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愁揽过小树妖的肩膀,满口的大道理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了,她拍了拍广寒,“男孩子怎么还这么爱哭呢?”
“我恨我自己。”广寒的话里说不出的落寞。
“胡说,没来由的,恨自己干什么?”
“我为什么偏偏是棵树呢?我要是一只豹子一条蛇,哪怕是蝼蚁呢,春生秋死我也不怕,起码我能活动啊。可我就是棵树,再活上万年也走不出这一亩三分地。”
莫愁默然,小树妖这话虽然带着赌气成分,却是实情。
莫愁这千年万世的流转里,即便再落魄,也不太爱和山中精怪交朋友。倒不是非要守着自己是人类的清高,只是她所遇到的精怪即便最终修炼成人形,却也仍然保持着原有的生活习性。猫精依然爱生吃耗子,蛇精依然在冬天困倦长眠。
莫愁喜欢烟火气,那是一种摆脱了天性的生活,爱恨嗔痴看起来荒唐,却是发由内心的精彩。可无来由的,自己竟然和这道行微薄的小树妖有几分亲近,看着他落寞的神情,心头也是一阵酸涩。
“你是一棵树,听过一首诗么,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你不动,但时间流转。在你树枝上栖息的归鸟每年都会换一批,吹动你树叶的风每天都是不一样的。你在这里五百年了,住在这院子里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绝不仅仅只有这两世的我陪在你身边。方寸之间,不见得就是孤独的。天高海阔,也不见得就真的是自由的。”
小树妖神情落寞地盯着自己的脚,“可他们终究不是你。只有你能看见我。”
“其实看不见是好事。这世上修行人多,可得道的没几个,能开天眼的就更寥寥无几了。要真是赶上了哪个顽固不化的修行人能看见你,估计是容不得你的。”
“我吸食日月精华生长于此,五百年来没害过任何人,为什么容不得我?”
“修炼这种事情本身就是逆天而行的,成与不成全靠机缘,总之你还是祈求别碰到那些食古不化的老道士吧。”
“你们人类真奇怪,自己盼着修炼成仙成魔,却不许别人得道。”
莫愁一时无话,这小妖精真的跟个孩子一般,童言无忌,却句句都在理。
广寒又道,“那你也修炼吧!没准你修炼到了一定境界,就能摆脱这奇怪的轮回了。”
莫愁摇摇头,“我试过,没有用。清修一世已到了可御剑凭风的境界,六十岁那年还是一样猝然离世,一个时辰都没多。转世之后依然是什么都不会的皮囊,白白吃了一世的苦。”
她把头靠在广寒的肩膀上,浑然不知广寒楞了一下,平日里妖娆的身形竟然僵硬起来。
她继续道,“再者说,这世上修行人多半都是为了摆脱死亡,他们不知道身死道消之后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我却不一样,既然无穷无尽的轮回摆在眼前,死后自有新的轮回,也就没有必要非执着于一世了。”
“可你还是很执着。”
“我执着什么了?”
“裘如玉。”
莫愁被小树妖给逗乐了,果然还是个孩子心智,原来不高兴是因为吃了这没边的飞醋。
“我现在管裘如玉叫爹!我还能和他有什么瓜葛?我回来这个院子是找黄金的!”
莫愁拱了一下旁边的少年,“别在这矫情个没完啊,没人愿意总哄你,大小伙子你得学会哄女孩子!告诉你,找不到那桶黄金,我就把你挖出来打成家具,看你到时候还矫情不了!”
两人嬉笑打闹了一会,又有人扣门,莫愁磨蹭半天也下不去这么高的树。门没插,大夫人领着几个丫鬟走了进来。
“我还怕你住进后院不适应呢,感情这回没人管你了,还学会上树了!”大夫人怒嗔道,“你慢着点下,再摔着你的腿!”
