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院的下人见着他连忙行礼,刘桐摆摆手,理了理衣襟咳嗽了一声,方才迈步进了屋子。
常润之这会儿又练起了字,写的是《尚书·胤征》篇里的“歼厥渠魁,胁从罔治,旧染污俗,咸与惟新”。
听到刘桐的脚步声,常润之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专注着手上的动作,淡淡道:“回来了?”
“啊?啊,回来了……”
刘桐干瘪瘪地应了一声,见常润之也不接话,自顾自写字,晾他在一旁颇有些尴尬。
刘桐挠了挠头,视线挪到一边的姚黄身上,微微摊手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
姚黄闷笑,低头给刘桐福了个礼,便悄声退了出去,还体贴地将屋门给阖上了。
常润之听到门扉开合的声音,搁下笔抬起头来,挑了挑眉。
没有旁人在,刘桐显得自在许多。他走到桌案边上,看了一眼常润之的字,笑道:“练字儿呢?这字儿写得还真挺好……”
等看清楚常润之写的内容后,刘桐不由顿了顿,问道:“歼厥渠魁……谁是渠魁?”
常润之扭头看他:“你说呢?”
刘桐讪笑了两声,凑上去要搂常润之,被她一个闪身给躲开。
“大白天的做什么呢?”常润之淡淡瞥了刘桐一眼,声音不高不低:“从兖州回来路上也走了几天吧,这段时间你也累了,回房歇着去吧。”
刘桐忙道:“我不累!”
“你不累?”常润之笑了笑,然后一本正经道:“可我累啊。大清早就起来等着,等了整个上午没等着人,可把我累坏了。”
刘桐顿时脸红,蹭上去不顾常润之的挣扎将她抱在了怀里,前胸贴着她的后背,抓着她的手愧疚地轻声说道:“润之别生气,是我不对,我回京应该先回府来亲自给你报一声平安再去五哥那儿的……你别生气,我瞧着心慌。”
常润之抿着唇,手攀着横在自己前胸的手臂,忍了忍还是开口道:“你一有点事首先想到的就是瑞王,能不能先想想我?你的一些事,瑞王知道,我却不知道。换位思考一下,若是我的一些事,我告诉我大姐姐却不同你说,你心里能好受吗?”
刘桐摇了摇头,将常润之拥得更紧些:“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只是有些事情……连我都不应该知道,我更不可能同你说。我回京就去找五哥,是想先让他给我拿拿主意……你别生气,我错了,我给你赔礼行不行?”
常润之听刘桐如此说,陡然便意识到定然是兖州又出了什么事情。
国家大事,男人默认为女人不该掺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常润之的气消了些,一时又拉不下脸来,只能闷不吭声。
刘桐见她不挣扎了,便知她态度软和下来了,顿时松了口气,蹭了蹭她的侧脸,道:“你让我从兖州回来给你带礼物,我可记着呢……一会儿就拿给你看。”
刘桐松开常润之,复又固执地牵了她的手。
常润之生过气后便觉得自己方才有些矫情,见他牵着自己,更是不好意思,挣了挣道:“做什么呢……”
“带你去看礼物啊。”刘桐笑着,硬是拉着常润之出了屋。
中午时华浩回来是带着两车东西的,可惜常润之见没有刘桐的人影,连那两车东西是什么也没问。
刘桐给常润之带的礼物就在其中。
刘桐拉着常润之一边走着,一边问她道:“华浩带回来东西你给搁哪儿去了?”
常润之愣了一下,然后回答他道:“华浩带了东西回来?我没注意。”
屋外见常润之出来了便自觉跟在了二人身后的姚黄忙道:“姑娘,华浩的确带了东西回来,奴婢带人清点了搁在一边,还没禀报姑娘。”
常润之点点头,问刘桐:“你给我带的礼物就在里面?”
