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你老胡说的,咱谁跟谁?我不是不放心,只是瑞子他俩一走半年多,也没听到他们的信儿,心里边不踏实,尤其是钰儿,也不知有了孕没有……”
“有了,有了,都已经显怀了!您那宝贝闺女这一回可算是享了福了,养得又白又胖的……说话这也没几天了,你们一家子就能团聚了。我得提醒您一句,这几天您可得紧着收拾,吏部的行文一批下来,顶多容您三五天的耽搁。我也没工夫等您一齐走,一旦办完了事,我就得往江宁赶,李大人还等着我的消息呢。”
颜朝相心中已彻底释然,听到这儿,灵机一动,站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木匣,小心奕奕地放到了胡秀面前,叮嘱道:“李大人对我颜某恩重如山,此番我总该多多少少表示一点儿心意才是,这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颜鲁公的一份《自书告身》手迹,时至今日也是千数年的东西了,颜家一门世世代代视之如宝。头些年我也曾去海王村请古玩铺子的朋友看过,人家说怎么着也值七八千的银子。我自忖李大人酷爱翰墨书法,这东西在我这儿只能压箱子底,放置在大人的案头兴许还能发挥点作用,如此,烦劳老胡你代我呈递到李大人面前,就算我颜某的一个谢礼吧!日后自然还要仰仗巡抚大人多多栽培、提携。”
胡秀爽然应承下来,吃了饭,漱了口,拿了东西起身告辞。
颜氏夫妇将他送出门口。胡秀上了马,跑出几步又转回来,说道:“颜叔儿,这三两天您最好哪儿都别去,在家等着我的好消息吧!”说完,扬鞭策马而去。
茹氏拽了一下丈夫的衣裳角,“我说,当家的……”
“你又要说什么?”颜朝相兴致勃勃地收回眼神,不耐烦地问道。
茹氏呐呐地说道:“刚才听姓胡的说,咱女婿瑞子打仗伤了手,写不了信,我琢磨着,他写不了还有咱钰儿呢,钰儿也不是不会写字,总不至于她也伤了手……”
颜朝相一下愣住了,想想妻子的话确实有道理,一颗心立时悬起来,狠命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悔恨地说道:“我怎么把这碴儿给忘了呢?莫非说老胡他……真要是这样,我那地,我那传家宝……我他妈可就活不喽!”说完,眼前一阵发黑,身子一软,出溜到了雪地上。
骡轿已走到虎坊桥,阿彦涛才想起惇王爷奕誴此时还在米市胡同的宅子里等他,遂抹回头奔西转来。
门人引他走入正厅,只见票房里的裕二福与五爷在一起聊得正欢。他行了礼,坐稳当,才见缝插针向着二福问道:“说什么呢,让五爷听得这么来精神?”
裕二福说:“那天我去西庙,听一个叫马麻子的说了一段名为《硕二爷》的相声,内容就是五王爷去年夏景天惩治混混儿‘一枝梅’的那档子事,前后经过差不了许多,只是增添了不少零七八碎的佐料,可气的是说相声的却把这一份光彩安在了硕二爷身上。”
阿彦涛笑了笑,问道:“哪儿又出来个硕二爷?”
