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侃了半日,终是再找不出什么三人都能一起参与的话题来,城七也是个明白人,见缦舞将燕窝粥喝得精光,也不枉费了他这一番心意,便也就心满意足,起身打算离开。
“师兄不再坐会儿?”发话的是嬿婉,半开玩笑半当真的语气叫城七这么个实诚人摸不着头脑,还当她是取笑于他。
他干咳一声,背脊挺得直直,面上不禁泛起些绯色,“毕竟男女有别,即便是我这个做师兄的,也不好在师妹房里逗留过久,免的引起些闲言碎语。我一个大男人不打紧,总不能让小师妹平白蒙受了冤屈。”
“噗嗤——”嬿婉忍俊不禁,“师兄你这难道是在隐射师父?”
“师妹莫要胡言!”被嬿婉这话一激,城七陡然一震,“我便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说师父的不是,再者说,师父向来对我等情深意重,小师妹又是为了给师父解毒才会落得这般,师父对她好生照顾本是情理之中,谁人敢说半句闲言碎语,我城七必让其人血溅当场!”
没有想到一句话竟能然让一贯少言寡语的城七变得如此狂躁,就连嬿婉自己也是吃了一惊。
瞧着自己的大师兄难得这般失态,缦舞忍不住“咯咯”笑出了声儿来,她煞有其事地指着城七:“师兄,你如此紧张作甚,师父他又不在这儿,师姐也不过是与你开个玩笑,你竟也能当真了。”
一面说着,缦舞与嬿婉相视一笑,齐齐放声大笑,弄得城七面上僵了僵,又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
城七自知尴尬,急急忙忙往屋外退了出去,临走之前还回头看了眼。
他的这个小动作尽数落在嬿婉眼里。
缦舞回过头打算与嬿婉继续城七进来之前的话题,只见到自己的师姐变态凝视门口城七离开的背影,眼中透露而出的,似乎是苦苦隐忍的——恋慕?
休养得差不多了,缦舞已能下床活动。
其实她腿脚并未不活络,只是轻寒怎么说都不同意让她下床行动,以致一直拖了这么多时日。
缦舞双脚一落地,便像只久居溶洞的动物,好不容易得以再见阳光,兴奋之情难以言喻。
伸展了下身体,她自觉在床上躺着的日子太多,似乎有些迟钝,于是打算提了剑出去院子里耍上几下。
谁知,左手甫一握上剑鞘,一点儿力气都使不上来,无论她如何努力尝试着想要将剑挥舞耍花,左手只像是麻痹了似的,就连剑身都无法握住。
她不甘心,又咬着牙将其紧紧提起,只听得“咣当”一声,长剑应身落地。
恰巧此时门槛处衣袂飘动,紧随其后是一双纤尘不染的脚,在玄色衣袍下若隐若现。
进门便目睹了这样一幕,来者脚步一顿,不过片刻,又像是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一般信步向里走来。
缦舞恍然不觉,缓缓蹲下身子,望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长剑,怔忡良久,眼眸之中捕捉不到一丝明亮。
对习武之人而言,手腕子废了,意味着这一辈子,再与武功无缘。
缦舞怎能接受?她在凌烟山庄虽轻寒习武整整十年,虽因幼时左腕受过伤,却并未造成过大影响。现如今,怎连一柄普普通通的长剑都握不住。
事实总是残酷无情,让缦舞的心一点点下坠,濒临绝望边缘。
轻寒心上掠过一阵绞痛。
是否十年前,他就已经错了?
他默默走上前,步子很轻,一如他的呼吸。
到缦舞身边的时候停了下来,同样蹲下去,握住缦舞羸羸不盈一握的双肩,手上力道柔中带刚,强硬却又不会弄伤对方,把缦舞强行扯了起来,复又重新站起身。
他掰过她的肩膀,使其正对着自己,旋而一把将她揽进怀里。
并不曾言语,彼此皆是。
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是安慰的话语放在当下实在太过苍白,那一颗手上的心灵岂是三言两语就能抚慰得了。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缦舞终于在轻寒怀中轻轻启唇,“师父,能不能告诉我,十年前,我左腕上的旧伤究竟是如何造成的?”
