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沉着目光之下,碧铃后知后觉地摸上自己的脖颈,随即反应过来,瞪起亮澄澄的眼珠里满是被欺负后的记仇:“方才我去鸣凤宫找你,被人抓伤了。”
“谁抓的?”他皱起眉头。
“不认识。”碧铃认真想了想,“不过是西边方向那条很偏僻的路上一个旧旧的宫里出来的人。”
他没再说话,起身出门去,片刻又重新返回,手里多了一个淡淡青绿的小瓶子。
面对着碧铃坐下,景弈渊一言不发地将瓶口的塞子打来,倒了一大块黑呼呼的东西在掌心,然后用手指挑起,抬起头慢慢往她伤痕出抹去。
由于身高的差距,即使坐着,碧铃也要比他高出一大截。
艰难地维持着弯腰的动作,碧铃腰都快要酸了,见他沉默不言,反而勾起了她的好奇心:“你还没有说,那里住的是谁呢。”
眼皮抬起又垂下,一双深邃暗沉的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他缓缓道:“是冷宫。”
原以为伤她的是什么存心招惹的人,可当他知道是冷宫中人之时,只能气闷自己没有将她照顾好。
他父皇这一代,宫中女眷并不多,就连冷宫中,也只有一个不受宠而又犯了错的妃子。
这位妃子因为受不了打击,此后终日疯疯癫癫,宫中人尽皆知,他又何苦跟那种可怜人计较。
“冷宫?”碧铃眼中的好奇更甚了,“那是什么地方,感觉也没凉快多少啊。”
有些无奈摇摇头,景弈渊继续将药膏均匀涂抹,眉下是不易察觉的柔软,耐心解释道:“冷宫是不被父皇喜爱的妃子所居住的地方,无人问津,冷冷清清。”
“这样啊…碧铃陷入认真思索,想起那位女子的疯癫无状,不禁气消了一大半,“真是可怜。”
景弈渊疑惑抬眸,眼底一片探究看着她。
她到底是什么人,若说是母后的好友,没道理连冷宫是什么地方都不懂。
既然如此,更不可能是受了她的委托才来照顾自己,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碧铃被看得心虚,粉嫩的唇瓣嗫嚅道:“怎。。。怎么了?”她说错什么话了吗。
“没什么。”景弈渊垂下眸,将瓶塞塞好放到桌案上,“这药早晚各敷一次,伤口不要碰水。”
接着又嘱咐道:“你无需跟那种人置气,若真是觉得气不过…
“我才没那么小气呢。”碧铃俯视着一脸老成的他,坏心眼儿地伸出一根白皙修长的食指点点他的额头,“别把我想得那么坏。”
说者无意,这句话落入景弈渊耳中,让他有一种自己方才怀疑的心思被看穿的窘迫之感。
碧铃面上依旧坦坦荡荡,没有注意到他,自顾自地将瓶子收拾起来。
晌午一过,天气闷热异常,蝉声一阵响亮过一阵,碧铃久居山野,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热得捂人的夏天,明明身为妖类对周身的温度能够调节自如,心中却依旧不好受,坐在重华宫中的小亭子里拿着扇一下下扇着。
“应当是要下暴雨了。”旁边一位宫女的应道。
她便是早上为碧铃换衣裳的人,名叫观琴,原是霍宛珠宫里的人,后来被派至重华宫来照顾九殿下。
这位宫女虽然长得相貌平平,却透着一股不显山不露水的机灵劲儿,一双乌黑的眼珠,亮得如一面镜子,谁人都能从中看出自己的倒影。
暴雨吗,拿扇沿托腮,碧铃陷入无限回想。
霍宛珠沉睡过去那一晚,也是一场大雨,伴随着雷鸣闪电,雨水顺着屋檐上的琉璃瓦坠下来,在廊前地砖上砸出一朵朵灿烂而富有生机的花。
那场暴雨在她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代表着苦楚,闷热,与不知何时会到来或许早已到来的灾难,是黑,是灰,是天地隐隐要贴合在一起将人溺死其中的趋势。
到了晚上,天边雷光闪闪,暗暗沉沉,碧铃躺在床上,想起霍宛珠的生死与自己的未来,心事重重,翻来覆去睡不着。
计时的水漏滴滴哒哒,突然一阵极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碧铃起身边门边走去,边开口问道:“是谁呀?”
