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春和凑过来说:“张师傅,久闻您的大名,只是未得一见,一切都是缘份,您赏我个面儿,今日我做东,咱们找个近便地方边喝边聊行不?”
张三禄爽然应道:“看得出你与少文是朋友,行,就搅你一顿吧。”
叶儿跟着,四个人寻了附近一处酒楼,安排着坐了。三杯酒下肚,朱少文站了起来,面对了张三禄,神情庄重地说道:“不才朱少文,身无长技,碌碌庸庸,您老若不嫌我顽劣粗陋,就请受我一拜,从今往后,您就是我的恩师!”边说边曲身跪在了地上。
慌得张三禄一迭声道着“不敢”,急急将他搀了起来,“不是我不愿收你这个徒弟,老朽实在是无艺可授啊!相声这玩艺儿既我所创,又非我所创,乾隆时翟灏所著《通俗编》里就记载了这两个字,‘今有相声伎,以一人作十余人捷辩,而音不少杂。’只不过彼相声实为口技,或称帐子戏罢了。是我偶然间看了扬州人石成金于乾隆四年刊刻的笑话书《笑得好》,见里面竟附着如何给人讲笑话的提示,比如说《看写缘簿》,这一段就提示有‘要脸色一喜一恼,身子一起一跪,才发笑’;《皮匠讼话》提示‘要学苏州话’;《代哭》则强调‘要学哭声’,全然涉及了用什么声气,使什么表情,由此我才萌发了去庙会当着游人的面讲说笑话的想法。当然,这里面自不免要用上诸多心智。头二年,宛平县的马麻子,西城的仓儿、王麻子,也就是方才搅事的那三个人,和你一样求到了我的门下,非要跟我学说相声,我自是喜欢,独木不成林嘛,马麻子拿手的《古董王断钞》,就是我根据明冯梦龙《古今谭概》中的‘聂以道断钞’改编之后过给他的,可我并没收他做徒弟。”
“您原来是做什么的呢?”沈春和问道。
老人呷了一口酒,脸有些红了,“早先我唱八角鼓,也演个口技、戏法什么的,有人嫌我愤世嫉俗、总好挑刺,就想把我从班社里排挤出去。我记得很清楚,道光二十年四月朔日,我在的班社应西顶碧霞元君庙香会之约前去献艺,结果大家都没去,把我一个人给晾了,一气之下我便撂了地。”
“您不收我,我又如何长进呢?”朱少文真诚地问道。
“你在天桥作的场,我已经见了,不错,手段比我丰富。”张三禄侃侃言道:“相声虽说只是一个大子儿的玩艺儿,却也不能一味守成,记住,拘泥者死,出新者活。天桥地面上的耍头儿有多种多样,哪一样适合我,便可以吸收过来以为我用,正所谓万象归春嘛!什么是象?象就是‘样儿’,唱皮簧的、变戏法的、唱大鼓的、耍大刀的,江湖上该有多少样儿?难以计数,多如牛毛。生意人把‘乐儿’叫做春,再往下还用我说吗?”
txt小说上传分享
欢喜虫儿第八章(6)
“您的话我记下了。少文什么时候都不会忘了,您是相声的始作俑者,您是开山祖。”朱少文举起了自己的酒杯。
张三禄一把按下了他的手,“千万别这么说,老夫已近耳顺之年,渐入末途,担不起这话。假若非要为相声找个祖师爷,恐怕就要请出淳于髡、东方朔了!”
沈春和说道:“我们说评书的供奉的祖师爷是唐朝的魏征,据说,手里使用的醒木还是当初太宗李世民赏下来的呢。”
张三禄见一旁的叶儿正顾自耍弄着一对竹板,遂笑道:“这位姑娘好是烈性,也好有情义,将来不管谁娶了她,都是难得的福分哟!”
叶儿被说得脸腾地红了,低了头偷偷看了朱少文一眼。
老人信手拿过叶儿身前的竹板,端详着问道:“少文,这就是你唱太平调时用的那副手玉子吗?”他细细看去,只见两块透润的竹板上面各镌刻着两行字,字体清超有致,合在一起便是一首五言诗:
日吃千家饭,夜宿古庙堂,
不做犯法事,哪怕见君王。
张三禄点点头由衷地赞道:“好一首言志诗!好一个穷不怕!我相信,有你穷不怕说相声,相声必会开出一片新天地!”