裕二福回答:“马麻子介绍了,说是硕二爷叫永硕,是道光爷的亲二叔。他这相声还是连台本,有着好几个篇目,什么‘硕二爷跑车’、‘硕二爷卖东华门’、‘硕二爷请山羊喝茶’、‘硕二爷剃辫子’……这位硕二爷行侠仗义,专好打抱不平,脾气秉性和咱五爷真真就像一个人似的。”
奕誴呵呵笑起来,“要说这事儿还就我清楚,其实呢,道光爷还真有个二叔,名叫颙琢,嘉庆爷名叫颙琰,这是亲哥儿俩。嘉庆爷称帝后,为避讳,颙琢便更名为了永琢。说书唱戏嘛,哪能都用真名?康熙年间有个山大王叫窦二登,到了《盗御马》这出戏里,不就叫了窦尔墩?眼目前我还在世,谁敢把我编进相声里指名道姓抓趣找哏?不找个替身怎么办?据见过琢二爷的人说,我们爷儿俩还就是同一个性情。”
。。
欢喜虫儿第十八章(4)
“没您这么豁达的……”阿彦涛赞了一句。
“要说这帮子人耳朵可真够灵的,”奕誴抓过鼻烟壶,在鼻子上抹了两抿子,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我请山羊喝茶的事就发生在今年春上,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扫听到的。”
“我俩都没听说过,您老人家得讲讲……”阿彦涛和裕二福一时都来了兴趣。
“那天我去宣武门里一家茶馆喝茶,碰上一个乡下老头带着自己的小孙子进来歇脚,手里还牵着一只雪白的山羊羔儿。跑堂的那小子是个势利眼,欺负乡下人怯勺,本应当用一个盖碗、一个小茶碗,按规矩应是两个制钱,若是给那小孩儿再添个茶碗,顶大了再多要一个碗钱。谁知这小子一下拿出了三个茶碗,愣说那只羊也得算一个人头份儿,否则,就要把老头儿轰出去。你俩想想,由打盘古开天到如今,有谁听过山羊喝茶的吗?这不明摆着欺生吗?你们知道我的脾气,遇上这种事儿我能眼瞧着不管?于是乎,我脑子一转,叫过那跑堂的点了满满一桌子菜,接着就奔了斜对门的一家奶茶馆,跟掌柜的借了他娘的十头奶牛,甭管大的、小的、黑的、白的、高的、矮的,一通鞭子全让我赶进了茶馆里边。许羊喝茶,就许牛吃饭,我今儿就给他来个大宴群牛!”
“后来呢?”两个人见奕誴收了话口,忙不迭追问道。
“后来?哈哈哈……你们自己想吧,乐子大啦!”奕誴刚一绷脸,接着将到嘴的一口茶喷了出来。
“什么日子口,这么热闹呀?”随了话音,只见王世子奕详手挑门帘跨进来。
阿彦涛心里一阵腻烦,可碍着情面也只能和裕二福并肩站立了。
奕详虚情假义地贴近阿彦涛,拉住了他的手,“哟,大舅哥,多日不见,你可好啊?从打你妹子出嫁那天起,你就再没登过我的门,就是不想见我,也应该去看看允歌不是?”
五爷招呼着众人坐了,说道:“老阿,咱说正事。今儿一是我找你们,眼见还有一个来月就要过年了,和你们两个把儿头商量一下票房的事项,你们得抓空多排练一些新段子,尤其是喜庆段子,要好好儿地闹腾倒腾。现下京城里的十几个票房都在暗暗较着劲,咱‘醒世金铎’可不能落了后,得给五爷我的脸上添几分光彩!”
阿彦涛回道:“您老放心,正操持着呢。新近又添了一档双簧,前脸儿、后脸儿双学一人,有意思着呢,管保您一瞧就喜欢。”
“那好。前几天我府上去浙江办差的一个包衣捎回一些黄岩蜜桔,待会儿你们搬走两筐,算是我犒劳你们了。”奕誴的目光转向了奕详。“二呢,是这位提督大人找你们,说有件事要当着我的面和你们对证对证。”
奕详嘿嘿笑道:“没这话,彼此老没见了,凑一块儿随便聊聊。”
奕誴斜睨了他一眼,“老阿、老裕,听说你们前些日子排演了一段《八旗叹》,唱得挺响,好几个票房赶着跟你们学,有这么回事吗?”
裕二福连忙站起来回答:“有,我唱的。是段岔曲,不长的一个玩艺儿。”
“是谁编的?”
“我。”阿彦涛也站了起来。其实,这一段唱词是允歌写的,此时他已预感到要引出什么麻烦,便自己抢先应承下来。
“有人挑了毛病,说这段曲词给八旗子弟脸上抹了黑,放出话来要封了咱们这票房呢。”奕誴话中带着刺。
“倒也没这么严重。”奕详尴尬地咳了一声,说道:“手底下有人向我反映了,说这一段《八旗叹》专拣八旗子弟背兴处做文章,指责他们白天养鸟、斗蛐蛐,晚上搂着三妻四妾寻欢作乐,胸无大志,醉生梦死,靠着那点儿铁杆儿庄稼吃饱了混天黑,一旦上了战场,见了那些造反的群氓就浑身哆嗦。五哥您说,唱这东西干吗,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奕誴冷眼说道:“详子,有凭据吗?”