她对十年前一无所知,有记忆时,腕上已缠上层层白纱。
轻寒背脊一僵,但很快放柔,轻抚缦舞后背说道:“我早年就曾说了,那是你小时候从树上跌落,被树枝割伤的。”
十年来,无论缦舞问上几遍,轻寒给出的回答始终只有这么一个。
被树枝割伤。再无别他。
而缦舞的记忆,也是由于那一回从树上落下来,碰巧撞到了脑袋才会这样。轻寒如是说,城七如是说,嬿婉如是说。
对于轻寒十年如一日一沉不变的回答,缦舞将信将疑,却又未将猜忌说出来,只是将其深深埋在心里,如同一枚种在土壤中正悄悄发芽的种子,等待破土而出的那一日。
是夜,缦舞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她总觉得是有哪里不对劲,但具体哪里又说不上来,心里头憋屈得慌,一直到了夜深人静都不得安枕。
恰恰由于她没有睡着,子时刚过,听见屋外似有响动,警惕地爬起身,随意套了件外衣便推门出去。
一转头,游廊尽头似是有一道人影闪过,速度奇快。
处于习武之人特有的警觉,她打算追上前去一探究竟,正要追赶,忽听另一边有人唤她姓名,回头一看,只见嬿婉一脸惊疑,正一瞬不瞬看着她。
《凌烟乱》苏窨 ˇ坎坷明月路ˇ
“怎么大半夜的还不睡?”月色下嬿婉面容淡然,看不出什么情绪。
缦舞稍稍一想,笑盈盈地开口答道:“屋子里太闷了,想出来透透气。”天晓得她的这个借口有多蹩脚。
然嬿婉似乎并未多起疑心,只提醒说:“夜深露重,你身子才刚刚好,别呆在外头,回头生病师父又该责怪了。早些回房歇着罢。”
缦舞乖巧地点点头,又忽然想起些什么,“师姐你怎么了,这么晚还不睡?”
“我?”嬿婉的眼神望别处瞟了瞟,身上有些不自在,“啊,巧了,刚才我也觉着屋子里闷热,出来凉快凉快,这不正打算回去休息了么。我身子骨可比你好多了,你自不必担心我。赶紧回去睡吧,不然明儿一早得没精神气儿了。”
缦舞“哦”了一声,顺从地向嬿婉道了声安,转身回房。
一直到了屋里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缦舞还是没能想明白,自己个儿随意找的借口,原本只为了搪塞一下师姐,倒和她撞了缘由。这世界可真有这么巧合的事儿么。
实在想不出个结果来,好一段时间也不再听到外头有什么动静,缦舞只以为方才只是自己多心,于是躺下身,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再多的疑虑忧心,终是抵不过浓烈困倦,沉沉入梦。
平淡无波的日子一直维持到明月城使者前来。
话说这明月城,在江湖上虽不及凌烟山庄这样赫赫有名,却也是威震一方。明月城老城主当年也算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只凭他一句话,便能在白道上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
明月城的地位可见一斑。
然就在大约半年多前,明月城老城主突然过世,具体原因一直是个谜,别说不知情的旁人,即便明月城内众人,知道原因的也不过寥寥数人。
其中之一,则是明月城新上任城主,南风。
南风其人,名不见经传,据说是老城主几年前新收的义子,行事低调,几乎从未在武林盛会上露脸,江湖人士也大多不曾听过这人的名号。
坊间传言,几年前明月城老城主外访回程路上,遭遇伏击,恰被此男子搭救,终于捡回条命,老城主见这男子身手不凡,且为人正义,又听他自述漂泊无归,立即允诺收他为义子,一并带回了明月城。
而这名男子,正是南风。
说起这明月城老城主,膝下有一子,本是公认明月城下一任城主不二人选,谁想世事难料,一年前其子外出途中,遭天绝门手下伏击,对方人多势众,他方不敌,终是被斩于刀下。