欢喜虫儿第九章(1)
百日“国丧”眼见期满,平日闲得骨头发痒的王世子奕详一下子变得忙碌起来,连享誉京城的粉子胡同的南妓方宝宝托人捎话叫他,他都只是去坐了一会儿,没能腾出空住一晚上。
咸丰皇帝死了,懿贵妃叶赫那拉氏母以子贵,顺理成章地做了西宫皇太后。惠亲王绵愉久与慈禧交好,在他主持发行纸币、铸行铁钱那阵,即把一部分侵掠到手的民财转送给了她,没想到这一份感情今日竟派上了用场。既有了这一棵得以乘凉的大树,自己的儿子不也得风光风光?他嘱咐奕详,十月初十是圣母皇太后二十七岁的生日,虽说国丧期间祝寿亦在“断国孝”所禁之列,不便公开举办什么活动,但此时此刻这一份孝心是断不可免的。奕详为送礼的事可谓费尽了脑筋,他知道皇太后现下不缺钱,国库里的银子自是尽着她用,珠宝玉器也算不上稀罕,绫罗绸缎更多得数不清,自己必须送上一份与众不同、足以让太后一见之下喜出望外,且日后能以天天得见,一见便会想起他的生日礼物。他一连琢磨了数日,又征求了福晋的意见,最后,还是窑姐儿方宝宝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这才定下了心盘。他派人专程去印度买了一方上等的檀香木,寻找了京城有名的能工巧匠,亲自督造,足足费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做出了他所需要的物件。
初八上午,待散了早朝,奕详便提着自己所要呈献的物品直奔了慈禧住的长春宫。西太后自然知道他的来意,嘴上却说:“详子,我可跟你说,先皇方刚升遐,这个生日我是不过的,再者说,你我叔嫂之间,也用不着这些客套。”
奕详一笑,“您老人家放心,这个理儿奴才懂,我这可不是什么寿礼,只是一件您随身用的东西。”
听了这话,慈禧不免感到一阵好奇,忙催促他把外面裹着的包袱解开。不多时,一个椭圆形制作精巧的红油透亮的木器显露出来。只见此物中空有盖,长二尺半,宽一尺半,整体为一壁虎形象,下方有四个爪狠狠地抓着地,是为底座的四条腿。身上雕刻着细致的隐鳞,一片片仿佛迎风张起。如同一个扁葫芦似的肚子鼓鼓着。壁虎头昂然翘起,嘴巴微张,咧着一条缝。炯炯二目,利用着镶嵌的一对红宝石。一根尾巴紧兜兜地卷着,尾梢折回头与尾柄相交成一个“8”字,而这“8”字尾和前方稍稍突起的下颌,便是一后一前的两个把手。上方的开口覆着盖,盖的正中卧有一条栩栩如生的螭虎,作为了打开这东西的提手。
慈禧围着端详许久,始终没能看出究竟是一个什么物件,即连她身边站立的新继大位的同治皇上也感到一阵纳罕。
“这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啊?”慈禧问道。
“奴才请您老人家用心猜猜。”奕详弓着腰,腆着一副笑脸。
慈禧用手提起上面的木盖,朝那空膛里打量着,“莫非是装点心用的匣子?”
“不对,您再猜。”
“要么是放首饰的盒子?”
“还是不对,您再往身边想想。”
皇上说:“这必定是个洗脸用的木盆。”
奕详说:“老爷子,您猜得也不对。”
慈禧挥了挥手,“得了详子,别跟我这儿打哑谜了,这东西香得窜鼻子,甭管是用来做什么的,甭管它摆在哪儿,也都是个稀罕物。”
当奕详附在慈禧耳边,小声地说出“官房” 二字时,那太后竟忍不住笑,将一口茶喷了出来,“真有你的,连这事儿你都替我想到了,亏你是怎么掏换来的……行了,我收下了,好歹是你的一片心,明儿早起我就试试……”
她坐回到炕沿上,问了一句:“我听说你又要娶福晋了?”
