰,潦倒于半养老院中,借住不供食,坐待死亡之降临,与草木同朽,实不胜今昔之感!惟我这倔强性格,不屈服于贫困之下,也不怨天尤人,更不自扰,每日自炊、自洗、自操、自做,自得其乐。所遗憾者,援常之役,那穿胸而过之敌弹,若能微向右偏,将心脏击破,当时阵亡,忠烈祠有我葛先才一块烈士牌位,永垂青史,并将我这臭皮囊埋葬在桃花江上,美人窝里,桃林丛中,昼夜与桃树为伍,永远有美人作伴,生无愧赧,死后恬然,该有多好!免掉眼见今日国家之伤心悲剧,亦逃避了这三十余年来之辛酸生活。不是牢骚,乃有感而发,确属实情。大丈夫应轰轰烈烈而死,这样默默悄悄而亡,愧对此生。
胜以气为先
战场上分秒必争,这一天战局稳定下来,而我外围反包围友军,则多逼近了长沙七八十华里。我并非只凭匹夫之勇盲目出击,亦曾精密推究,约有七成胜算才决定的,敌人绝想不到我会出击。此乃“攻其无备”,迫使其措手不及而遁。敌我兵力火力悬殊至巨不可力敌时,必须运用攻心战术取胜。全团官兵一鼓作气以威势克敌,“战以胜为主,胜以气为先”。前面曾说过,此次出击之成功,不是力取而是气胜。江西西凉山之役,也可作为例证。前线友军溃退无踪,我以一团兵力请缨采取攻势,将敌人击退二十华里,进而迫使其改取守势,稳定战局。
战斗之胜负,视战场指挥官及各级战斗部队长的胆识机智与兵力运用之才能优劣而定,这是在表面上看不见的一面,较之看得见的武器装备尤为重要。前面所述,不过是其中一部分说明而已,还有更重要者,战略之目的以歼灭敌野战军为主旨,其要领应以锐猛之攻势为先,才能获得战果。守势作战乃攻势中必要时,于某一点偶尔施为之手段耳,不可赖以克敌制胜,学军事者人所皆知之定律。国民革命军北伐,全属攻势,守势绝无。战斗部遇敌则攻,愈攻愈猛,不胜不止。愈胜官兵斗志则愈高昂,故将兵力装备优势之敌,次第击溃。敌人斗志丧失,望风披靡。昔田单之火牛阵、金兵之拐子马、国民革命军北伐之猛烈攻势,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军之闪击战、日军之强攻,甚至###之人海战术等,皆以锐利攻势取胜,击溃对方战斗意志,都是攻心战术成功者。守势作战能克敌制胜者,史无前例。
抗战军兴,我高级司令官及其幕僚之战术思想,不知因何故,违背战斗原理,弃攻为守。能守也还罢了,结果,却守一地失一地,守一城丢一城,一败再败。在敌人陆空火力绝对优势下采取守势作战,等于挨打。敌我火力悬殊之情形下,应采取飘忽机动攻势,攻其无备或以强攻为有利。除特殊情况外,对一城一地之争,宜尽量避免,以免敌人集中炮火轰击,造成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