“嗯。”刘桐无奈道:“你让我记得带礼物回来,结果礼物到你跟前了你还视而不见……”
常润之轻哼了声,刘桐忙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都是我的错,该亲自带了礼物给你看的,就那么让华浩给弄回来,你哪知道那是给你的礼物。”
常润之闷笑,夸他:“你还挺上道。”
刘桐嘿嘿笑。
两人一边说着笑着,一边在姚黄的引路下到了华浩带回的东西被搁放的地方。
东西都让姚黄带人重新清点好了,一些行李等东西,已经挑拣了出来,拿去让人浆洗了,剩下的一些姚黄瞧着像是稀罕东西,便搁在了这儿,等着常润之来处理。
这会儿东西都一一摆放着,有些什么,一目了然。
刘桐拉着常润之到了这儿,立刻指了两样东西,道:“这是兖州那边特有的东西,崂山绿石,潍县纸鸢。送你的礼物。”
常润之顺着刘桐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墨褐色的沉香木底座上,立着一块约有人小臂长度高的石景,石景并没有什么特定造型,似乎并没有让匠人雕琢过,但嵌入底座上,整个石景却显得很有古韵。
色泽静穆古雅,深沉谧静,色彩、结晶、纹理让人目眩神迷。
常润之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这绿石的表面,凉滑凉滑的,若是在夏天观赏,想必更加让人喜欢。
刘桐在一边笑道:“这绿石只产在海滨处,好的种石,只在海滨潮间才有,自然造型的不可多得。这块石头不算大,我瞧着好看,便给你带回来了。”
常润之应了一声,道:“可以摆在咱们卧房的榻几上。”
刘桐点点头,又拿了制作精美,色彩艳丽的纸鸢给常润之看,笑道:“开春了,咱们得了空,去京郊踏青放纸鸢去。潍县有鸢都之称,那儿的手艺人做的纸鸢,是全天下最好的。”
常润之面上带着微笑,看了刘桐一眼。
刘桐忙凑上去,揽住她一边肩膀笑问她:“这礼物,你喜欢吗?”
常润之微抬着下巴,装作一副勉强的样子道:“马马虎虎吧。”
刘桐正要开口,常润之又道:“我还是最喜欢……那一根仙羽簪。”
第一百五十七章 心眼
两人对视着,一时都没有说话。
片刻后,刘桐轻轻将常润之揽在怀里,轻声道:“你若是喜欢,以后我再给你雕一根。”
常润之轻应了一句。
常润之吩咐下人将崂山绿石摆件搬到主院卧房,搁到榻几上,又让人将纸鸢放好了,不要令其受潮。
夫妻俩慢悠悠地往卧房去,常润之便问起刘桐在兖州办事办得怎么样。
刘桐道:“事情都办好了,人也都押到了刑部大牢了。五哥让我写了条陈将处事结果奏明,接下来,齐、鲁两家如何定刑,怎么判罪,便要看父皇的意思了。这当中便没有我什么事了。”
常润之点点头,迟疑了下问道:“那刺杀瑞王的宇文家可也能伏法?”
刘桐面上便是一顿。
常润之看得分明,不由追问道:“难道陛下不打算追究宇文家的责任?不是陛下的人告诉瑞王,刺杀他的是宇文家的人吗?”
刘桐做了个深呼吸,轻声道:“宇文家……以后别提了。”
常润之皱眉。
“宇文家和父皇有些渊源,父皇呢,是不愿意看到宇文家出事的。”刘桐轻声道:“所以从一开始,五哥被刺杀的事,就没有被透露出去。毕竟,死的那些人,都是父皇的人……父皇不欲此事张扬开,想来从一开始就打算保宇文家了。”
常润之觉得这简直难以理解。
“这可是杀子之仇啊!什么渊源能让陛下连这样的事都能忍?”
刘桐微微低颌:“想来,是因为五哥没有受什么损伤吧。”
常润之觉得,她要是瑞王,肯定都要气笑了。
被人刺杀,就因为自己没有受伤,凶手行刺未遂,就能当凶手没有干过刺杀这件事吗?