消息一经传回明月城,满城上下悲戚申讨之声不绝于耳,反倒是老城主面不改色,冷静淡定之势全然不像是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的人。
老城主果断处理了自己儿子的身后事,并以大将之风稳定明月众焦躁不安的心情。
在此期间,南风作为义子,始终从旁协助。当人人都以为南风是想要借此机会取而代之时,南风做出了一件就连老城主都惊叹不已的事情。
——他只身离开三日,回来时,手提一只染血包袱,一打开,惊现一刻惨不忍睹的头颅。
——头颅的主人,天下无人不识。
——天绝门失踪已久的门主,凤珝。
这件事情在武林掀起一阵惊涛骇浪,其影响之大绝不亚于老城主嫡子被害一事。
南风这个名字,头一回在整个武林,被推上人人敬仰的风口浪尖之上。
名声大噪之后,又当人人以为老城主可能立马就要将其封为城主接班人之时,事实再一次让江湖中人瞠目结舌。
明月城老城主对此事竟并不以为然,一如当初对待自己亲自被害身亡时的态度。
而南风,再一次沉寂,站到了明月城老城主身后,不再出现于公众视野。
这些事情,江湖中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轻寒自然也包括于其中。可他一直没将此事告知缦舞,或许,他也并不能想象,自己该如何面对缦舞知道真相后的表情。
他本想着待到缦舞身子再好些,便将这事告诉她,谁想,明月城的使者来的太过突然,叫他一时始料未及。
轻寒在前厅接见了明月城使者,那使者简明扼要说了几句,大致道明来意。
原来,半年前老城主突然逝世,整个明月城上下悲痛不已,南风果断挺身而出,一手操办老城主后事。
紧紧一月有余,便将老城主风光下葬,同时抚慰众人心绪。沉稳大气之风展露无遗。
一时间,整个明月城皆拥立南风为新城主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不料南风亲自开口,说是老城主将将过世,若他此时趁虚而入登上城主之位,恐怕老城主在天之灵也不能瞑目,更不能对得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于是,因他一番话,新城主即为之事一拖再拖。
如今,老城主过世已有半年之久,然堂堂明月城不可一日无主,拥立南风即刻执掌明月城的呼声再一次出现。
这一回,南风再不能拖延,在明月众欢呼喝彩之下,成为明月城新一任城主。
使者这回前来,便是为凌烟山庄发来请柬,邀轻寒前往明月城,赴南风在城内所设的天下英雄大会。
使者将请柬传达到后,并未久留,就连轻寒有意设宴招待也不曾接受,又匆匆赶赴别家。
轻寒坐在前厅的太师椅上,独自斟酌了许久,终于从座椅上起身,往缦舞的屋子走去。
适时缦舞正在房中洒扫,她自然之道永远不能提剑,对于一名习武之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可她从未因此轻易放弃。
她默默打定主意,终有一日,她还是要想以前一样,再一次将长剑握于掌中,挥洒自如。
仗剑江湖,与那俊逸男子,一起。
握不住剑只是暂时,她相信必有一日能够再次执剑。而眼下,不如就先从握扫把开始好了。
缦舞专心洒扫,不曾留意到门口有人。
那人也不动不吭声,目光静静注视缦舞身影。
一直到缦舞扫到门边,背对着满口的她仍为发现门口那人,又往后退了一步,终于撞进那人坚实胸膛。
她下意识地低呼一声,回头一看,又是惊诧出声:“师父!”
玄衣男子微微点头,眸中自是带着笑意。
“师父,你来了多久了,怎么也不出声呢,吓我一跳。”缦舞嘟囔着嘴,有些不满地埋怨起来。
倒不是她灵觉不够敏锐,实在是轻寒内息太轻,凭着缦舞这点儿修为,如何能够察觉得出来呢。
轻寒不以为意,悄悄撤去方才一惊之下扶住缦舞腰肢的双手,负于背后,淡淡说道:“明日我将起身前往明月城,你要不要随我一起?”
