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公子巴不得霍婉秋赶紧离开,见她这样说,连忙点头应允,“无妨无妨,吴某愿效车马之劳。”
霍婉秋脸上的笑意愈加浓厚了起来,“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吴公子点点头,冲着跟在一旁的小厮们扬声开口:“都听到没,还不快送霍小姐回府?”
说完,他自己便率先抬腿迈出了屋子,就好像屋子里有什么瘟神一般。
霍婉秋望着吴公子略微僵硬的背影,嘴角仍旧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她轻轻的从鼻腔深处发出了一声哼音,也跟着男人抬腿迈出了屋子。
走出没有两步,霍婉秋忽然敏锐的感觉身后传来了一道灼热的视线。
少女微微侧过头,只见昏暗的灵堂之中,一身黑色中山装的少年似乎已经完全融进了黑暗之中,唯独那双潋滟的眼眸中,仿若跃动着火红的光。
……
次日的夜晚,是个难得的晴朗天气。
深蓝的穹顶上点缀着三三两两的璀璨光点,一轮圆月,格外的明亮。
就连平日里凄凉的义庄,在这温柔月光的笼罩下,似乎也显得没有那么冰冷了。
子时刚到,一抹鬼鬼祟祟的黑影就闪进了荒无人烟的庄子里。
吱呀的一声,紧闭着的木门被推开,有人蹑手蹑脚的摸进了停放棺木的灵堂之中。
他一路摸索着前进,最终停在了房间尽头的一处棺材前。
那具棺材的侧壁上被人用利器雕刻出了一枝梅花,男人用粗糙的指腹摸索着那朵梅花印记,深吸了一口气,猛地将棺材给撬了开来。
“冬儿、冬儿……”
男人轻声唤着少女的名字,动作轻柔的将她从逼仄的棺木里抱了出来。
他轻轻的扶着少女靠在一旁的墙壁上,紧接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将那瓷瓶上的木塞拔开,顿时,一缕异香慢慢涌动了出来。
“呃——”
良久,早已没了呼吸的少女忽的嘤咛了一声,然后猛地睁开了眼睛。
“冬儿,你终于醒了,”天禄大喜过望,他一把揽过女生,连声问道,“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冬儿的眼中闪现出了一抹迷茫,她道:“天禄,我,我这是怎么了,我死了吗?”
她不是自尽了么?
为什么,为什么她现在会在这里?
为什么天禄也会出现在这?
太多太多的疑问在冬儿的脑海里一个接一个的蹦了出来,让她一时之间竟有些如堕梦境之感。
冬儿分明记得自己因为经常去吴府探望在那里做工的心上人天禄而被吴公子看上,从而失去了清白的身子,她一时想不开就寻了短见,可是她现在为什么还会好端端的在这里,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听了冬儿一连串连珠炮似得发问,天禄连忙开始向少女解释起来,他道:“你别怕,你没事,是齐公子救了你。”
“齐公子?”冬儿仍旧是一头雾水。
天禄见状笑了笑,开始娓娓道来。
原来就在冬儿被吴公子侮辱了之后,她为了不让心上人知道,就狠心和天禄断绝了来往,天禄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开始整天变得郁郁寡欢,就在这个时候,齐公子忽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位齐公子是位相面的高手,他一眼便看出了天禄姻缘受阻,并告知天禄他的心上人在七日之内会有生死大劫。
天禄初时对于这位不知来历的齐公子的话自然是不屑一顾,直到昨天为止。
当他收到冬儿写给自己的绝笔信知晓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立时就马不停蹄的赶到了白水巷。
然而让男人感到意外的是,有人已经抢在他之前救下了冬儿。
那个人不是旁人,正是那位齐公子。
“齐公子大慈大悲,就是他给了我神香,帮助我想了这一出假死脱身之计。”天禄将手中的小瓷瓶递给冬儿看,神色激动的说道。
“他真是个好人……”冬儿说着,忽然皱了皱眉头,“可我曾经听父兄说过,玄门中人尤为看重五弊三缺,我们和这位齐公子非亲非故,他又是为什么要帮我们……”
天禄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知——”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对了,”男人陡然拔高了音调,“齐公子并非是无偿帮我们,他让我、让我去吴家拿了一样东西。”
“是什么?”
