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冀在蒙舍国未回,瓦儿却一扫数月来的阴霾,变得精神抖擞,笑意盈盈,吩咐宫女装扮宫殿。御花园被重新修整了一番,每个行宫的园子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挂上鲜红的新宫灯。
金色阳光跳跃在半透明的琉璃屋顶上,连鸟儿也感染了她的轻松愉悦,常栖落在沁梅苑的梅树上,一早就婉转鸣啼。
*
银城客栈。
一抹白影孤直,眉宇间褶皱隐隐浮现,黑眸深处,有着不愿表露的烦恼。
筱水眉眼里尽是藏不住的忧郁,道:“师姐,现在就剩你执迷不悟。那么大的伤痛仇恨,瓦儿都能放下,你为何还要这样?”
方旋美丽的面容越发清冷,视线越过她落在翟的身上,字字愤恨而清晰:“瓦儿!瓦儿!你就一心向着红瓦儿了!不过几个月,我们十年的姐妹情分就被一个红瓦儿打破了!我何错之有?我只是遵从师命,一心帮助翟啊!我到底何错之有?”
筱水一双秀眉几乎要拧起,反驳道:“师姐,你明知道翟早已决定不再报复,你却还想至瓦儿于死地,瓦儿失去了云姨,你知道多痛苦吗?你这样做,真是为了师傅的嘱命和翟的心愿吗?”
轮椅座上的青袍老人一言未发,抿唇不语。翟孤身直立,眼眸深不可测。
方旋眼尾扫过他们,加重语气:“好,我承认我是没你那么伟大,还能眼睁睁地让翟拱手让人。”
“翟”筱水委屈地眼角发红。
青袍老人终于有了动静,目光灰暗深沉,看到方旋的激动,他不禁想起几日前在南音寺见到的侄女浦月容。她们同病相怜,却因心性冷傲偏执,一旦钻进情感旋涡便入进了死胡同,旁人费尽口舌,无力劝解。如此,只等她二人自己慢慢领悟,这人间七情六欲如何化解?
“旋儿,明天,你随师傅去南音寺住段时日吧。”老人仅此一句,已包含道不尽透彻与沧桑。
“师傅”方旋反身,扑通一声跪下,“师傅,你也觉得弟子错了么?”
青袍老人叹息一声:“唉!旋儿,因果有报,姻缘天定。师傅一生历经太多,几十年都未曾放下执念直到兄长浦文侯自尽留给我一纸遗言,让我心门重启,再看翟儿恨中破冰,善性不泯,爱由根生,情愿牺牲自己而去挽救冷君,师傅蓦然彻悟。翟能放下对冷君的恨,冷君能以大爱容天下,就连红瓦儿也能原谅你们曾经对她的伤害旋儿,你说,人生为何还要偏执到底?”
“师傅”筱水也扑通一声跪倒,伏在老人膝头,首次感觉到师傅竟是如此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感情。
翟表面不动,眼角已蕴满灼亮,他低沉道:“谢谢师傅。”
方旋抿唇,眉头不舒,视线一一扫过他们,直落到翟平静无波的脸上。
“翟,你可以告诉红瓦儿,蓝枫云或许并没有死。当日我们打斗时,她因伤不慎跌落山林,后来我有沿路下去找她,只见草地上有血迹却不见其影,我想她应该还活着。”
翟的眼眸立刻注入了神采,道:“她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开心的。”闻言,方旋与筱水同时黯然下来。
青袍老人抚须道:“难得今日大家走到这种局面,想起来此生宽慰。翟儿,你有跟那帮神秘黑衣人交过手吧?”
“是,交过几次手,还曾经吃过一剑。师傅也知道他们?他们究竟什么来历?”
“师傅下山时,与他们有番偶遇,无意发现为首者可能是十几年前的故友。”青袍老人缓缓道。
“故友?”