“有。”奕详从袖子里抽出一叠稿纸递了过去,“这是誊录的一份唱词,请您过眼。”
奕誴展开稿纸看去,见上面写道:
大清国开基创业二百年,
只可叹八旗子弟已不似先前。
在京的个顶个提笼架鸟,
出外的多一半学会了吃烟。
马上功夫样样荒废,
娇妻美妾日日追欢。
更有那枉法贪赃唯恐民变,
闹得是天愁人怨水旱连年。
黎民百姓遭涂炭,
反了个洪秀全,
李凤祥也被刀餐,
军师姓冯号云山,
在广西省把府县占了个全。
吓坏了大小众官员,
浑身乱战,心胆俱寒,
面似了一刀黄表纸,
那一副小样儿实在堪怜。
…………
奕誴沉吟半晌,说道:“说得倒也都是实情。照此看来,八旗政务也是该着整顿一番了,长此以往,于国不利。哪天我得上个折子,给皇上提个醒。”
奕详道:“整顿归整顿,可这毕竟只是少数人的作为,有那终日苦读兵书、盘弓习马的八旗将士怎么不提?再者说,咱不能自己揭自己的疮嘎巴,家丑不能外扬,不能让汉人看了咱们的笑话,五哥,您说我说的是不是?”
“你接着说。”奕誴未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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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虫儿第十八章(5)
“现而今我顶着这一份差使,专管着四门九城的大事小情,只求能平平稳稳、安安康康,不愿看到怨声四起、人心浮动。想当初乾隆爷支持子弟们成立票房究竟是为了什么?不用我多说,还不就是为了讴歌盛世、称颂太平?”奕详一面说一面瞧着五爷的脸色。
“你这话在理。”奕誴点了点头。
“大舅哥,”奕详转身从托盘里拿了一个桔子递到了阿彦涛的手上,“听我一句劝,这一段《八旗叹》打今儿起就别唱了。不怕你不爱听,咱亲是亲,事儿是事儿,一旦因为这么一段岔曲惹出什么麻烦,我可就帮不了你了,我可不愿落个徇私舞弊、搅乱视听的罪名。”
阿彦涛把桔子推了回去,“提督大人,听明白了,你是你,我是我,咱别往一块儿扯行不?我妹妹嫁了你,我可没嫁你。您是谁?世子爷,九门提督,步军统领,京城里跺一脚颤三颤的主儿,咱高攀不上!”
“五哥,您瞧——”奕详挂了委屈把脸转向了奕誴。
“成了,老阿,你这话说得忒没劲,到哪儿说你俩也是亲戚。详子也没别的意思,左不过是提醒你要谨言慎行。”奕誴埋怨道,“听我的,你回去把这《八旗叹》改改词儿,拣那好听的鼓劲儿的话加进去,索性改个名儿,就叫——《八旗赞》,这么着,谁听了谁也不会不欢喜。至于你,详子,也嘱咐嘱咐你那帮子手下,别太较真儿,听书唱曲儿就为找个乐子,寻个开心,要能够这耳朵进,那耳朵出,听完就玩了,没有那么多说头。我看,今儿这事就说到这儿,全都各忙各的去吧。”
奕誴站起身,下了逐客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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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虫儿第十九章(1)
“慧兰姐,把嘴张大一点儿,对,都把它咽了……多吃点儿……”叶儿站在炕前,一手端碗,一手挑着羹匙,正一勺一勺地喂着她,耐心劲儿像伺候一个小孩。
朱慧兰蓬头垢面坐在炕头上,木瞪着两只大眼,一动不动,仿佛墓道的石俑。从魏家回来已经好几个月了,她便一直是这样,失魂落魄,一语不发,无论谁问她什么都毫无反映,就像聋哑了一般。朱少文照顾起来自然多有不便之处,只好把叶儿请过来,白天在这里忙活,傍晚再赶回家看护师父李宝成。
“唉!”看着眼前的情景,朱大官由不得叹了一口气,汪着两眼泪说道:“要总是这样,真还不如死了的好。”
叶儿嘘了一声,压低嗓门道:“您可别这么说,当心让慧兰姐听见。”
“打雷她都听不见!听见倒好了,省得一家老小都围着她一个人忙活。我这究竟是做的什么孽呀!”朱大官顿足捶胸哭出了声。
“我看这两天强了不少,不光吃得比以前多了,脸上也好像有了血色,再将养些日子一准儿能下地。”叶儿安慰道。
这时,朱少文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来,点手把父亲和叶儿从里屋叫出来,叽叽咕咕低语了一阵。原来,这院儿里的木匠许光衍今日娶亲,用不了多一会儿轿子就会上门,动静自然是小不了,他担心妹妹听见鼓乐、鞭炮再受一番刺激,由此而加重了病情。
“我背她出去避避吧?”朱少文与父亲商量道。
“我看用不着,街坊四邻的看见她这一副模样,让我这老脸往哪儿搁?放心,她听不见。”朱大官摇摇头。
“万一要是……”叶儿欲言又止。
朱大官烦躁地说道:“兰儿知道了又能怎么着?莫非说要让人家等她一辈子?况且她已经嫁了一回,如今又是这一副不死不活的模样,还想什么?”
