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皱起了眉:“请你再说一遍。”
齐白虚弱地重复:“我和鬼一起生活了三天。”
我大摇其头:“鬼有什么生活?人死了才变鬼,既不生,也不活。”
要是换了平时,齐白一定会因为我在这种情形,之下还在咬文嚼字而生气,可是这时,他看来连生气的精神都没有。他只是改口:“好,就算是我和鬼……一起存在了三天。”
我心中仍充满了疑惑:“照你现在的情形来看,你见到的鬼……应该你一见就逃才是,如何和他一起存在了三天之久?难道鬼有什么力量,使你无法避开?”
齐白双眼张得很大,眼神惘然,像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了生了什么事,而且频频舔著唇。
我拿了一大杯水给他,他端起来。咯咯地喝著,又再喝了几口酒作为补充,这才用比较正常的声音问:“能听我从头说?”
我拍著他的肩头:“当然,老朋友。当然。如果有什么鬼,能把你吓成那样,我自然有兴趣听。”
齐白更正我的话:“我不是害怕,只是……感到无比的诡异。人对死亡那么陌生,而鬼魂一直又是……虚无缥缈的,忽然有……一个鬼,结结实实出现在你的面前,那感觉……怪到了不可思议……”
我早就承认灵魂的存在,也进行过不少工作,去搜寻和灵魂接触的方法,有时成功,有时失败。但确如齐白所说,研究、探索灵魂、是一回事,一个“结结实实”的鬼在面前 又是另一回事。
(“结结实实”,他用了多么奇怪的形容词。)
我也不由自主,感到了一股寒意,齐白望著我,一副“现在你知道了吧”的神情。
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说得具体一些。
齐白喘了几口气,才道:“是一个老鬼……我的意思的,一个古老的……死了很多年……却又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的遭遇一定令得他震惊万分,因为直到这时,他说话仍然断断续续,难以连贯,也使得听来格外有一种怪异之感。
我也受了一定程度的感染,向他作了一年手势:“慢慢说,从头说起。”
齐白望著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接著又大口喝酒,又抿了嘴好一会,才道:“最近,我发现了一座十分奇特的古墓
”
一个故事,如果用这样一句话来开始的话,应该是相当吸引人的,可是齐白如果要说一个故事,而用这样一句话作开始,那却一点吸引力也没有。因为作一个盗墓狂,要是每隔三五天,他不能进入一座新的坟墓,只怕比常人三五天不吃东西还严重
他会因此死亡。
所以,发现了一座古墓,对他来说,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不过,也还有值得注意的地方,他说“十分奇特的古墓”。齐白“阅墓多矣”,能让他称为“奇特”,当然不简单。
所以,我并没有表示意见,而且我也想到,他将要作出的叙述,一定惊人至极,因为他曾如此震怵。
他停了一停:“这古墓,显然是墓主人生前就经营的,在经过了传统的墓道、墓室之后,是相当宽敞的地下建筑,几乎完全比照地上的一幢宅子建成,连内中的陈设,也和一幢舒适住宅所有的无异。当我进人的时候,同节都保存得极好,完全可以使用
”
他讲得渐渐流利了起来,本来应该让他说下去,不该打断他的话头,可是我却无法忍得住最基本的疑问,所以我一挥手:“等一等,你说的那个古墓,是中是西在什么地方?那一个省?”
这些问题,十分重要,可是齐白听了,却翻著眼:“那有什么重要?”
我有点生气:“当然重要,你说那座古墓十分奇特,有著地下住宅一切完善的陈设,那是现代北欧家俱,还是古罗马的大理古浴池。可以是日本式,也可以是中国式。”
齐白抿著嘴,看来在考虑是不是就座回答这个问题。
这令我更生气,他带著一条命,十成之中去了七八成的样子来看我,宣称他和一个鬼在一起过了三天,当然是要向我求助,可是这时,却又吞吞吐吐,这的确叫人无可忍受。
我冷笑一声,说话也就不客气起来;“我知道,盗墓贼大都鬼头鬼脑,自己找到了一座古墓,就以为全世界的人,都会涌进那古墓去,所以一定要严寒秘密,睡觉也最好把嘴缝起来,以免说梦话。”
齐白涨红了脸:“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
我冷笑:“怎么不可以?我知道,那墓,离这里多半不会太远,不然,以你的精神状态来看,你也根本支持不到我这里,早已倒毙街头了。”
齐白苦笑:“干吗生那么大的气?不是我支吾,是他不让我说。”
我大声问:“谁?”
齐白道:“他……那个……鬼。”
我更大声道:“任何鬼,都曾经是人,任何人,都有名字,就称他的名字好了,那个鬼的名字是什么?”。
齐白张大了口望著我,样子像是白痴。他的这种反应,当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而他的这种神情,竟然维持了一分钟之久,这真正在考验我的忍耐程度
近年来,我涵养好了不知多少,要是换了以前,早就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横拖倒拽出去了。
过了一分钟,他才摇了摇头:“不能说,我答应了他不说的。”
我怒极反笑:“他是一只鬼,照你说则是一只老鬼,死了好多年了,是不是?多少年?”