大夫人是来给莫愁送被褥的,虽然被子是家中老妈子们缝的,但花样却是大夫人亲自绣的。大 夫人对这收养来的义女从来都是宠爱至极的。
“娘,您怎么还亲自来了?差人送来就好。”
“不亲自来能看见你这无法无天的样子么?”大夫人伸手掐起莫愁的脸蛋,看起来咬牙切齿,实则没用什么力道,“我是来和你说说你爹今早和我提的一桩事。”
莫愁挑眉,“什么事,您说。”
“当初带你回来,一来是觉得你一个姑娘家在那穷乡僻壤无依无靠的,想带你回来过过好生活。二来……你多半也能看出来,我那两个儿子,对你都是有心的。”
大夫人这话音未落,一阵怪风吹过桂树,树叶花瓣落了一地。
莫愁此刻天眼时效已过,但她知道肯定是广寒捣的鬼,瞠目瞪了一眼桂树,便没了动静。
大夫人并未察觉什么,继续道“可是这也三四年的光景了,我看得出你一直对他们不冷不热的。你和娘说实话,你对我这两个儿子有没有过一点心思?倘若你嫁到裘家来,我依然当你是自己亲闺女一样,绝不做恶婆婆。”
她眼神流转,“倘若你对他们没有什么心思,你也老大不小了,爹娘给你置办一份丰厚的嫁妆,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
莫愁眼眶湿润,眼前的女人如此坦诚相待,自己却揣着前尘过往的心事不能与之交心。
“娘,我视两位哥哥如同手足,相信两位哥哥也视我为一奶同胞。”
这话说得明了,再追问就没意思了,大夫人神情有些失落,但强扭的瓜不甜,便沉重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怕是我们终有一别的时候了。我和你爹会尽量给你找一户本地的好人家。但嫁出去的女儿想要再如今日这般亲近,却是不易咯。”
“娘,我不着急嫁人,我愿意留下来陪您。”
“胡说,那不是耽误了你么?女孩子能有几年好光景啊,我再舍不得也不能拿你的终身大事开玩笑啊。”
一阵妖风又起,吹得大夫人睁不开眼张不开嘴。半晌她才掸落一身的桂花瓣,“这天说冷就冷了,秋风怎么这么大。我回去了,你也别站风口着凉了。”
莫愁满口应和着,把大夫人送出了院门,回身一脸气愤地掷出一张捆妖符咒,倒伤不了广寒,却能让他几个时辰内动弹不得。
“下回再起幺蛾子,我就把你树枝砍下来做嫁妆!”
已是初秋时分,天气渐凉,月下微风,丹桂飘香,舒爽得很。莫愁倚着窗子读起书来,她捧着一本薄薄的《逍遥游》执卷凝神,可读了几个字就开始神游太虚起来。
自己来裘府三四年的光景了,来时十四岁,如今早过了十六,已经停止了生长。虽然她现在的岁数还不至于让人多心,顶多觉得这孩子长得小,可女子到了一定岁数不嫁人也不是办法。
原计划找到金子,再混个三两年就装失踪跑路,可如今她的婚事被提上了日程,怕是拖不了多久了。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嫁人,反正这世间二三十岁的人长得像十几岁的大有人在,实在撑不住再跑路也是一样的。但莫愁总觉得既然是一段无果的姻缘,何必招惹人家,像裘如玉一样,留下一世的遗憾。
如此看来,必须拖住裘氏夫妇,实在拖不住,就得提前跑路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谁动莫愁黄金,莫愁和谁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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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幻境
广寒扭了扭自己被绑得僵硬的四肢,满脸怒气,觉得裘家人甚是可恶。先是想把莫愁嫁给自己的儿子,未遂就又要把莫愁嫁出去。无论哪一种,都是广寒不能忍的。
可更可恨的是,莫愁竟然不让自己撒气,把他捆了起来。
广寒气鼓鼓地往莫愁卧房走去,远远地就望见孤窗倩影,一灯如豆。淡黄色的灯火忽明忽暗,映得莫愁娇俏的脸庞更为温暖了。
她目光不离书卷,眉头却微锁,广寒不知道她是在细心钻研书中精髓,还是有所忧心。
半晌,莫愁才抬头,挥手叫醒晃神的广寒,“愣着干嘛呢?进屋来说啊。”
“你看书的样子,和珵美很像。”
“我是珵美,也不是珵美。不必执着。”
广寒掂量起案上书卷,“喜欢看的东西永远都是一样的。”
“你白天不该那么胡闹的。大夫人对我很好,你不能伤她。”
“我就卷起点风来,她是纸糊的是怎么着,就能伤了她?”