“大唐皇帝一心想收复南诏四国,作为自己的领地,无奈四国地形复杂,山林树密,瘴气勃生,常人无法进驻,大唐便派了一批体能特殊者悄然进驻,潜伏在各国,刺探军情,以徒将来里应外合一举踏平南诏。”
翟明白了七八分,沉声道:“他们是大唐密探。”
“恩。他们蓄谋多年,最近又浮出水面,预计大唐那边可能会有大阴谋。”青袍老人眼中迸出当年驰聘沙场时的精光,“如若当年,师傅定不放过他们。不过,师傅现在要告诉你的是——那密探首领可能知道解除冷君诅咒的方法。”
翟不由地挺直脊背,激动起来:“真有解除之法?”
“据闻,该咒最初由大唐传入,不知是真是假,但是你可以想法去探查一下。”
“谢谢师傅,弟子现在就去。”
*
雾开月明,喜事连连。
瓦儿听说蓝枫云可能还活着,惊喜得一夜未睡,连忙招来特意保护自己的隐衣侍卫,吩咐他们速去茶溪镇附近寻找蓝枫云。
王宫中祥和安宁,星回节是四诏人民共同的节日,银暝国疆域虽是四诏最小,但臣子们都忠心耿耿,一心拥戴他们英明伟大的君主。君主不在,臣子们同样安排了盛大的庆祝晚宴,瓦儿被手巧的宫女特意打扮了一番,高坐在宴席上。近两年来,一路风波,起起落落,如今瓦儿郡主赫然已是他们心中尊敬的国妃娘娘,只差一个册封仪式罢了。
欢声笑语,琴声悠扬,宫廷艺伶跳起了本民族的舞蹈,五彩的裙子如百花盛开,在台前不断旋转,处处是喜庆的笑脸。
这场盛宴中,除了君王还少了一位重要人物,瓦儿不动声色左顾右盼了好几次,仍未见到熟悉的白色身影,有些心神不宁。筱水瞧出她的心思,凑上前轻声道:“王爷有要事要离开几日。”
“要离开几日?他有何要事?”瓦儿诧异。
此时,银翟正在执行与黑衣人交易的任务,飞速策马前去蒙舍,他要趁此星回节,将刖夙国的君主殇烈劫下。任务完成后,他可以向黑衣人交易解除诅咒的秘方。
筱水牢记翟的嘱咐,定不跟瓦儿透露行踪,于是轻笑道:“郡主放心,王爷只是亲自去围剿一群山寨刺客而已。”
这场盛宴少了两名男主,瓦儿食不知味,随便吃了点便打道回了沁梅苑。
*
这是一段相思而沉闷的时日。
天气湿热,瓦儿很少走出沁梅苑,大多时间由筱水陪伴。她捧起曾经未认真跟太傅学习的书籍,重新体会,也翻阅了不少关于南诏四国的资料,靠在软塌上,细细揣测银暝和冀哥哥的位置与处境。冀哥哥说要册她为国妃,国妃者焉能不管国家大事?她希望多学习,将来能为他分忧解劳。看累了,她便与筱水聊聊天,一面记挂着银冀,盼他早日平安归来,一面听筱水谈起翟的杀手岁月,越发对翟的感觉更加深刻。
“我们第一次出任务回来时,几乎三天三夜没敢合眼,连翟也一句话都不说。”
“翟的心其实很善良,杀罪恶的人他不会留情,如果逼不得已要杀无辜的人,他常会暗地里给别人家做足补偿。伤人者自己必也受伤。”
瓦儿听得惊骇,不敢想象那样的生活与心境,问:“你们师傅究竟何人?怎会让你们一个个做杀手?”