齐白喃喃地道:“五百多年了。”
我一声断喝。“一个人死了五百多年,又变成了鬼,还有什么可保守秘密的?他为什么不让你说出他的名字来,他还有什么可怕的?你说这种鬼话来搪塞我,是想和那老鬼去永远作伴?”
齐白脸涨得血红,可知他的心中也十分愤怒,不到半小时之前,他连站也站不稳,此时居然霍然起立,气咻咻道:“卫斯理,你这人,你这人
就是不讲理,什么都自以为是,我为什么要骗你,是他不让我说,我指天发誓,是他不让我说,而当时,他要我保守秘密,我也曾发誓答应他。”他那样声嘶力竭,一副此情唯天可表的样子,自然不会打动我,我“嘿嘿”冷笑:“像你这种人,发誓的时候脸不应该对天,应该对地。所有的古墓全在地下,你整天向地下掘,小心有一天,掘到了地狱去。”
齐白用可伯的神情盯著我,我则冷冷地望著他。过了好一会,才看出他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你不想听我和那鬼在一起的经过了?”
我立即回答:“想,非但想,而且想得很。”
他忙道:“那就
”
我一声大喝,打断了他的话头:“我要听一个完整的故事,有确切的人名、地点、发生故事的一切详细背景,而不要听你在某时某地某古墓之中遇见了某个鬼。”
我一口气说下来,齐白脸上红了青,青了红,好半晌讲不出话来。
我又道:“看你刚才来的情形,你极需我的帮助,你要人帮助,就必须把一切都告诉别人,而不作保留。”
齐白叹了一声,坐下来,双手托住了头,一会,才道:“你错了,我的情形不好则由于遇到的事太诡异,我说过了,我不是害怕,我也不要你什么帮助,事实上也帮不了什么。”
我给他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齐白一字一顿:“想来和人分享……奇异的遭遇,或许,如果那愿意,你也可以有机会……和他见面。”
【第三部:大抽屉里的鼾声】
我心中苦笑,齐白的遭遇,他说的那一切,对我确 实有著无比的吸引力;这家伙,他知道我的弱点。知道他的话可以打动我。
可是我却绝不能让一步,因为我知道,若是听一个半明不白的故事,听得一肚子的疑问,那还不如乾脆不听。乾脆不听,疑问只有一个: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故事呢?
所以我语言冰冷:“对不起,我对于见鬼,没有什么兴趣,留给你自己吧!”
齐白的神情十分为难:“他……十分想保守他的身份、行踪的秘密
”
我再一次喝:“我不要听这种鬼话,死了超过五百年的鬼,还保守啥秘密?谁还会对他有兴趣?”
齐白倒真会替那个鬼辩护,他竟然讲出了这样的话来:“问题是,他在心理上,并不以为自己早已死了,早已变成鬼。他认为自己还活著……还是在他的那个年代中,所以他的心中,十分害怕,我的突然出现,已经使他吃惊至极了。”
听了这样的话,要是不头昏脑胀的,那可以算是超人,我离超人的程度远极,所以听了之后,没有当场昏过去,已是难得之至。
我望著他,他也望著我,我“嘿”地一下干笑,他赶紧陪著笑。我连笑了三下,他陪了三下,充满希望地问:“你能谅解他这种心情?”
我要竭力忍著,才能使自己不大声叫喊,而且,声音听来,居然平易近人:“对不起,不谅解。”
齐白叹了一声:“唉,你怎么不明白?你应该明白的。”
齐白用十分殷切的目光望我,我把他刚才替鬼辩护的那几句话想了一遍:“是,我明白了,那位鬼先生,生理一定在躲藏,逃避著什么所以虽变了鬼,仍然心理不正常,害怕行藏泄露。”
我的回答,也算是荒诞绝伦的了,什么叫“鬼的心理不正常”,这种话,只怕在我之前,从来也没有人使用过。
可是,齐白却十分高兴,用力在他自己的大腿上拍了一下:“对,你明白了。”
我瞪著他:“你应该对他作治疗,告诉他,他现在是一个鬼,要怕的是阎罗王的追拿,而又没有什么力量可以不让阎王知道小鬼躲在何方。”
齐白十分懊恼:“开什么玩笑?”
我站了起来,来回走了两步:“你才是和我在开玩笑,你不肯实话实说,那就请吧!”
齐白神色难看,我的神情自然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齐白向门口走去,我估计他不会就此离去,因为我也实在想知道他的“遇鬼”的经过。
可是我估中了一半,估不中另一半。
估中的一半是,他到了门口,又转回身来:“卫斯理,我的遭遇,是一个极大的发现,甚至解开了历史上的一个大谜团。”
我立时回答:“历史上的谜团,大大小小,有八千九百多个,我不在乎。”
齐白苦笑;“其实最主要的是那种情形:一个鬼在他的墓中……过了五百多年……还是结结实实的……鬼。”
我又摇了头:“那也不希罕,秦始皇陵墓之中,有超过三千年的活人。”
齐白神情很难过,看来他实在需要有人来分担他那种有怪遭遇之后的诡异感
他独自负担不起那种怪异感觉的侵袭。
他的神情,表现了他心中的矛盾。
可是,在考虑了一阵之后,他还是道:“我没有法子,就算我对天发誓,我……也可以违背诺言。可是我是对一个鬼发誓的……那使我……不敢违誓,怕应了誓言。”
我冷笑:“你发了什么誓?”