“我的意思是,告诫你,有一日我离开了,你也不许伤了她。”
沉默良久,广寒近乎哀求,“别走了,好不好?”
这几日翻来覆去就这几句话,莫愁有些烦了。她不耐烦道,“一辈子不走是不现实的,但你若真想留我,想办法帮我拖延一阵子是正事。”
广寒眼睛里忽地燃起了光,“你可以装瘸,装病,裘氏夫妇不是很疼你么,你嫁不出去了就肯定会养你一辈子了。”
是个办法,莫愁赞许地点了点头。可转念一想,以裘家的财力和大夫人的宠爱,心一横给莫愁找个上门女婿也未可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还有一口气活着,肯定有人肯为了钱财娶莫愁的。
少则几年,多则十年,自己不能再生长的秘密就又会暴露,还平白搭上了一个无关的人的幸福。
想到这,莫愁小脸上又是愁云惨淡,长长地叹了口气。
“别皱眉啊,这虽然不是什么好办法,却是缓兵之计。咱们先试着,然后再骑驴找马呗,总有办法的。”
莫愁心一横,千百年了,再惨的处境也活过来了,还有过不去的坎么?她抬头望着那张极为俊俏的脸,“好吧,走一步算一步吧。”
正说着,一阵邪风吹过,油灯兀地熄灭了,唯有惨白的月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星星点点照进屋内,比伸手不见五指更让人觉得恐怖。
莫愁赶紧催动符咒点燃一屋的灯火,这灯火有灵力加持,不至于一吹就灭,但伴随着一阵隐隐约约的窃窃私语声,明亮的橙色光晕开始一闪一闪,良久,突然变为鬼火般的绿色。
莫愁和广寒一个在窗外,一个在窗内,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要真有什么事,回你的真身里去,不必管我。”
“我得保护你啊!”
莫愁没理他,方才还很细碎的细语声已经开始渐渐嘈杂起来,逐渐变成了一片混乱的嬉笑声,怒骂声,哭泣声,哀嚎声……尖利,刺耳,聒噪,莫愁觉得脑仁生疼,渐渐地双眼开始模糊,呼吸也开始困难起来。
在隐约听见广寒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之后,莫愁彻底丧失了五感。
无声,无光,无触觉,甚至感受不到自己是站着还是飘着。
出奇地,莫愁没有了方才的恐惧与紧张,内心竟然格外平和,她也不着急,没有了五感,心底却好似有一块暖玉,明澈而温和。
良久,脚底浮起一片湛蓝的湖面,莫愁赤脚踩在水面上,莫愁依然闭着眼,却可以看到水面微微泛起一丝几乎不可见的涟漪。
莫愁抬脚,轻盈地行走在水面上。水底时而游过几只周身灰色的鹏鸟,天空中时而划过如鲸般巨鱼。
凤鸣啾啾,凰随其后。群蛇乱舞,走兽嘶吼。风声,鸟鸣,虫聒,并不入耳,却真实的感受得到。
莫愁依然闭目而行,天地苍茫人如一粟,可超越五感之外,莫愁不仅能感受万物,也能感受自己的内心,仿佛悠悠众生,“我”才是洪荒的中心。
良久,海面终于有了尽头。像被利斧劈断一般,海面之下,唯有万丈深渊。
“你回来了……”声音犹如穿透万古洪荒,劈开千年黑暗一般在莫愁心底响起。
这富有磁性的男声,不疾不徐地震撼着莫愁的五脏,温柔却不失庄重。莫愁自知没有五感,断然不是听到的声音。明知蹊跷,却还贪恋似的字字琢磨,回味着这悠远的声音。
甚至一瞬间觉得溺毙在这声音里也无妨,千秋万世的轮转过了,这一声不轻不重的呼唤,终于成了她形单影只的悲苦人生里,求而不得的温柔乡。
透过眼前漆黑的深渊,遥远到不知几万里的前方,似有微弱的火光,影影绰绰可见一席长衣曳地,颀长的身形似是有人伫立。
