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告诉你。”
卫从武似乎把笑声卡在嗓子眼里,整个笑容却都在他的脸上。
他难看么?
他好看么?
用难看和好看似乎都很难形容这个男人,他的脸上有时光的沧桑,有内心的澎湃,如果真要用一个词汇来形容他的样子,那就只能简简单单地说他是个汉子,能撩的女人晚上睡不着的汉子。
面对着这样的他,杏儿的眼睛里渐渐沾了一点迷蒙。
“那你告诉我,这朵花儿是不是就在你的心头上,什么都比不上她金贵?”
声音轻轻浅浅,语气朦朦胧胧,两颗心蹦蹦跳跳,在同样的节奏上。
卫从武抬起手,一根手指差一点就要触到杏儿的脸。
可惜,是差一点儿。
“那朵花儿,是从雪山上飞到我心里的,落在了我心上了我就放不下。”
“所以你只是放不下她,她不是最金贵的?”
“世道太差,我得当刀当盾,才能护着我的兄弟和我的花。”
男人看着杏儿的眼睛,仔仔细细地看着。
“有时候你转个身,世道就是个好世道了。”
杏儿慢慢地说。
“那样的世道,我消受不来。”
卫从武用着和杏儿同样的说话节奏回答着她,他再一次想起来,杏儿还拉着他的衣领不放。
“那就没有好世道了。”
“挣一挣,说不定就有了。”
在卫从武说这个话的时候,杏儿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突然亮了,她的心里,又有着什么东西,缓缓地熄灭了。
“我得走了。”
把杏儿杀得了人也缝得了衣服的那只手攥紧在自己的大掌中,让它松开自己的衣领,卫从武直起身,转身走了出去。
杏儿躺在床上没动,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她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也许,也是一声叹息。
这段戏结束之后,真正在大喘气的是蹲在地上的宫行书,他都没顾得上去看监视器里这段戏的表现,先是蹲着喘气,然后从地上蹿起来开始原地绕圈子,一边走,嘴里还念念有词,只不过别人都听不懂他在念的是哪国的经。
“这是干嘛?”
在旁边帮忙调控机位的严鹤问王韦。
王韦斜眼儿看着他说:“这都不懂?养过猫么?”
严鹤一头问号儿。
“猫发情的时候不就这样么,跟缺根弦儿似的光想着交配和转圈儿了。”
王韦说的煞有介事,严鹤抬手作势要打他。
拍完了这一幕需要的全部镜头,时间已经到了凌晨四点,这一场通宵拍戏结束的比大家预期的要早,天还很黑,山路不好走,宫行书决定大家现在山上休息一下,早上六点再坐车下山。
知道今天是大夜戏,池迟已经从村长提前买了三头羊,羊骨炖了五六个小时的浓汤,加上切好的羊肉和胡椒粉,热热的一碗下去人就精神起来了。
帮忙做饭送汤的人村长说了可以带着羊骨头和馒头回去,池迟也额外给了一笔报酬。
这样的外快,叶芽儿舍不得错过。
所以池迟从叶芽儿的手里接过了一碗热腾腾的汤,寥寥几片白萝卜下面是大大的一块羊腿肉,这块羊腿肉一挑起来,下面的汤顿时只剩了个底子,显然,这是叶芽儿在盛的时候有意为之的。
“这一碗……你要是在餐馆里卖可得亏钱。”
池迟笑着用筷子撕下来一块羊腿肉放进自己嘴里。
叶芽儿低着头没说话,自从那天跑开之后,她看见池迟总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旁边有路过的年轻演员笑着接话:“整条羊都是你买的,老乡分你肉多一点也是应该的。”
“哪有那么简单,羊汤装的时候心里得有数,吃一口肉,带一口汤是最好的,汤多了,显得卖羊汤的人心眼儿不好,肉太多,就少了汤里的鲜味儿,人容易腻。就像这个胡椒粉,要是每个碗里都洒着同样的量,撒进汤多的里面让人一口下去就出汗,要是肉多汤少的,那放了一样多的呼叫味道多怪啊……”
摇摇头,池迟又吃了一口羊肉。
池迟随口说着,叶芽儿就走不动步了,她今天晚上第一次抬头看池迟——散着头发坐在椅子上,身上裹了一件厚厚的羽绒服,她应该很累了,眼皮都有点耷拉,可是一点点吃着肉,还是让人觉得她悠闲又清净。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啊?”