“师父,你身子可是大好了?”缦舞眨巴眨巴眼。
“大约七八分了吧。”轻寒如实答道。
“那好,我就随师父一同去吧。”缦舞的嘴角扬了起来,笑意在眼底不断漾开。
轻寒并不了解,缦舞只当是自己这师父身子骨不比年轻时候,恢复得慢了些。前往明月城前路迢迢,她这个医师不贴身随行,指不定得出什么岔子。
只是这个时候的缦舞,脑子里考虑到的全是轻寒安危,全然未曾想到,日后竟会牵扯出这么大一段恩怨情仇或者说,麻烦事儿?
次日,天方蒙蒙亮,缦舞便随着轻寒踏上马车,启程前往明月城。
除了缦舞,其余的,轻寒未曾带一人同行。除去车夫罢了。
其实,前去明月城的确前路漫漫,只是考虑到缦舞腕上有伤,不宜骑马。所幸时日宽裕,于是决定以马车代步,二人也好轻松不少。
当然,这般纠结与最后坐下决断,轻寒并未讲予缦舞所知。
一切,只在他心里翻转。
车轮咕咕碾过地面,缦舞撩起车帘子望向窗外,凌烟山庄缓缓在视野中向后倒退,她恍惚回到了三年前。
那一日,她离开凌烟山庄前去天绝门的时候,似乎也是这番景象。
如今,情景再演,惟独身边多了一人,能够让她不再提心吊胆。
“作何这副傻呵呵的样子?”看着缦舞忽然望着他傻笑,轻寒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蹩眉问道。
缦舞仍是傻笑,摇摇头,肺腑之言脱口而出:“这不是因为和师父在一块儿么。”
轻寒闻言,面上一红,不知该如何作答。
“师父。”缦舞又唤了声。
“嗯?”轻寒挑眉。
方才还神采飞扬的缦舞,此时已换上了一副幽怨担忧的深情,“你可不会再丢下缦舞了吧?”
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震到,轻寒心上狠狠一痛。三年前,他将她推到凤珝身旁,本事想要借助那个男人的力量保护她,谁知事与愿违,这一送走,竟让她收到难以弥补的伤害。
叫他自责至今,未能释怀。
轻寒定定凝视一脸担忧的缦舞,坚定地答道:“放心吧舞儿,我,我再不会将你丢下,定要护你周全。”在我有生之年。
得了轻寒这句允诺,缦舞终于松了口气。师父从未欺骗过他,他说不会再丢下她,那就必然不会。
二人一路往南,途经南溟,进了城在一家酒楼停下歇脚。
进餐中,一面夹起碟中菜肴,轻寒一面眸光微黯。他不动声色,对周遭隐隐透出不对劲儿的气氛置之不理,照旧与缦舞谈笑风生,丝毫不见端倪。
不出片刻,缦舞面色微变,轻轻启口道:“师父”
“不用在意,我们管我们吃就行了。”轻寒面不改色,又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
对轻寒的意思心领神会,缦舞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埋头只管扒着碗里饭菜,然心思却始终留意着周遭动静,一点儿也不松懈。
酒楼里的跑堂小伙计屁颠儿屁颠儿跑上来,端着一托盘菜肴,送到轻寒与缦舞这桌。
“客官,您的红烧肘子来勒!”
小伙计起初面上堆笑,正伸手要将托盘里的碟子举起送出来时,眸中闪过一道杀意,径自从托盘下抽出明晃晃长刀一把,只往缦舞面门劈去。
“锵——”
刀剑相抵,发出金属碰撞的嘶鸣。
只见轻寒剑未出鞘,毫不费力挡下了那小伙计的刀。兵刃险些在眼前擦出火花,缦舞眼疾手快,匿于长袖之下的梅花镖适时飞出,扎进小伙计全身各大死穴,发出血肉迸裂的声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