都快要睡觉了,还来敲她的门。
“是我。”门外响起景弈渊低低的声音,理所当然得像是回自己的房间。
“九殿下。”碧铃将门打开,“你怎么过来了?”
景弈渊抿住的唇张开刚打算说什么,一道惊雷霹下,衬得二人皆是面白如玉,吓得碧铃一把拉住他往屋里带,瑟缩着关上门。
实在不是因为她胆子小,可能是天性使然吧,她就是怕这些东西,联想到将来若是不慎,这些雷就要霹到她身上,更是心惊胆战。
注意到她柔软的手握住自己之时还微微发抖,景弈渊下意识握紧抓住她的那只手,将方才要说出口的话咽下去,重新换了一句:“打雷了,我一个人有些害怕,睡不着。”
“嗯?”碧铃有些难以置信,他看起来不像是会害怕的人呀。
转念又想起终究是一个才失去了母亲的孩子,白日里看起来无论多么冷静稳重,也难免会心里孤单。
于是她弯起眉眼:“反正床大,不如今晚你就睡在这儿,我守着你就好。”
景弈渊秀气的眉头微微一蹙,她的守法,不会是又趴在床边睡一晚吧,嘴上不拆穿,只答应道:“好,那我睡外面。”
呃。。。碧铃一时没反应过来,照他这意思,她就得睡里面了。
不好意思拒绝,碧铃挠挠头:“那。。。我再去拿床被子。”
担心自己睡相不好扰到他,碧玲拿了条长枕搁在床中间,又单独为他盖上了一条被子,贴心地在床边留了一盏灯:“睡吧。”
景弈渊举止规矩端正,就连就寝的姿势也找不出半分漏处,平躺在床上,双手垂在身侧,闭上眼就像是睡着了。
有他陪伴着,碧玲倒安心了不少,不禁觉得他果然是上天派来解救自己的人。
只不过她睡觉时习惯黑暗的环境,此刻留着灯,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
暴风雨来临之前,蝉鸣也销声匿迹,却依旧闷得慌。
转过头去,碧玲正巧看见他光洁的额头,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兴许是天太热了,碧玲顺手拿起枕边的团扇,举着手一点点为他扇风。
从她的角度,只能够看到他的侧脸,在明灭闪烁的灯光照映下,犹如一副从画卷上弄下来的剪影。
团扇上银线绣成的水色蝴蝶随着碧玲的动作上下飞舞,却终究飞不脱那一团扇面。
小皇子微拢的眉头渐渐放松,似乎是感知到了凉意,看得碧玲思绪万端,不过是八。九岁的孩子,怎么就要背负这么多?
她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又在做什么呢。
碧玲一时回想不起,毕竟都是千百年前的事了,左不过是扑蝶啃花儿,在草丛里打滚,欺负比她小的兔子狐狸,或小跑着去追鸟儿。
如今跟他一比,碧玲不禁羞愧难当,只感觉自己这么多年都算是白活了。
本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碧玲看着小小少年如玉的脸庞,迷迷糊糊也有了困意,摇扇的手动作越来越小。
正要闭上眼,一道惊雷响起,伴随着豆大的暴雨,雨滴哗啦啦敲打在屋顶的砖瓦上,汇集成流,躺在床上听着,好似眠于溪涧。
“我忘记问了。”小皇子突然睁开眼,侧过头看向轻手轻脚收起扇子正准备阖眼的碧玲,“你脖子擦药了吗?”
“擦过了,睡吧。”碧玲抿起嘴角,这小皇子看着不说话,实则事事惦记,真是面冷心热。
此刻即使窗外风雨大作,碧玲也不那么觉得害怕,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伤痕,想到今天早上见到的那个女子。
本以为在皇宫中人人都至少是表面上风光无限,可一旦没有地位,却过得连她见过的普通农户都不如。
那么景弈渊呢?他本就不皇帝关注,又没了母后,且那日她看那些皇子们,个个都是欺软怕硬的。
他还这样小,也没什么还手之力。
无论如何,碧玲暗下决心,只要她在一天,就定要好好护着他,再也不能让落水之类的事发生。
作者有话要说: 碧玲:从前我坐井观天,直到进了城,才知道人与妖的区别这么大,八岁的能抵过八百岁的。
吃瓜群众:你千年过得混吃等死如一日,能有什么出息吗?