“其实后来我们才知道,师傅让我们杀的人,都是当年陷害过他的人,算不上什么好人。”筱水想到最后一次任务是要杀冷君,夺江山,不禁心虚地打住了话把,“不过,翟的性子越来越冷漠,其实是将孤独痛苦隐藏得越来越深罢了。瓦儿,你真的不要责怪他”
“纠错爱恨,繁华一梦。我早就说过,一切恩怨都已经过去了,我早已经放下了。”瓦儿想对她笑,笑不出来,酸涩哽在喉头,不为其他,只为自己与冀哥哥在王宫中安享富足的岁月,翟却在忍受身心的摧残煎熬。命运确实不公,翟的愤世嫉俗,冷酷无情都不过是命运造成的,日后她会与冀哥哥一同补偿他。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在瓦儿对银冀思念的同时,也自然而言有了对翟的担忧牵挂。
*
时已进入八月,信兵传回快报,大王三日内起程回到银城。
瓦儿夜里受了凉,身子有些虚弱,一闻消息顿时喜笑颜开。
星光璀璨,湖水在夜风下微荡,泛起了温柔碎光,俏影独立,乌黑的发丝飘散,湖边杨柳上的宫灯照在她的身上。
轻微的脚步踩过芬芳的草地,缓缓走近。
“筱水,冀哥哥终于要回宫了。”瓦儿没有回头,对着湖水星光轻声道,“你说翟为什么不回呢?这人怎地这样,冀哥哥将政务交给他,他倒亲自跑去围剿什么刺客了。你说,剿山寨刺客还需要一个王爷亲自前去吗?”
脚步在她身后停住,漆黑深眸里闪动醉人的温柔,密密笼罩这抹俏影。
“万一宫中出了什么状况,冀哥哥回来,看他怎么交差。”这句话带了丝怨气。
“宫中不会有什么状况的。”身后传出动听的男声,声音里有不易觉察的叹息。
“啊?”瓦儿惊跳起来,豁然转身,未稳的身子滑差点往湖里倾去。一只有力的大手闪电般握住她,洁白的手腕落入他温暖的掌心,她抬眸,望进比黑空更深的眸子里,小嘴微张仍难以相信:“翟?”
银翟点头,眸光闪亮:“原来,你也有想我。”
“我你胡说!”瓦儿惊觉自己正半倚在他怀中,忙挣开手腕,退出几步,星光下脸颊竟有些发热。
银翟心中了然,不以为意,他知道她的在意已经足够。她的眼睛如秋水,如淡波,如清月,波光粼粼里带着点惊慌和温柔,微藏在水色星光后的灵黠轻易勾起他心中的深深涟漪,漾得心口震荡。
良久,听他轻叹一声:“没有便没有吧。”话中隐有落寞,瓦儿心弦微颤了一下,打量他:“那山匪刺客要围剿这么久,定是难以对付,你没受伤吧?”
他眼中有了喜色,薄唇半扬:“我没事。冀也不会有事。”
“恩。”二人似乎无话可说,一阵静默。
银翟凝视她,心疼于她的消瘦,而与大唐黑衣密探的交易也让他心神不宁。
“瓦儿,你怎地又瘦了?病了么?”
闻他关心话语,瓦儿心中一暖,扯扯唇瓣:“你不知道我小时侯多胖,冀哥哥常常抱不动我不过,我真是担心冀哥哥,诅咒如何能解?唉!”
“此次围剿刺客时,我有打听一个消息。”银翟知她忧心忡忡,决定告诉她,“冀中的是血咒,用同是中咒之人的血便可以解除。”
喜乐在耳边升起,瓦儿闪动星眸,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道:“你说的是真的么?真的可以以血解咒?”
“是。如果殇烈和楚弈都有中咒,那么他们的血便是解药。”
“老天,终于有希望了”眼泪随着欢呼夺眶而出。
银翟却皱起修眉:“瓦儿殇烈和楚弈都是一国之君,他们不可能为了救冀而牺牲自己,就算取到了他们的血,除了须乌子也无人知晓如何以血解咒”
瓦儿抹去激动的泪水,抓住他的袖口:“那还等什么?去找须乌子啊!对对,我上次就在茶溪镇见到了须乌子我再去找他!”
“瓦儿”银翟一手拉住她。
瓦儿神情激动,连连摇头:“翟,我去找须乌子,你去抓殇烈和楚弈好不好?噢他们好象都很厉害,你随便抓一个好了。对,就这样!”
“瓦儿!”银翟圈住她,声音沉缓,“别冲动!这只是一个消息,还有待确认,首先必须找到须乌子。”
瓦儿突然眼眸睁大,甩开他:“只要有一丝希望便要去争取,不是吗?你难道忍心再看冀哥哥受折磨?我说了我去找须乌子”
“瓦儿!”
