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奶奶,你都落魄成这样了,还附庸风雅读什么书啊?珵美那旧书房怕是闹鬼,你都被打成筛子了,我可不敢去。”
莫愁真想一把火烧了这个贱妖,“你是个妖精!你怕什么鬼!”
好在这小妖精还算有眼力见,在莫愁的杀气化为实质之前,不情不愿地离开了房间。足足磨蹭了半柱香的时间,才用一股邪风把那本《南华经》吹进屋里来。
连面都没敢露,估计是怕莫愁弄死他。
莫愁从怀中掏出红衣女子留给三姨娘的纸条,仔细地展开,又按照原印折回去。反反复复几次,莫愁心里有了大概的方向。
莫愁闭上双眼,简单地在脑海中勾勒出五行八卦图。那么假设横向折痕为阳爻“—”,纵向折痕为阴爻“……”,顺着原本的折叠顺序,就不难得出“坎”、“兑”两个卦象。
八卦中每一卦代表一个数字,世上对此存在争议。八卦分为先后天,最大的区别就是起点不同。后天八卦又称“文王卦”,也是后人最为普遍认可的八卦排列方法。后天卦以“震”卦为起点,位列正东,代表春分节气,为万物伊始。三生万物,因在后天八卦图里,“震”代表了三。按照周而复始,更迭循环的规律,“坎”代表了一,“兑”代表了七。
莫愁顺着这个思路赶紧翻开手中的南华经,沉重的熟悉感透过指尖碾压着莫愁心底的点点怅然,前世的自己在这薄薄的书卷间留下那一星半点的批注,竟透过岁月又一次展现在她的面前。
果然,第七页与第一页上星罗棋布地散着几个朱砂点过的痕迹。莫愁清楚地记得,那不是她画的,应该是后来有人填进去的。
被朱砂圈住的字是“中”“元”“夜”“半”四个字,无须多费脑筋组合,应该表述得很明确了,就是今夜子时。
莫愁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中元节,每年的七月十五,一年之中至阴之日。这一日为地官诞辰,阴曹地府将放出全部鬼魂与在世家人团聚,因而又被称为鬼节。这一日有子孙后代祭祀的鬼魂可以回家接受香火供奉,可倘若是无主孤魂,只能冷清地飘荡在人间,徘徊在任何人迹可至之处,以图能吸食一些生魂。
撞见个游荡不归的怨灵,活活吸去了魂魄,可不是闹着玩的。
什么人,什么事,非要在中元节的夜半子时会面呢?
这段信息只说了时间,却没有点明地点,就说明三姨娘与红衣女子应该有一个常用的会面地点,而这个地点作为外人,就断然不得而知了。
莫愁用手指摩挲着已经皱得不像样的纸条,突然想起昨晚的梦境来,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梦境已经指引莫愁解开了“时间”的谜团,那“空间”呢,是不是那梦境也是意有所指?
梦里雾霭氤氲的荷塘依然印象深地逡巡在莫愁的脑海中,她猛然记起“坎”卦主水,“兑”卦主泽,这会面的地点会不会和“水”有关系?
按照莫愁现在的身体状况而言,根本就不适合去趟这趟浑水,这金子八成已经“凶多吉少”了,深究下去还不如想办法再攒点私房钱。
可一个又一个疑团盘踞在莫愁心头,搔得莫愁直痒痒,越是像烫手的山芋碰不得,越是猴急地想要尝尝鲜。
据说珵美死后就被草草下葬了,裘如玉是怎么在尸体腐烂前建好了如此规模庞大的冰洞的,竟然全府上下无人知晓?
拿珵美的《南华经》做密码本,看来三姨娘与那红衣女子对于珵美的存在心知肚明。那五毒阵的驱动者应该就是三姨娘了,她和珵美无冤无仇,为什么会对珵美下手?而且她已经死了,为什么阵法依然存在?又是谁,教会了三姨娘这古怪的上古苗族邪术?
住进这院子之后,一次又一次乱人心志的奇怪幻境到底是何人所为,为什么每每进入幻境莫愁都会倾尽所有地依恋他,竟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
而那个梦里指引的解谜思路,到底是不是对的?