第20章 雨后
次日清晨,等碧玲醒过来时,九殿下早就不知去哪儿了,只留下一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
还真是半点儿娇气也没有,她又一次自叹不如。
出了门,暴雨过后已是晴空当照,碧玲双手举在头顶伸了个懒腰,正巧目光对上廊前的石榴树,树上花儿来得正艳,火红火红的。
颜色有点熟悉,碧玲陷入回想,一时精神恍惚,脚底打滑,不得不张开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才保持住没有摔倒。
与此同时,她想起了开得这么艳的石榴花像什么了。
可不就是那只凶巴巴的火红狐狸吗?
那日在竹丛中看见它时,那只狐狸本就虚弱,昨夜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还不知会将它淋成什么样呢。
顾不上记被抓伤的丑,碧玲撒开了腿,火急火燎地往小花园跑去。
也不知它还在不在那里,碧玲心中念念有词,独自一只,莫名出现在了这里,唉,与她是何等同病相怜。
就算是它伤过她,可碧玲只要想起那日狐狸眼中的孤立无援,而不得不倔强对抗一切的神情,便觉得怪可怜的。
左右不过是不太懂事,又有什么关系。
等到了花园里,石铺的小路上满是被雨水打落下来,浸得透明的各类花瓣,碧玲踮着脚越过积水小坑,翘起嘴角,呼扇呼扇的眸子四处打量,模仿小狐狸“啾啾”的叫声。
没有反应,碧玲不禁丧气,放缓步子,皱了皱鼻头,难道已经不在这里了吗?
虽是这样想的,她依旧还是怀抱着丝丝希望,向竹丛走去。
修长青竹间分明一道红影,碧玲眼前一亮,高兴得没差点跳起来,按捺住雀跃的心情,轻手轻脚向其走去。
十步…八步…五步…三…二…一…
“抓住你了!”碧玲猛然蹲下身,从后方突袭,一把按住狐狸软趴趴搭在地上的爪子,声音里欢快得犹如银铃晃荡。
这一次它连一下挣扎都没有,碧玲感到奇怪,轻轻抚上狐狸背上的毛。
呀,还带着不少雨水呢。
她这才注意到,此刻趴在地上埋着头的小狐狸整个都病恹恹地,没精打采,对她的抚摸也半点儿反应都没有。
顾不得会不会把衣服弄脏,碧玲一手从它的腹部抄过,将狐狸搂到自己怀里。
没给过她正脸的小狐狸总算是反应过来了,软绵绵地伸起爪子,再次准备往碧玲手臂上抓。
急忙空出一只手拦截住它没什么威力的动作,碧玲低下头看着怀里眼皮耷拉的小狐狸,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凶巴巴的:“不准抓,再抓就把你扔回去。”
听到她这话,它果然收了手,心不甘情不愿地呜咽一声,软软躺在碧玲怀里。
将它抱回了重华宫,碧玲急忙对观琴道:“去把昨日给殿下煎的药,再煎些来。”
看这狐狸的样子,应当也是经了风吹雨打受寒的结果。
再找来块干净的毛巾将它的毛擦得干净些,这次还好,狐狸全程任她摆弄。
虽然碧玲还是能够感觉到,它淡淡的不耐烦…
等擦得差不多半干,观琴恰好将药端进来。
碧玲将药碗摆放在它的面前,抬眸示意,就像哄小孩般:“快喝吧,喝了才能好。”
作者有话要说: 将将将将,狐狸精出场hhh
第21章 狐狸的记仇
它还是心不在焉呆呆趴在桌上,即使碧玲在旁边弯下腰,拿眼一个劲儿盯着也无动于衷。
“不会是病傻了吧。”碧玲喃喃自语,又恍然大悟,“对了,你听不懂我说什么。”
这样想,她心里又好受不少,伸出五指修长的左手,托在它长有一层茸茸浅毛的下巴上。
狐狸半分力气也没有,只能逆来顺受,碧玲觉得手感甚好,忍不住合拢掌心揉捏几下。