“要我说,还是离开一会儿好。”朱少文坚持道。
正这工夫,一片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在大门口炸响开来,紧接着,欢腾的鼓乐也吹打起来。里屋随即传出一声问语,令几个人大大吃了一惊。“什么声音这么响呀?听起来好热闹!”这是慧兰几个月以来说出的第一句话。
朱少文抢近一步说道:“打雷呢,要下雨了。”
“骗人,大冬天的怎么会打雷呢?”慧兰竟转动了眼睛,神情也活泛了许多,她侧起耳朵冲向了窗外,“我听明白了,这是有人在结婚娶媳妇呢。”
朱少文一时且喜且悲,既为妹妹恢复了知觉感到高兴,又为她的命运遭际感到心酸。“慧兰,你终于开口说话了,你知道你这些日子是怎么活过来的吗?”
“别打岔,让我想想咱院儿里是谁在办喜事……”她表现出一副认真思索的样子。
“慧兰姐,没人办喜事,真的是没人办喜事,你可别胡思乱想,静下心把身子骨养好了才是正事……”叶儿搂着她的肩膀,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我想起来了,咱院里只有他该着娶媳妇了。早就该了……嫁给他的那个女人可真有福气……”她喃喃自语着,刚刚有些灵性的眼睛一下子又黯淡下来,从里面涌出了两行浊泪。
“都怨我,都怨我长了一个糊涂脑袋……”朱大官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从这一刻起,慧兰又开始没有了话语,宛若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无所谓破灭,也无所谓希望,依旧如先前一样木呆呆坐着,一直坐到天黑,坐到叶儿喂她吃过晚饭含泪而别。
半夜,朱少文起来小解,隔着窗纸,见妹妹的房里依稀亮着灯,他故意咳嗽一声,轻轻推开门,一眼看到慧兰已直竖竖挂在了房梁上!
“爸,您快起来呀!不好啦,我妹妹她……她上吊了……”他一面呼喊一面上前抱住了慧兰的身体,然而,他感觉到怀里的人已经像一块石头似的冰凉、僵硬。
外屋没有人应答,只发出咕嗵一声响,仿佛沉重的米袋子倾倒到了地上。
朱少文解下绳索把妹妹放到床上,见小饭桌上负铺着一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字:
哥:
我已经没脸再活在这个世上,魏老四不仅脏了我的身子,还引我学会了抽大烟,逼我陪客人睡觉!我去索他的命了!
我不孝,别骂我,好好替我照顾咱爸。
天亮以后,替我向许大哥道个喜。
慧兰绝笔
他顾不得擦抹眼里涌出的泪水,狼嚎似的哭喊着:“爸,您快过来瞧瞧吧,兰儿她……她死了……”
外面依旧没有任何声音,他踉踉跄跄奔出来,只见父亲出溜在地上,二目紧闭,浑身颤抖,一口一口喘着粗气,胸口上铺着一片刺眼的鲜血。
朱少文出离地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