“是一颗……金色的珠子。”
……
与人迹罕至的义庄不同,月城在入夜之后繁华依旧,波浪翻滚的江面上汽笛声声,除却来往的货船之外,在临近码头的岸边还停靠着一艘豪华游轮。
游轮内部正开着声势浩大的酒会,谁也没发现有人趁着夜色离开了灯火辉煌的室内,来到了甲板之上。
少年昂起头望着漫天星辉,良久,他脚下的江水里忽然传来了一阵哗啦啦的声响。
齐庆锡微微低垂下头颅,然后便见到漆黑的江水里不知何时开始翻滚起咕噜咕噜的水花,不多时便从中钻出了一一只通体湿透、面目狰狞的水鬼。
“回去告诉他们,我已经拿到灵珠,让他们做好准备。”少年人面色如常的开口吩咐。
灵珠由天地间至纯灵气凝聚而成,是不可多得的珍宝,归齐道内饲养的鬼物众多,有了这灵珠,定能帮助他们的实力更上一层楼。
齐庆锡的话音落下,那水鬼却没有立即动身离去,而是咿咿呀呀的开口又说了些什么。
少年挑了挑眉,“放心,我心中已有成算,待到事成,过段时日便动身折返。”
他正说着,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齐庆锡回过身,待到看清来者,他不由得在心里感叹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二姨太、吴少爷。”齐庆锡向着来人微微点头致意。
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女人连忙走上前,满脸堆笑,“齐大师您太客气了,当真是折煞了我们。”
她一边说着,一边敦促着跟在身后讷讷的少年向齐庆锡问好,“儿子你快过来,这就是我之前和你说过的齐大师。”
“齐、齐大师好。”吴二公子显然对于眼前这位被自己母亲奉若神明的年轻人有些畏惧。
齐庆锡将吴二公子的神情看在眼中,抿起嘴角笑了笑。
他道:“我观吴少爷鼻若悬胆,财帛宫光洁丰隆而又红气氤氲,是日后大富大贵的面相,二姨太,你有福了。”
“您的意思是,我们二少爷会继承吴家的家产?”美艳的妇人闻言顿时大喜过望,她控制不住的笑了起来,然而笑到一半却又露出了哀愁的表情,“可是、可是二少爷他上面还有大少爷在,我们家二少爷天性淳朴,又怎么斗得过他那狡诈的大哥?”
齐庆锡仍是笑着,说道:“命数无常,玄之又玄,冥冥之中一切既有定数亦有变数,二姨太不用太过担忧,你所烦恼之事,很快就会迎刃而解。”
……
夜至深时,吴公子忽然从睡梦里醒了过来。
一滴、两滴。
似乎有什么温热的液体落到了他的脸上。
吴公子皱了皱眉头,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
“什么玩意——”
抱怨的话语堪堪说到一半,男人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扼住了咽喉一般,再也发不出其他的声音。
只见雕着花的床梁上不知道何时挂上了一束惨白的白绫,白绫之上直挺挺的吊着一具僵硬的尸体,而那尸体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在自己家中悬梁自尽的冬儿!
吴公子吓得惨叫一声,连滚带爬的从床上滚了下来。
而伴随着他的动作,那被吊在梁上的女子竟慢慢的勾起嘴角发出了咯咯的笑声,她的身体从半空中猛地跌落到了地上,而后又缓缓的站立了起来。
“吴公子,”鲜红的血液从她的眼眶、嘴角里缓缓渗出,映衬着无光的夜,看上去尤为骇人,“冬儿来找你了。”
男人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了,他根本顾不上搭话,只一头朝门口扎过去,然而当他好不容易跌跌撞撞的跑到了门口,却发现那扇门竟被人从外给锁住了!
他失声大叫:“来人呐,来人呐!”
在卧室旁边的耳房里便住着他的贴身小厮,可不知道怎的,平日里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过来嘘寒问暖的小厮今夜却像是陷入了深沉的梦境中一般,任是他怎般叫喊都没有半点反应。
这个房间仿佛就像是被人遗忘了似得。
男人打了个寒颤,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之前那个诡异的少年人对自己说的话:
——冒犯死者,必遭天谴,就算你是富家公子,也是一样。
吴公子曾在法兰西留学,从不相信怪力乱神之事,可是现在发生在他眼前的事情,分明在颠覆他的认知。
这世上是有鬼的。
这世上竟然是有鬼的!
“你、你别过来……”
“冬儿”仍是笑靥如花,她猛地扑到吴公子的面前,然后伸出一双白生生的手,死死地掐住了后者的脖子!
少女纤细的双臂如同两道铁钳,吴公子在空中胡乱的挥舞着四肢,开始口不择言的向她求饶,“冬儿,冬儿,我错了、我错了!你放过我吧,我一定让家人好好安葬你!我、我请大师替你开坛做法,让你托生到一个好人家,求你、求你了!”