然而那人周身环绕着袅袅薄雾,衣袂随风而动,看不清五官长相,令人霎时间心生恍惚。
我见过他么?莫愁暗自琢磨。
“当然见过。”男声绵长而悠然,依旧是安抚灵魂一般的悦耳。
不知为何,千百次轮回让莫愁训练出的机警与好疑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她甚至觉得愿意为这声音生,为之死,为之上穷碧落下黄泉,为之燃烧,为之毁灭。
“别怕,走过来。”
莫愁毫不犹豫地按照声音的指引迈出脚步,迈向万丈深渊。在落脚之时,一朵娇艳可人的莲花霎时凌空开放,稳稳托住莫愁的玉足。
转眼间,黢黑的绝境里,莫愁一席倩影一步一生莲,宁静而安稳地向火光迈进。
不知莫愁走了多久,不知她身后已形成几万顷荷塘,只觉得火光越来越近,那温暖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强烈到浑身上下都活跃着一股莫名的愉悦,一种凌驾于爱恨情仇的愉悦,一种千年都不曾感受到的愉悦。
终于,那修长的身影就矗立在眼前,青衫薄衣,长发微动。
那人在氤氲雾气后,辩不得全貌,却隐隐约约可见那双深邃的眼,像万年冰川融化形成的湖水,澄澈地望着莫愁,眼底尽是莫名的宠溺。
一股无端的悲怆与不舍闯进莫愁的心里。一刹那间,天地洪荒逆流而行,苍风骤起云海浩荡,可莫愁不关心,她只是想走得近一点,再近一点,看清那朦胧的眉眼。
莫愁伸手去抚摸那薄雾后的脸庞,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肌肤的时候,那身影却远离了一寸,咫尺之间,错了过去。
莫愁进一步,身影退一步,莫愁看不清那张脸上是悲是喜,只觉得自己心底升起一股无名的急火,像苛求空气一般苛求见到这张脸。
可越是惶急,却越是得不到。
那薄雾化作一只手,轻柔地抚摸了一下莫愁的头顶,盘踞在莫愁心里的焦躁情绪又一次被安抚了。
莫愁在心底想,“你为什么引我来,又不见我?”
“时机未到,怕你伤心……”那双如丹青妙手勾勒出来的温柔双眸里闪过一丝黯然。
莫愁马上就如失了魂魄一般想要跑上前去抱住他,这么好看的眉眼,不该有愁容。
突然,良久没有五感的莫愁突然感觉大腿间一阵剧痛传来,眼前人影开始破碎,唯有眼底带着一丝留恋。
莲花开始一朵一朵衰败,凤凰的歌声开始转为哀嚎,身后海面卷起万丈高的波浪,如千军万马之势向莫愁席卷而来。
薄雾后的男人身形一闪,两肋忽生双翼,快到近乎不可见地以肉身撞向惊涛骇浪。
生生形成了一道肉墙,把莫愁护在了身后。
可从始至终,莫愁依然没看清男人的眉眼。
这如同梦幻一般的世界开始崩塌,大腿处的疼痛开始越来越强烈,也越来越真实。
良久,像有一双手把莫愁的灵魂拉回躯体一般,莫愁忽地坐了起来,眼前是已经急得两眼通红的广寒,纤长的脖颈上已然青筋暴起。
屋内灯光摇曳,陈设依旧,莫愁一低头,看见大腿处一片殷红,地上有一大滩血迹。
见莫愁要发火,广寒赶紧大咧咧地抱住莫愁,“我的小姑奶奶,你要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被妖怪夺了魂了呢!你没事儿吧……”
没等他鬼哭狼嚎完,莫愁就用指尖掐了他胸口的一块肉,狠狠地拧了一下。“你姑奶奶我能有什么事?正梦游太虚呢,还遇见了绝色美男!要说我有什么事,也是被你害的!你拿什么东西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