他不断眨著眼:“我说,要是我泄漏了他的秘密,叫我这一辈子,再也踏不进任何古墓一步。”
我不禁长叹一声,对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刹那之间,我心灰意懒,连逐客令也懒得下,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去。
齐白看来还想说什么,我却已转过身去。我才一转身,就看到白素从楼梯上慢慢走了下来,她带著微笑,道:“其实可以有办法的。”
齐白忙道:“请说。”
白素道:“请齐白先生去和那个鬼先生商量一下,把情形告诉他,或许那位鬼先生肯同意向少数人透露他的秘密?”
齐白大是高兴:“对,对,我这就去进行。”
我闷哼著:“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招鬼的本事了?”
齐白摇头:“不必招,他根本在,一直在那古墓之中,我
”
他讲到这里,陡然住了口,像是讲多一个字,他就会应了泄露秘密的誓言,从此再也不能进入任何古墓一样。我再向他挥手,可是这时,白素的话提醒了他,就算我不赶,他也急于离去,去和那位“鬼先生”商量。他走得如此之急,几乎一头撞在门上。
我看著他离去,皱著眉 白素来到了我的身边,她显然知道我在转什么念头,所以她道:“我看那个古墓至少在几百里之外,而且不知道在什么荒山野岭之中,要跟踪他,不是易事。”
我被白素道穿了心事,不禁笑了起来:“这家伙,鬼里鬼气,我无法设想什么叫作`结结实实'的鬼。”
白素摇头:“我想,他所说的鬼,只是他的想象,就像你一直在对鬼所下的定义一样
某种力量,影响了他脑部的活动,使他看到了鬼,感到了鬼的存在,在他来说,甚至还可以碰到鬼,但实际上,鬼并不存在,只是一种力量。”
我点头:“也有可能,出现在古墓中的,不是鬼,是一个人。”
白素道:“那就神秘得多了,一个活了五百多年的人?虽然不是没有可能。”
我搔了搔头,齐白所说的一些零星片段,可以提供无穷的想象,我和白素继续设想下去,想到了现在不知在什么情形下过著神仙生活的贾玉珍,也想到了秦始皇墓中那些真正的古人;两人都深觉生命的秘奥,从一个单细胞起,到生死大关,简直每一个过程,都充满了奥妙。
正在我们感叹不已之际,良辰美景,一起走了进来。
自从我认识她们起从来也未曾看过她们停止过笑容。我曾说,她们两人,多半连在睡著的时候,也是面带笑容的。可是这时,两人却鼓著腮
并不是生气,而且沮丧,十分的不开心。
白素十分疼爱她们,一看到两人的神情,就伸手扭住了她们的手,一脸的关切。她还没有问什么,两人同时伸手向我一指,同时一人的委曲,眼中泪花乱转,差点就要哭出声来了。
她们什么话也没有说,可是这样情景,分明是在说我做了什么,令她们感到了伤心。白素也立时向我望著,大有责怪的神色。
这真是冤枉至极,自从那天,要她们去费力医生那里做点事之后,根本未曾见过她们。
我只觉得好笑:“怎么啦,什么地方,得罪两位小姐了?”
良辰美景一扁嘴,还有眼泪落了下来。这一来,我也不免有点紧张。这两个小丫头,竟然会伤心到落泪,事情一定非同小可。
我性急,忙道:“不管什么事,快说。”
两人的泪眼瞪了我一下一起转向白素:“卫叔叔欺侮我们。”
我几乎直跳了起来,白素已经道:“只管说,我主持公道。”
我气得连连挥手,也不加辩驳,倒要听听这两个小丫头胡说八道些什么。
(以下的话,是她们两人,每人说半句联结起来的。她们心意互通,说得很快,所以就算是她们两人一起说的,记述起来,也比较方便。)
两人的声音,仍是充满了委曲:“卫叔叔安排了一个人在那研究所,取笑我们。我们……又没有做错什么,我们,事实上,每一个人,来到世上,都不是由自己作主的,517Ζ为什么要拿我们来取笑?”
两人口齿伶俐,语音清楚,这一番话,我每一个字都听得明明白白,可是整段话是什么意思,我却一点也不懂。
我忍不住一顿足;“说明白一点,乱七八糟,没头没脑的,究竟在说什么?”
两人给我一喝,向白素的身上靠了靠 一这就有点可恶了,就算我想出手打她们,以她们的本领,也足可以避得开,何必那样子?所以我的脸色,自然也益发难看。
白素冷静地道:“别吓小孩子,她们的话,其实也很容易明白,她们说你和费医生串通了,安排一个人研究所,等她们去了,就拿她们取笑。”
我用力挥著手:“胡闹至极,而且,她们有什么可以被人取笑的?又和每一个人到世上来,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