“若是陛下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让宇文家平安,那为何还要告诉瑞王此事?这不是多此一举吗?!”常润之讽刺地道。
刘桐沉默了片刻才回道:“可能是,父皇起初也并不知道他和宇文家还有这样的渊源。所以在知道了后,才将此事这般处理吧……不提,不说,不问,似乎这样,这件事就从没发生过。”
“这是自欺欺人。”常润之抿唇道。
刘桐扯了扯嘴角,撇开话题道:“润之,我还要写明日上朝时,奏给父皇的条陈。你来书房给我磨墨吧。”
常润之自然不会拒绝,见刘桐面色从提到宇文家的事后变得颇为晦暗,就知道他对元武帝处理宇文家行刺瑞王的事也极为不满。
到底是什么样的渊源,能让元武帝这般忍了一个家族对自己皇子的刺杀?
这里面恐怕是不简单啊……
常润之即便是绞尽脑汁也不会想到,元武帝竟然在太子之前,和世家大族的夫人还有过那么一段露水情缘,还在民间留下了一个“沧海遗珠”。
跟着刘桐进了书房,常润之静悄悄在一旁给他磨墨。
刘桐铺展开纸张,取了狼毫蘸了墨,却久久下不了笔。
常润之不确定是不是因为她在一旁,刘桐不好写奏章,便轻声道:“墨磨好了,我去书架那边找两本书。”
刘桐点了点头,仍旧拿着笔盯着空无一字的纸张发呆。
常润之拐到书架处,随意抽了两本书翻看了两页,便又朝刘桐望去。
他微微蹙着眉头,嘴唇抿成一条线,神情凝重,似乎愁思满腹。
顺着他的手臂看下去,他握着狼毫的右手僵硬着,左手却握成拳状,手背上的青筋隐约可见。
良久,他才慢悠悠地下笔,但书写的速度却也奇慢。
常润之收回视线,坐到了窗边,表面上是在看书,实际上书上的字她一个都没看进去。
中途,华泽进来了一回说厨房的人前来请示她晚膳的事,常润之便出去了一趟吩咐姚黄今晚的菜色。
等她回来,刘桐仍旧专注在写奏章上。
仍旧慢慢吞吞。
这奏章,刘桐足足写了一个多时辰。
可等他写完,常润之看了看,照纸张厚度和字迹的细密程度来算,她猜测这上面的字也不过只一千多点儿。
可见他写这奏章的时候,有多谨慎斟酌。
等墨迹干透,刘桐合好奏章,放到了一边,并拿书将其压住了。
常润之见他忙完,便笑着走过来道:“写完了?”
刘桐点点头,对常润之笑道:“手都写酸了。”
“那……我给你揉揉?”
“好啊。”
刘桐顿时便将手伸到常润之面前,笑看着她。
常润之没好气道:“你怎么都不知道客气的。”
“跟你还用客气?”刘桐笑着伸手刮了下常润之的鼻子,又自己揉了揉手,从桌椅中走出来,一边问道:“什么时辰了?”
“申时三刻了。”常润之道:“一会儿就能用晚膳了。”
刘桐点了点头,按着额角道:“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些饿了。”
他看向常润之,期待地问道:“你亲自下厨吗?”
常润之挑挑眉梢:“你要是回来后先回家,我说不定高兴还真就亲自下厨给你接风洗尘。谁让你没有先回家呢。有得吃你就乐呵吧。”
言外之意是,你不先回家还想我亲自下厨?想得还挺美。
刘桐讪讪一笑,心里想,他还说润之心眼儿不小,这般看来,女人生了气,还真挺不好哄。明明瞧着把人哄好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得翻旧账了,这心眼儿可是不大……
刘桐厚着脸皮笑笑,死皮赖脸地凑到常润之身边,说:“成,等你什么时候高兴了,再亲自下厨。我就爱吃你做的鱼,鲜美嫩滑,比御厨做的菜还好吃。”
“谁稀罕给你做鱼吃。”常润之嘴上说他拍马屁,心里却挺美,脸上的笑也没停。
要用晚膳的时候,她还是心软了,去厨房说去看看,结果亲自给刘桐做了一道鱼羹。
用膳的时候,刘桐吃出了那道鱼羹是出自常润之的手。
他心里一暖。
虽然她说不定还在生他的气,可到底还是疼他。他说想吃她做的鱼,她就做了。
没成亲前,哪会有人这样迁就他?