唔,软软柔柔的,像她来朝安城时,偷偷在路上撸过的别人家的小狗儿。
不过现实打破了碧玲的幻想,这只狐狸,可迟迟没有像狗子一样欢快地舔她手心,毕竟还瘫着呢。
支在下巴处的手抬高,使得它的尖尖嘴对准自己,碧玲轻点了一下小狐狸湿漉漉的黝黑鼻尖:“张嘴,乖乖喝药。”
同时,拿汤匙舀起一勺药水,对着它喂过去。
嘴里还念念有词:“吃了药才能好过来,不然就会一直这样动不了,乖,吃得苦中苦,方为狐上狐。”
许是听懂了她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安慰,一直对她爱答不理的狐狸自己张开了嘴,露出粉嫩嫩的小舌头,认真等待碧玲的投喂。
碧玲莞尔一笑,双眸弯弯,看来节操再高,也得喝药。
不过这个狐狸也算是懂事,这么苦的药,从第一口喝下去,居然半分犹豫也没有,这一点倒是跟小皇子挺像的。
而自己,可能就是喂药专业户吧,碧玲放下喝得干干净净的碗,认命从小奁里掏出一颗蜜枣,轻车熟路地塞到狐狸嘴里。
在指尖触到他尖尖牙齿那一刻,她飞快缩回手,生怕它再给自己来一口。
狐狸用自身行动向碧玲生动表现了什么叫做白眼狐,在蜜枣下肚那一刻,它便挣扎着身子,准备起身不知上哪儿去。
只可惜有心无力,四只爪子颤巍巍撑着火红的身躯要起来,却坚持了不到半分钟的时间,扑通一下,又四脚朝天地摔倒在桌案上。
更可笑的时,它柔软的肚皮就这样暴露在空中,本来没有力气,此刻更是翻不过身来,四只爪子无力地在空中瞎蹬。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碧玲先是惊得愣了一下,接着拍桌狂笑,捂着肚子眼泪花都要笑出来了。
许是懊恼自己的窘态,它也懒得再动了,自暴自弃地躺在哪儿,只一双眼角上翘,即使陷入困境也依旧有几分魅惑人心的双眼眯着盯住碧玲看。
被它看得莫名心虚,碧玲伸手将狐狸抱了起来,放到自己双腿之上。
中间还坏心眼儿地拿指头戳了戳它柔柔暖暖的肚皮,以泄私愤。
哼,叫它一只小狐狸没事这么盛气凌人。
被动抱在腿上,小狐狸依旧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碧玲冷脸看得多了也就见惯不惯,掌心聚起纯白色的灵力,轻轻在它的背上抚摸。
一边为小狐狸将身上的毛烘干,她一边开始新一轮的自言自语:“你喝了我给的药,就是我的狐了,既然如此,要有个名字才好,叫什么呢?”
她闭上嘴抿着唇,乌黑的眼眸缓缓打转儿,似是陷入了认真的思考。
就连在灵力的抚摸下,舒舒服服躺着的狐狸也半抬起头,注视着碧玲。
明明注意到了它的目光,碧玲就是不说话,只等到将它的毛发都烘干了,才露出洁白整齐的贝齿一笑:“既然你毛色通红,脾气火辣,不然…就叫小红吧。”
狐狸期待的目光一滞,恶狠狠地开始磨牙。
碧玲才不管它的反应,抱着它在床边用棉被绸缎给它搭了个窝。
又满脸不怀好意威胁道:“小红不要到处乱跑哦,重华宫外面的坏小孩儿可不一定会像我这般待你,到时候把你抓住拿绳子拴着也未必不可能。”
听不见她说什么,狐狸头脑中只有被取了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名字的耻辱,身躯微微颤抖,显而易见,这次是气的。
与之相反,终于扳回一筹,碧玲心情甚好,春风满面地摸了摸它的头:“乖~好好歇息吧。”
罢了,拿尾巴对着她,狐狸实在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