叶芽儿问池迟,用乌黑黑的眼睛看着她。
池迟突然笑了。
“因为我以前就是给小饭馆儿送外卖的啊,羊汤、南瓜粥、包子、肉夹馍……我都得会装,还得给那些剧组送过去。”
叶芽儿惊呆了。
她是怎么也想不到,池迟以前过的是这种生活,在她的“以为”里面,池迟应该从来是这样光芒万丈的才对。
女孩儿抬头看着叶芽儿说:
“有时候抬头看看,‘杂草’比你想象中多多了,能过得好的,也比你想象中,多多了。”
第257章 跳舞
川崎雅子和卫从武的爱情,到底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在开始想这个剧本的时候,宫行书就在考虑这个问题,起初,这个作品的一切根源,只他一种朦胧的感觉——两团火碰撞、击打,相爱,相杀,绝望也充满着希望。
在他的期待里,这两个人的感情是热烈又澎湃的,好像每个眼神的交流中都带着火,即使利益相悖,即使注定是敌对的,他们的相爱也毋庸置疑。
这一点,在他和池迟的演绎之下正在一点点的实现,激烈的感情像是一条奔腾的河流,蓄积着可怕的力量。除此以外,这个电影里也少不了宫行书一贯骤然出现的黑色幽默,有人突兀地生,有人突兀地死,有人突兀地被赋予白描,最后只是一场闹剧的一部分。
卫从武总是说这不是一个好的世道,他说的时候就像是在说一句笑话,可是那也是最真实的现实。川崎雅子是懂他这句话的,尽管他们立场不同,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懂得”,才让他们两个人这种与时代“格格不入”的感情有了什么能够被人理解的东西。
“至少他们都是人,在一个人都不把自己当人的年代里,两个真正的人相爱,是幸运,也是不幸的。”
这是池迟说过的话,她也是这样表演的,作为杏儿,她的喜怒哀乐都真实也美好,作为川崎雅子,她的“忠诚”让人疼痛也无奈。
一件旗袍并没有让杏儿多笑几次,卫从武很快又送给了她的第二件礼物——一把枪。
给了杏儿一把枪,自然不仅仅是单纯要讨她欢心,也意味着卫从武要再次离开山寨了,与他“有约”的王先生将要到了,卫从武要动身去把他迎上山。
枪里有三枚子弹,杏儿把子弹摆在自己房间的桌上,摆了整整三天,第四天,卫从武带着王先生回了山寨。
杏儿站在村口山坡上看着马队从茫茫雪原里走上来,枪口正对着其中一个陌生的男人,过了片刻,她又把枪口对准了卫从武。
然后,她开枪了。
空荡荡的山坡上,一声枪响回荡,子弹最终落在了卫从武身前不足一米的地方。
且不论马队处的片刻的惊慌,卫从武和别人解释说这是他的准媳妇以为他带了别的娘们儿回来,只说杏儿,或者说川崎雅子那一刻的表情,就足以让人写一首长诗。
那首诗应该是歌颂雪的,洁白美好,从天而降,内里却是一点永远不会消失的尘埃,只是怀着一点归于大地的念想,飘飘摇摇回到了地上,无论怎样的晶莹剔透令人惊艳,那雪终究会化成滋润大地的凡水,消去一切的绝妙表象。
那瞬间的川崎雅子,就是这种注定的真实。
“你是打不死我了。”
这天晚上,卫从武从后面抱住杏儿这么说道。
是的,打不死了,出身于某军高级特训班里的川崎雅子,最好的成绩之一就是射击,她打不着卫从武,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她对这个男人下不去手了。
打死一个“王先生”还会有下一个,要想让这个山寨彻底崩塌,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打死卫从武,打死了他,整个山寨群龙无首,自然会乱成一团,再也成不了气候。
可是,她做不到了。
一撮小火苗在房间里的油灯上静静地燃烧着,轻轻跳了一下,像是一颗不安的心。