莫愁咬着牙,指甲深深抠进了肉里,看来这趟浑水,还真有必要趟一遭了。
夜凉如水,月挂枝头,秋风卷起甜丝丝的桂花香扑鼻而来,北方的秋季总是来得这么早。
莫愁披了件纯白的斗篷,高高的帽檐遮住半张玲珑小巧的脸庞,一双明月般的大眼睛里竟然有些决绝,为自己,为珵美,为梦中人,她必须得到一个答案。
她怀里鼓鼓囊囊地揣着白天雕刻的三个桃木人偶,袖管里藏着厚厚一沓驱妖符咒,掐好了时辰便决定向河边走去。
景阳城位居北方,三面环山,只有一条河水流过,如果会面地点真的和“水泽”有关,必然就在那条河边。
正欲离身,一股邪风环绕,竟差点把莫愁抱了起来。
“别胡闹,我有事出去。”
“谁胡闹,你浑身上下都淌着血呢,不老老实实躺床上养伤,赶在鬼节出去干什么?”
“鬼节能干什么,当然是鬼混咯。”
广寒恨得牙根直痒痒,他实在看不得莫愁都这副狼狈样了,还要管这些闲事。索性卷起一丈高的风墙,把莫愁紧紧困在其中。风力夹杂着甜腻腻的桂花香味,惹得莫愁一阵阵恶心头晕。
莫愁有些惊诧,几日之内,广寒的法术进展这么多,下次决计不能再用血供养这小妖精了。她来不及多思量,苦口婆心地劝肯定是没用的,可总不能硬碰硬打一架吧,伤了谁都是犯不上的。
好在莫愁脑子转得快,一瞬间福至心灵,她笑道,“小妖精,你是不是还没去看过外面的世界?今日七月半,至阴之日,本就对你们妖族修行有益,我带你出去玩玩?”
小妖精自然是个小孩子心性,一听可以出去玩,身上的煞气一下子减了半。像一只初生不久的小老虎想学着咆哮山林,却被一只蝴蝶引得“喵”了一声。他那眼神里既写着期冀,又带着怀疑,“去哪?你可别唬我!再说,我怎么化形离开呢?”
莫愁从桂树上折了一根低矮的小树枝,“化到这里,我带你走”,说着便把树枝当做钗子别在了发间。
眼前的风墙消失得无影无踪,空留一地落花伴着深更的重露。
愈靠水岸,愈发清冷,如白练一般的月光铺洒在广阔大地之上,影影绰绰间远处的黛山犹如狰狞的鬼影,全然没了白日里的磅礴美感。
莫愁仔细思量着还是开了天眼,行走间偶尔撞见几个游荡的孤魂正在发疯似的寻找活物,莫愁赶紧念咒敛了活人气息,在发间广寒的妖气掩盖下匆匆逃离。
别说,带着这小妖精出来还有点作用。
傍晚时分人们从上游放下的莲花水灯如今已经飘至平稳的河谷,远远望去,灯火如星辰,照耀着两岸黑黢黢的崇山峻岭,像是与黑暗做着最后的顽抗。
离老远,莫愁就看见了江水旁的红衣女子,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莫愁往下拽了拽帽檐,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符咒,她寻思着如果真有邪祟,今天怀中的人偶可以护她周全,所以心中又有了些底气,便咬着牙走了过去。
悠远而凄凉的低唱从河畔传来,像裹满沙砾的苍凉之风刮过莫愁的心头,诉尽了悲凉与苦痛。
昔帝烛龙,泗水之觞。
其子共工,邾娄帝江。
万水九泽,四海八荒。
巍巍上庠,万物滋养。
勤睿其身,雄虺其将。
功至未王,幽陵以放。
三苗恸哭,四罪齐伤。
不周易断,星辰乃翔。
今我苦辈,念祖北望。
祈我正水,降我以祥。
……
江面上泛起厚重的水雾,生生压下了满江的灯火,裹挟着萦绕在山谷之中的如泣如诉,彻底断绝了莫愁身后的去路。
成群的红衣女子丝毫没有被突然闯入的莫愁所影响,她们虔诚地对着江水叩拜,起身,再叩拜。浅吟低唱着这段似乎在歌颂水神共工的故事。
每一张脸都那么苍白,每一副躯体都那么形销骨立。如果不是嘴里能唱出悠扬的曲调,莫愁都以为这是一群活尸的集会。
期间不乏几只游荡而来的无修新鬼妄图向队伍最后的人下手,莫愁悄无声息地符咒一甩,瞬间灰飞烟灭。