“你若不愿意去抓他们,我就亲自去刖夙、北诏求他们,他们三人以血互相交换救彼此不是很好么?”能救银冀的消息让瓦儿头脑眩晕,黑暗中的希望之火,她绝不会放弃。
银翟眼眸一眯,重新拉住她加重了力道:“不可冲动!我们面对的是三位国君,是生死攸关!我当然会救冀,但是必须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冀哥哥就要承受更多痛苦”瓦儿慌乱地摇头,不敢想象冀哥哥身上咒气随时发作的状况,她更加昏乱了,“你嘴上说要救他,其实心里就等着王位,等着江山,巴不得冀哥哥”
“瓦儿!”他猛然低喝,用力将她箍入怀中,制止她的混乱与挣扎,峻肃的眉眼里浮现深沉的痛楚。事到如今她怎还如此看他?他抱紧她,怀抱不留一丝缝隙,头一低,声音在她耳边如誓言般有力:“相信我!相信我!相信我”
瓦儿全身僵直,慢慢地,理智一丝丝回归,在骤喜骤悲的瞬间,她说了些什么?为何他的怀抱如此沉重?他的声音如此悲凉?她是相信他的啊,相信了啊!可是她压抑了好久,真的好希望好希望冀哥哥快点脱离苦痛
身子本就虚弱,她眼前陡然眩过无数火花,星光闪耀,她只觉血液瞬间冲顶,力气顿失:“翟”
银翟抱起已然昏迷的她,急步走进沁梅苑。
*
筱水细心地将冰凉丝绢覆在瓦儿的额头,守在塌边照料。
乔雀把完脉,走出寝房,脸色沉重。银翟一颗心随之提高,紧张问:“郡主怎会这样?病得严重么?”乔雀捻须,写下方子,递于宫女后才叹息道:“郡主打小身子健朗,这两年却是经受太多,每次都是旧病痊愈,新病又至,如此反复几次,造成现在体质极虚。前几日,郡主夜里着了凉,身子正虚弱着,这会一受刺激气血上涌无法控制,便晕过去了。”
银翟听完,愧意更浓,都是他害了她若非他当初那样的伤害,她怎会虚弱至此?
令乔雀沉重的却不是这些,他定定注视银翟:“王爷”
“乔太医还有何事,尽管说。”隐有预感,乔雀还有重要话要说,“是不是郡主”
“王爷,老臣想说——银暝王族的血脉就靠王爷您来延续了。”
“太医此话何解?大王的咒气本王已查到线索,有希望化解了。”
乔雀摇头,朝瓦儿寝房看了一眼,惋惜哀伤:“大王咒气若解,自然可以延续血脉,只是大王对郡主的爱意天下人皆知,他这一生不可能让其他女子孕育王族子嗣,而郡主”
“郡主怎么了?快说!”银翟心口纠结,恐惧涌遍全身。
千万不要,不要是瓦儿有事,瓦儿绝不能有任何事。
“王爷郡主体质不但虚弱,而且脉象怪异。适才把脉,郡主正是月事之中,脉息极其不稳,气血虚短,严重不足。此事并非偶尔,老臣推测,郡主曾中过萝陀花毒,可能是此毒伤害太大,以致郡主产生后遗影响。”
“然后呢?”银翟提着一口气,不能放下。
乔雀眉毛紧拢,垂下灰暗的眼眸:“郡主恐怕难以受孕。”
“什么!”银翟倒抽了一口气,脚步有些错乱。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瓦儿这辈子不能做母亲了么?她不能为冀生育子嗣,而冀根本也不愿意碰其他女人怎会这样?怎会这样?
“王爷,请王爷务必保重自己!至于郡主的病症,或许只是暂时,老臣定当舍身竭力,全心医治的。”乔雀额头上布满细密汗珠,感叹王室多灾多难,大王、王爷、郡主三人的命运皆由天定,苦难何时才是尽头?
银翟稳住身子,呼吸困难,任重道远,不能逃避,他握紧双拳,背影显得又高又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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