卫从武笑得很是开心,开心到当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极美的梦,梦里整个大燎寨都红艳似火,穿着一身大红色嫁衣的杏儿骑在黑色的大马上从雪山中像他奔来,随着马蹄的步伐,冬天褪去,春天来临。
第二天,卫从武得到消息,和他们守望相助的另一个寨子,被鬼子给端了。
卫从武赶到的时候,只看见了遍地的残骸,有烧焦的房子,和人。
“凭借地利像散沙一样各自为政的做法是不可能跟跟敌人对抗到底的。”那位“王先生”说的话果然应验了。
骑马奔腾的戏也是实景拍摄,造价不菲样式也十分放飞的嫁衣穿在身上让池迟漂亮到了一种让人目瞪口呆的地步,尤其是她的眼睛闪着光,脸上的笑容也美好地让人想要叹息。
在鼓风机的帮助下她长裙飘逸,真的像是个雪山上纵马而下的仙女。
“快要冻死的仙女。”
裹上羽绒服缩着脖子喝姜汤的池迟看着监视器里自己的表现,听见别人夸她仙,到底是没忍住自己的吐槽。
时间已经进入到了五月,海拔三千多米的雪山上依然很冷,是的,为了拍好这一场戏,整个拍摄团队用了十天的时间布置这个位于更高处的拍摄场,光是那匹马被运上来就颇为耗费人力和物力了。
再加上那件只会出现在卫从武梦里的红色嫁衣,这一场戏堪称整个电影中投资成本最大的一幕。
“看看这个眉目和动作,快要冻死的仙女那也是仙女。”
拍到的效果让人十分满意,宫行书毫不掩饰自己对池迟的赞美。
一看就知道宫行书就是得意起来之后满嘴跑火车,池迟喝完了姜汤整个人暖和,跑去更衣室里换下了身上的戏服——好几十万一件的镇(剧)组之宝,她可不敢大意。
剧组还要赶着天亮的时候撤下去,所有人都忙碌了起来,拆卸摄影设备、打理戏服……除了池迟,和跟着池迟来的叶芽儿。
站在一高处眺望远方,看着层层叠叠的雪山被蓝天陪衬,被阳光映照,池迟的心情格外舒畅。
“每次看见这种景色,人的心情就会变得特别好。”
大自然历经亿年,捶打着整个世界,才有了这些让人惊叹的美,见之忘俗这种说法并不夸张。
池迟心里曾经的那个“杏儿”带有很多山村女孩儿的特征,池迟一度认为自己应该更贴合那时候人们的形象,更乡土,或者,更风情。
可是当她来到这里,看着这片雪山,想到故事就是在这雪山环绕中发生的,想到了宫行书历时三年打造出了这样一个“乌托邦”,那个旧的“杏儿”不知不觉就消失了。
在这里演戏,她仿佛一下子就看见了宫行书内心深处的想法,浪漫又残忍,用鲜血为灯油点燃那火,再照亮无边的黑夜,什么乡土或者风情,什么属于“杏儿”的气质,其实就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是个有七情六欲的人,在一环套一环的真真假假中,只有“情”是永恒的真实。
真实的情感,是每个电影都追求的东西,因为它珍贵动人,就像是皇冠上最耀眼的宝石。
叶芽儿看着池迟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她在对方的身后抿了抿嘴。
尽管池迟说过她以前也送过外卖、过苦日子,对方在她心里的那种“神话”色彩反而更加浓重了起来。
她想成为池迟这样的“人”,哪怕是她的几分之一也好,哪怕只走出一小步也好。
“我有个朋友,以前胆子特小。”
池迟坐在雪地上伸直了腿儿去掏自己的裤兜,掏啊掏啊,掏出了一块巧克力,她把包装纸撕下来,拽过叶芽儿陪她一起坐下,又把巧克力塞进了女孩儿的嘴里。
“有多小呢?看见一片叶子落下来,她能绕出五米外。”
说这话,池迟还带着比划,敞开了手臂画了一个大圈子,表示她话中那人闪躲的距离之远。
叶芽儿被她夸张的动作逗笑了,脸上的两团苹果红还真让她的脸看起来像个熟透了的苹果。
“胆子小的人,最怕的就是改变,就像你做饭的时候,先放油后放盐……”
“哎呀,我回去得去换油了,我说怎么觉得脑子里存着事儿呢!”