奕详忙回道:“您老人家耳朵真灵,是这么回事,只因为我那福晋一直不生养,为子嗣考虑,才……”
“打算什么时候办呀?我和皇上总得表示表示。”
“瞧您说的,当下正处在国丧时期,奴才哪敢想这些个。”
“听说是惇亲王做的媒?人长得怎么样?”
“奴才也没见过,只听说品貌都不错,是奴才的两个妹妹去相的亲。”
“真这样就好。等过了门儿,找机会你把她带进来让我瞧瞧。原先那个福晋我倒是见过,老实是老实,就是过于死性了点儿,和我不投脾气。”
“奴才记下了。”
“五叔近来怎么样?”慈禧说话总是这样东一锤子西一棒子。
奕详一时没弄明白她问的是谁,好半天,才知道是在说自己的父亲。父亲绵愉是嘉庆皇帝的第五个儿子,从辈份上说,慈禧自然是应该称五叔的,但他从打在宫里办事起,就从没听她这么叫过。
“您老人家是问我阿玛呀?挺好,挺好,别看没几个牙了,还能吃炒花生仁儿呢。”奕详紧忙回道。
“老王爷可是咱大清的老臣、功臣,咸丰三年,长毛军北上进犯北京,是他以奉命大将军之职,和僧格林沁、胜宝几个,成功防堵,打击了贼子们的野心。咸丰十年,英法联军进犯天津,又是他受命抵御,继而又出头与洋人谈判,平息了事端。如今人虽老了,可再怎么着咱也不能忘了当初他的好儿,你说是不是?”
“是,是……我阿玛也总念叨您老人家呢,说整座紫禁城里没有谁能比得上您对他好。”
欢喜虫儿第九章(2)
“详子,我想问问你,你是愿意忙点儿呢,还是愿意闲一点儿呢?”
奕详是何等聪明之人,他明白,话说到这时候才到了裉节儿上,遂立时匍匐在地,连声说道:“奴才不愿闲,不愿闲,奴才浑身上下有得是力气,只是发愁没有机会为圣母皇太后效力,您老人家有什么大事小情尽管交给奴才去办,奴才敢不尽心竭力、肝脑涂地。”
慈禧点着了手中的水烟袋,从容地吹去了火捻上的纸灰,庸懒地说道:“刑部的一帮子人近来总有些不顺茬儿,我想让你去督管一阵,如能干出几件漂亮事,后头自然还有差事派给你。”她抽了一口烟,又找补一句,“等国丧期过了,你就把婚事办了吧,我和皇上还等着喝你的喜酒呢。”
就这样,奕详以督办大臣的名义去了刑部。他首先着手清理了几宗积压了经年的旧案,其中之一就是咸丰八年的那桩优伶捐名科考案,虽说三个主考、副主考当年就被问了斩,可戏子平龄却一直逍遥法外,整日陪着顺天府尹的姨太太有吃有喝、曼舞轻歌,仿佛一张过了押期的当票再也没有人想着去搭理。他当即把那厮拘了来,只过了一堂,板子打了才不过三十,平龄便全招认了,把一切罪责都推到了那府尹身上,并说自己曾搭过嵩祝班,捐名科考的主意就是武行李宝成几个人给自己出的。奕详有太后撑腰岂会手软,随即摘了身为刑部尚书小舅子的顺天府尹的顶戴,押入了大牢,又火速派人将戏班子里的一干人犯无一遗漏地抓捕归案。
他一面忙着差事,一面又惦记起那桩婚事来。他听自己的两个妹妹说过,那没过门儿的嫂嫂真就是生得天姿国色,算得上京城里一个难寻难觅的美人儿,直令他的心不住地痒痒,得了空便掰了手指计算着时日,唯愿能早一天把这位娇娘娶回家。终于盼到国丧期满,于是一日三遍催促妹妹赶紧去阿家下定。
让阿彦涛忧心忡忡的事还是无可避免地发生了。当奕详的两个妹妹乘坐暖轿带着一众随行来到潘家胡同自家门外时,允歌终于看出了端倪。
她向阿彦涛问道:“哥,你是不是背着我把我许了人?”