听到男人濒死的哀求,少女手上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趁着这个瞬间,吴公子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他猛地将骑跨在身上的冬儿推倒在地,站起了身来。
与此同时,少女就像是断了线的木偶,忽然失去了动作,直挺挺的躺在了地上。
“你这个贱人!”吴公子目眦欲裂,他气急败坏的扑到冬儿的身上,抬起手冲着女生的面颊就是一巴掌。
冬儿被他的手掌带着偏过了头去,白皙的脸庞霎时就变得殷红一片,然而女生却是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她缓缓的将脑袋重新侧回来,直勾勾的看着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忽的,露出了一个渗人的笑容。
吴公子只觉得眼前白光迸现,周围的世界猛地变得嘈杂了起来。
他呆呆愣愣的眨了眨眼,发现屋子里已经没有了女鬼的身影。
被他压在身下的,是房间里用来照明的竖灯。
“呵……”
静默的黑暗之中,男人的身后忽然传来一道飘忽低沉的笑音。
吴公子的后背陡然一凉。
“不好了,走水了!走水了!”
下人们慌乱的呼喊仿佛像是从天边传来一般,过了好半晌吴公子才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
失火了?哪里失火了?
男人茫然的回过头。
只见隔着薄薄的门窗,屋外火光冲天,映着夜色,恍若白昼,滚滚浓烟宛如深渊巨兽向着他张着血盆大口汹涌袭来。
……
齐庆锡站在吴府背后的小巷里,昂起头望着那冲天的火光,听着那不绝于耳的喧闹人声,冷峻的脸上终于带上了一丝笑意。
他迈开脚步正准备离开,巷口处却忽然走出了一个人影。
“果真是你。”霍婉秋在齐庆锡身前几尺的位置停下,冷冷出声。
之前在白水巷初见眼前少年,霍婉秋便察觉到他身上的灵气远超常人,多半是为玄门中人,之后半夜中她猛地感到这吴府中的鬼气急剧增加,便匆匆赶来查探,待到发现那鬼气聚集的方位恰好就是那吴公子的别院所在,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就想到了齐庆锡。
明明只见过一次,可霍婉秋的心中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她觉得,他会这样做。
齐庆锡冲着她勾了勾嘴角,“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看来我们有点缘分。”
霍婉秋看向他,开口说道:“之前我在白水巷看见了冬儿,发现她虽五感封闭,生机却并未断绝,想来是阁下动的手脚吧。”
齐庆锡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没想到月城之中竟然还有如你这般能力高绝的玄门中人,失敬失敬。”
少年说着,幽深的眸子里开始迸发出奇异的光彩。
从出生到现在,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能识破他手段的人物,更遑论这个人竟然与他年岁相仿。
不知道为何,齐庆锡忽然觉得自己心中有些难以自已的激动了起来,而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悸动来自于何处。
少女不知道齐庆锡的心中在想些什么,她只是皱了皱眉头,沉声问道:“你如果杀了吴家公子,便会背负上杀孽,玄门中人最怕平白沾染因果,你难道不怕么?”
听了霍婉秋的问题,齐庆锡也没有立时作答,而是出声反问道:“你既已识破了我,冥冥之中便也沾染上了因果,你不也是没有阻止我吗?”
“因为他不配,”霍婉秋一边说着,一边顺着身后的木梯拾级而上,她在三层的小楼上站定,朝着吴府所在的位置举目望去,“吴府所在之位有活水蓄气,左右龙虎相抱,南方又有竹林成片,乃为大吉,可这吴家公子却德不配位,不仅如此还毫无悔改之心,如此这般也不过是自作自受。”
说着,霍婉秋忽然有些自嘲的笑了笑,“玄门中向来忌讳妄议他人,你一定觉得我很狂妄吧。”
少年人的眼睛却愈发亮了起来,映照在漫天的火光下,仿若熠熠星辉。
他摇了摇头,说道:“你没有错,这世上被条条框框所束缚的庸人太多了,不需要更多了。”
他直直的注视着身前的少女,后者也正回过头来在看着他。
两个人就这样在黑夜里静静的对视着,就好像两个独自在沙漠里跋涉前进、终于遇到了同伴的旅人。
良久,齐庆锡终于开口:“我叫齐——庆锡,我叫庆锡,你叫什么名字?”
霍婉秋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回道:“……顾婉秋,叫我婉秋就好。”
【月城往事完】
作者有话要说: 注定be的故事,就只写个最初的相遇叭,ps后面还有个尘曦的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