池迟一说油,叶芽儿立刻想到了自家见底儿的油壶,村里有个小油坊,拿着黄豆去了就能换油,这些天叶芽儿家里偶尔给剧组的人做饭,油用得比以前快多了。
池迟转身看着叶芽儿的脸,最后没忍住在她的脸蛋上轻轻掐了一下。
“不要说油的事儿,前几天你们村里有人在炸菜丸子,我特别想吃,但是忙着拍戏到现在还没找到到底是哪家。”
说起来这件事儿,池迟的嘴瘪了一下。
“忘了你家的油和我没吃到嘴的菜丸子吧,我们回归正题。”
继续讲她的那个“胆小的朋友”的故事。
“……她一开始的变化特别小,小到所有人都看不出来,可是她慢慢地做,居然还做出了很了不起的事情。”
池迟的这个故事,其实就是卫萌的,从一个胆小到连自己的未来都不敢去想的女孩子,现在已经能够成为表演系有名的话剧牵头人之一,这其中的变化之惊人,让池迟自己都只能“无话可说,微笑就好”。
“我、我懂你的意思,积少成多……反正就是,喂羊的时候也不能把草一次都塞给羊,一小把草一小把草地喂,一直喂,羊也会长大,也会肥。”
含着巧克力,叶芽儿慢慢地说,“我喜欢演戏,虽然肯定没有你这么喜欢,但是、但是也没有什么,让我比演戏更喜欢的了。”
如此冷的天气里,池迟居然坐在了雪地上?
忙着整理池迟随身物品的于缘快步走过来把两个坐在地上“谈心”的女孩儿从雪地上拽起来,又跑回去接着干活儿。
“那已经很好了,有一个能够喜欢的东西,比没有要幸运的多。”
池迟看看天空,看看雪山,突然想起了几年前的一个天台。
喜欢,其实就是人的一种欲望,它能引领着人前行,不拘泥于一个小小的领域或者空间。
就像,跳舞之于林秋。
也像演戏,之于叶芽儿。
浩瀚世界,欲望无数,既然人的一声充满了不同的改变和转折,为什么不能让“喜欢”成为推动着这一切发生的动力呢?
好过无助,好过天灾,更好过人祸……
“于缘不让我坐着,还非让我运动两下,你要不要看我跳舞?”
啊?
池迟还会跳舞么?
叶芽儿轻轻了下眼睛,接过了池迟递给她的水杯。
鼻子头儿都有点发红的女孩儿,叶芽儿心里的小仙女笑着说:“好久没跳了,肯定不好看,你就当在随便做运动吧。”
话说完,池迟一个转身,已经跳了起来。
她身上的衣服其实挺厚的,可是步伐轻盈地,每个动作都充满了特有的力量感,什么都不懂的叶芽儿只觉得这样的池迟美极了,比刚刚穿着那么漂亮的裙子时候还要美,美得她连眼睛都不敢眨了。
没有音乐,只有脚踩在雪地上的声音,池迟猛地抬腿,双手展开,像是一只即将起飞的黑色大鸟。
也许她真的要飞了,飞到更远的天空,飞到……更多人的心上。
呆立在原地看着池迟跳舞的宫行书,又想起了那只让他魂牵梦萦的蝴蝶。
他能把蝴蝶揽入怀中么?
就像他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