阿彦涛一脸尴尬,“你听我解释,事情是这样……”
“我只问你,是还是不是?”允歌的目光如两把利剑直直逼向了自己的兄长。
“是,可我……”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千万别瞒我。”
“那天,端午节,惇王府庆生,五爷喝多了酒,是五爷做的媒……我一时驳不开面子,就……”
“那是个什么人家?”
“是惠亲王的世子奕详……他一直没有子嗣,就盼着……”
“让我给他做小,对吧?”允歌柳眉已然竖起,杏眼一刻圆睁,“其实,大与小我不计较,要紧的是,我得知道这人是个什么材料?令我不能容忍的是,你为什么事先不与我商量?咱爹咱娘死得早,长兄如父,这道理我懂,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就这么随随便便把我打发了!从打过了五月端午,我便看到你整日愁眉不展、心事重重,只是猜不透到底因为什么,我问过你几次,你也总是用叹气来回答,时至今日我才明白,你是要把我……”说到这里,她已经说不下去,只顾埋了头抽抽咽咽垂泪。
“允歌,哥对不起你……一切全怨我。还有件事我没敢对你说,那日在五爷府走局,新编的两段逗哏让奕详抓了把柄,说我谤议朝政、诋毁圣贤,虽未上奏朝廷,却也等于把一把剑架在了我的脖子上,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落下来!你知道,咱挣下这一份产业有多不容易,又有多少人要指着它生活,这是我一生的心血,一生的希望,我怕……也是因为这个,我不敢拒绝……”阿彦涛愧疚难当,流出了眼泪,“我怎能不知道,里亲外亲没有骨肉亲,自道光二十三年被抄家,咱一府几十口现如今只剩下了你我兄妹俩,再分有办法,我也不能……”
“奕详究竟是个什么人性,你了解吗?”
“……哥不敢瞒你,我打听过了,他生性谄上欺下,终日浪迹花丛,我怎么忍心让你落入火坑?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我好悔……”
“朝野皆赞惇王爷性不羁而慈,你再去求求五爷,让他发句话收回成命不成吗?”
“我已经找过他了,五爷说……唉,哥若是个女子,哥便去替你,可……”他没敢告诉妹妹双方的门户帖已然过了,年庚小帖也互相换了,而且已经到三元堂合了婚,按男女九宫排出的竟还是“上等如意婚”。
“我誓死不嫁奕详。哥,”允歌一字出口已羞红了脸,“有件事我存心已久,我现在要告诉你,我心上……早已经有了人。”
阿彦涛打了一个愣,“你是说……朱少文?”
半晌,允歌才低声言道:“是。”
“我已经看出来了。可你和他才见过几面?你知不知道,现今他已非清流,粉墨登场盖有三年,而且,我听说最近他又改行去天桥说了相声,你能嫁给一个家无隔夜粮、撂地卖艺的艺人吗?况且,按照祖制,满汉根本不可以通婚。”
“这些我都想过,可我管不了那么许多,我认准了,朱少文是个有才学有善心的男人,值得我依靠。”允歌神情凝重地回答。
“那又能怎么样?你不能……”
“哥,你不是女人,你不懂女人的心,一个女人能嫁给这样的男人,即使日子过得再苦再穷,也算得不虚此生。”
。 最好的txt下载网
欢喜虫儿第九章(3)
阿彦涛正欲继续劝解,却见李牵着急急走进来:“阿二爷,世子府的人已在门外等候多时,一连催了好几遍,您见还是不见?”
阿彦涛思谋片刻,一咬嘴唇,瓮声瓮气说道:“见!”
一对格格领着手下人走到了院子里,隐约看见一个年轻苗条的女子闪身进了厢房,再想细细打量,阿彦涛已由台阶上迎下来。
奕详的两个妹妹都在二十上下年纪,虽生长在王家,却还知礼,嘴也甘甜,开口便说:“亲家哥哥,我们俩奉我阿玛之命来府上为兄长的婚事放定。我阿玛说了,咱两家本就知根知底,如今天公作美又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