良久,歌声意犹未尽地停息了,远山的回音仍然袅袅地萦绕着,也终于有人发现了莫愁的存在,在这万红当中格外亮眼的一点白。
一位红衣女子走上前,正是前几日来找三姨娘的那位。她神色忧虑,皮肤白得像被泡烂了的尸体,红唇干瘪却突兀地出现在那张嶙峋如骷髅的脸上,像是刚吃了死孩子的孤魂野鬼,踉跄着朝莫愁走来。
“你为何在此?花慕春赫穆萨怎么没来?”女人的语气很轻,让莫愁想起珵美指甲划过冰棺的声音,不由地后脊梁骨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今日天寒,三姨娘腿疾复发不便行走,便差我来与诸位赫穆萨一聚。”
经过几次交流,虽然不能准确掌握“赫穆萨”到底指的是什么,但莫愁觉得八九不离十就是“朋友、道友”之类的意思。
“水正清苦,皆是世所不容之人,你,不是我们的赫穆萨。”
水正?如果莫愁没有记错,“水正氏”乃是祝融时期的一个部落,后被炎帝所击败,改名为“共工氏”。再加上方才歌词中对共工的崇拜与赞美,看来这个“水正”就是这群红衣人组织的名称了。
莫愁赶紧低敛了眉眼,用一种近乎哀怨的声音诉道,“人分九流,下等不如刍狗。小女子若不是走投无路,怎会与三姨娘共同受这裘府的欺凌?”
说着,莫愁撩开斗篷,露出昨日被珵美咬掉血肉的脖颈,生生从那双大眼睛里挤出一滴晶莹剔透的泪来,配着娇小的身姿,做足了这受人压迫的戏码。
人群中立刻引起了骚乱,皆是同情这凄苦女孩的身世。莫愁想,可能真的是一群可怜人吧,世俗的风刀霜剑已经磨碎了她们的心智,才会聚在这里妄求抱团寻找一丝虚幻的温暖。
红衣女子思忖了片刻,颤颤微微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低声说道,“既是同道,自然引你上路。吃了它,我带你去见圣人。”
莫愁显然没料到会有这么一招,这是什么教义,既然是“同道”,还有给下迷魂药的道理?可此时骑虎难下,倘若不吃恐也不能全身而退。
不入龙虎局,焉得悟天机?
一阵眩晕霎时直击大脑,莫愁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第二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莫愁和水正教的正面刚开始了,写这个文最开始的思路也是在网上看到某邪教的揭露视频,才有的脑洞。
男女主的感情线基本都在第二卷里,不过我觉得也不是节奏慢,一来可以交代清楚背景,二来我也觉得莫愁这种独立的个性是我最喜欢的女生生活态度。
后面会很甜的~表着急~
第14章 圣人
莫愁在广寒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中转醒,想慵懒地抻个懒腰,突然想起自己所处境地,又憋了回去。
本以为被逮到什么龙潭虎穴去了,可一睁眼,只是一间简陋的乡下民房,身下还传来土炕的温暖气息。床头侧倚着一个并不相识的红衣女郎,干瘪得像从坟墓里刨出来的千年干尸,一双死鱼眼直勾勾地盯着莫愁。
“你醒了,去见圣人吧。”
莫愁起身,一摸胸口,发现之前藏好的桃木人偶已经被搜了出去,裤管里藏的匕首也不见了。她不动声色得拽了拽袖子,长舒了一口气,好在符咒还没被发现。
“敢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红衣女并未答话,脸上浮现一丝不耐烦的神情,用奇丑无比的手指了指外面的房间,“快去吧,圣人等了很久了。”
外屋简陋的桌椅已经薄如蝉翼,颤颤巍巍地支撑着一个佝偻而瘦小的身躯,隐匿在巨大的黑袍之下,辨不得眉眼。