即便是五哥,也不会在意这些细碎小事。
刘桐又想起常润之说,他回来后没有先回家。
家……
他也有了一个家。
刘桐鼻子发酸,化喜悦为食欲,晚上吃了整整三大碗饭。
明天上朝,还有一场仗要打啊!
第一百五十八章 感情
一夜好眠。
第二日刘桐神清气爽地早早起来了。
常润之侧卧在床上看着他穿衣,一只手撑着侧脑,睡眼惺忪地道:“中午回来想吃什么啊?”
刘桐想了想道:“我得看今儿上朝是个什么情形。要是没什么别的事,我就回来。要是有事,我怕是要去五哥府上。”
常润之顿时觉得脑袋清醒了些,她坐了起来,道:“要去瑞王府?”
“还不一定。”
刘桐回了一句,刚好将衣裳都穿好了,便走到床边让常润之给她整理一下领口、袖口以及后腰的玉带。
常润之默然不语地动手帮他把衣服理好,叮嘱他记得用早膳。
“西街那边有个馄饨摊子,是一对夫妻新来摆的,听说汤浓味美,我去试吃看看。”
刘桐伸手摸了摸常润之的头:“要是好吃,下次我们一起去吃。”
常润之笑着点点头,拉着刘桐让他俯身下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道:“去吧,我再睡会儿。”
刘桐颔首,等常润之躺下,给她掖了被角后才走。
常润之却有些睡不着了。
在床上赖了两刻钟,还是掀了被起了床。
姚黄闻声进来伺候,一边道:“九皇子走前还叮嘱奴婢说姑娘要多睡会儿,姑娘怎么就起了?”
常润之道:“睡不着……大概是饿了。”
姚黄便笑道:“姑娘想吃什么?”
“……让厨房煮碗馄饨,加点儿香油。”
姚黄应声,吩咐跟在她身后的盼夏去厨房传话。
如今盼夏和寻冬都由姚黄带着教她们规矩,常润之在一边瞧着,两个小姑娘比最开始见着的时候的确要沉稳些了,胆子也大点儿了,不再一天到晚跟个小兔子似的,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让她们受惊。
现在许多杂乱的小事,姚黄都会让她们两个去办,锻炼锻炼她们办事的能力。
洗漱好后,厨房也把做好的馄饨端了上来。
常润之喝了汤,吃了口馄饨,余光看到魏紫乐呵呵的笑脸,冷不丁出声问道:“魏紫啊,昨个儿和华泽说什么了?”
“说他……姑娘!”魏紫刚兴高采烈地应了两字便反应了过来,顿时不依地跺脚:“一大清早的你就打趣奴婢。”
“我这是关心你。”常润之正经地道:“我身边的小白花就要被一只大黑狼给叼走了,从此以后名花有主……好歹这花儿养在我身边也几年了,还不许我问一问。真是女大不中留。”
姚黄顿时笑了起来,魏紫立马瞪了她一眼:“姚黄姐笑我做什么?姑娘以后也要打趣你的。”
“我脸皮厚,不怕。”姚黄应了声,见魏紫气得吹眉毛瞪眼睛的,又是一阵好笑。
常润之将馄饨吃了个精光,汤也喝得不剩什么。
寻冬忙递上漱口盂,常润之漱了口,接过姚黄递来的帕子擦了嘴,方才看向魏紫笑道:“好了,不与你玩笑了。魏紫,你同华泽到底怎么个打算?一直这样下去也不好。”
魏紫顿时扭捏了起来,低着头绞着手指,轻言细语道:“他说、说等替九皇子办完事空了下来,就来姑娘跟前求、求娶奴婢。奴婢、奴婢听凭姑娘安排……”
常润之便道:“这样啊……那我得拿拿乔,可不能让他轻而易举就把我身边的大丫鬟给娶走了,少不得要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