莫愁走近,才发觉那是一张皱巴如老树皮一般的脸,七横八岔的满是沟壑。一双无神的眼睛掩在松懈不堪的眼皮下,深深凹陷下去。莫愁猜测,该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妪吧。
听见莫愁走过来,那双眼皮似乎也没有换发什么生命力,微微抬起一点,却几乎不可察觉。
“你主子让你来见我?”一说话,松弛的脖子上骤然暴起一条条蚯蚓似的血管,像一条晒干了枯老丝瓜筋。可意外的是,她的声音竟然尖锐而有力。
“我以为,我们是穆赫萨。”莫愁千百年练就的厚脸皮告诉自己,越是心虚,越不能露怯。
“哟,你还知道穆赫萨?你不是她的丫鬟么?”老妪的牙齿已经稀松,说起话来有些漏风,所以语气听起来也是慢吞吞的,却很有力量。
“三姨娘与我说,水正汇集的皆是苦命人。奴家福祚浅薄,蝼蚁草芥般贱命,然而三姨娘却从未将奴家视为下人,总教我坚忍,说身后水正,有我容身之地,能于这混沌红尘,给奴家一个家。”莫愁歪了歪脑袋,加重了语气,“可圣人告诉我,我不是你们的穆赫萨?”
说到这,莫愁在心底都要为自己鼓掌,她眼见着眼前孤傲的老人放缓了神色,便乘势追击,道:“想来泥淖微尘里出来的下贱坯子,也妄图与人倾心一交,是我不自量力了。”
老妪虽依然不动声色,但用指尖轻轻地叩了两下桌面,下巴一抬,示意莫愁坐下。
“你不必激动,水正大义,自是救世所不能救,为世上所不可为。倘若你真一心向道,虔诚侍神,忠诚侍教,水正自然不会抛弃你,你也就是我们的穆赫萨。”
老妪轻咳了一声,又端起一副圣人的威严相,“可花暮春穆赫萨已经半月有余不曾参加奉神集会,又违反教规让你前来,总得给我,给水正,给共工神,一个满意的说法吧。”
莫愁道:“三姨娘病了已有月余,只是说身体不舒服,也不肯告诉奴家到底哪里不舒服,也不让奴家去请郎中。再加上裘家对三姨娘多有管束,实在是脱不得身,方才叫奴家前来。”
“你这话我等没有异议,我等也只能尽力一试,向共工水神解释了。”
听到这,莫愁确信无疑,这是一个信奉水神共工的宗教组织。她飞快地从大脑的每一个角落搜刮起任何关于水神共工的信息,然而无论是《山海经》,《淮南子》还是她熟谙于胸的《南华经》,对于水神共工的记载都是只言片语的。
其实上古神迹本就不可考,自然也就是后人编纂的,妄测的成分显然是大于实录的,所以参考价值微乎其微。
所以强撑着不如示弱,她低敛双眉,作出一副无辜的姿态,“莫愁无知,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与三姨娘学了几句戏文也多半是听不懂的。还望圣人……指点奴家一二。”
老妪身旁的红衣女突然悠悠开口了,“水正教义博大庞杂,非是你愚钝浅薄之人可妄图理解的。圣人讲经乃是一等一的大功德,岂是你说听来就听来的?你只需记得忠于水正教,虔诚侍水神,便是你最大的本分。”
老妪在旁点点头,道:“没错,现如今对于你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尽本分。”
莫愁觉得她终于掌握了这场对话的主导权,便漏出一副少不经事的天真模样,“圣人请告诉奴家,该如何尽本分?”
“你家花暮春穆赫萨就是你尽本分的最好榜样。”
莫愁来了精神,觉得重点就要来了,便抻着脖子凑上前去,“请圣人明示。”
“一则四海之内皆兄弟,花暮春穆赫萨能救你脱离苦家而心归我教,就是尽本分。二则花暮春穆赫萨能为神明的肉身献祭居所,这是更大的尽本分。三则花暮春穆赫萨愿意以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