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童年的这一段往事,笑得朱绍文将一口酒喷了个干净,颜朝相一块牛肉卡在喉咙间半晌吐不出,二人不约而同地叹道:“一个人要是永远长不大,该有多好!”
这当口,一个行脚僧人口念着“阿弥陀佛”从他俩面前走过,径直来到河边就地坐了,树旁放下了手中的度牒、铜钵,一件件脱了僧衣、僧鞋、僧袜,只穿一领白布衬衣衬裤,一个猛子扎向了水中。
时值正午,骄阳当顶,烁热的炎焰烘得河水蒸腾起一片氤氲,那和尚“狗刨式”游向河心,光亮的头顶一沉一浮,口中惬意地吐着水泡,充分享受着大自然带给他的舒索。不远处,一只挂着红绸的花船在徜徉,从舱中传出一阵时断时续的笙歌与嬉笑。
朱绍文似是受了方才追思童趣的感染,陡然来了兴致,向着颜朝相嘿然一笑,“小弟即兴作下《西江月》一首,不知大哥想不想听?”
这小子八成这会儿又要犯坏!颜朝相心内已解三分,表面却不动声色,语气平和地说道:“念出来我听就是。”
却见朱绍文手臂前伸,指着河心诵道:
远看忽忽悠悠,
近看漂漂摇摇,
不是葫芦不是瓢,
水中一冲一冒。
张三说是皮球,
李四说是尿泡,
二人打赌河边瞧,
原是和尚洗澡。
尽管早知道朱绍文未存好意,颜朝相还是没憋住笑,乐得脸上的皱褶一时间竟少了许多,“哈哈,绍文,我敢说,就凭这一首《西江月》,此番乡试你必定身跃龙门、名登榜首!”
“不好,有人落水啦……”
颜朝相话语未尽,就听朱绍文失言变色惊呼一声,再看看河心处,那和尚已没有了踪影,却见一团乌参参的黑发出现在那里,似浮萍一般漂荡在水面的漩涡中……
真的是有人坠入了河中,远远的能看到有两只手在不停地拍打着水面,时隐时现的瘦小的身躯犹如一条菜虫在扭动,绝望地作着垂死的挣扎。
情急之中,朱绍文不及细想,掷了手中的酒杯,甩开双腿飞也似直奔向河岸,容不得再脱却衣衫,一个鱼跃便扎进了水中。他自知水性一般,但也顾不了许多,急忙挥舞双臂,接连几个猛子朝那人冲过去。白露之后的河水已然有些寒凉,激得他心头发紧,禁不住打了几个冷战,他以最快的速度游到了溺水者的身侧,伸出一只胳膊从那人的脑后抄至颌下,随之,挾了那人的身体拼尽全力往岸边凫。他猜不透揽下的这一个瘦弱的身子在水中怎么竟会如此沉重,坠得自己几乎挪不开步,直令他接连喝了好几口污水。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好不容易脚尖切切实实触到了河底的泥沙,他这才立起双腿,返回身将救下的人双手抱了起来。
他一面往岸上走,一面朝着溺水者的脸上打量过去,一看之下不禁大吃一惊,横躺在自己怀里的竟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女!
甫一登岸,便有一大群人围了上来,北京人历来爱凑热闹,喜欢起哄架秧子,然而,却也大都有着一副古道热肠,一时间,掐人中的、兜头控水的、支招儿出主意的,纷纷嚷嚷,乱乱哄哄。半晌,命不该绝的女孩儿总算缓过气来,微微翕动了鼻翼,乌青的嘴唇渐渐有了些许血色,只是一张脸依旧纸一般惨白,双眼紧闭,夹着黑黑的雨帘一样的长睫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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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虫儿第二章(5)
“好了,她醒了……”
“没大事了,先别急着搬,得让她再躺一会儿……”
“唉,现下的年轻人就是心窄想不开,一怎么就投河觅井的……”
人们惊呼着,感叹着,个个如释重负。
朱绍文再一次端详了那女孩儿,只见她至多十五六岁的样子,浸透了水的一件对襟花布夹袄、一条水绿布裤,葱皮似的缠裹在那尚未发育完全的身体上,脚上只剩了一只鞋,腿腕上还绕着一挂枝枝蔓蔓的水草。
“是谁在这儿冒充大尾巴鹰啊!”圈外忽地传出一句怪腔怪调的喝骂,闻此,围观的人们个个如同遇见瘟神一般,紧忙低了头喏喏地向两边退去。“是谁狗胆包天,不知深浅,竟敢碰我们麻三爷的人哪?”
只见一支花船不知什么时候停靠在了岸上,四五条横眉竖眼的汉子吆吆喝喝从甲板上跳到了旱地,他们穿着一水的十三太保黑绸裤褂,翻拳亮掌挽着雪白的袖口,足蹬着双起梁的“踢死牛”鞋,带着一股没事找事的模样高视阔步逼过来。其中一个两腮无肉双眼内凹的瘦子朝着朱绍文的脚前啐了一口吐沫,“显能耐呀,小子!闲得没事儿干了吧?小子!我问问你,今儿是灯儿 疼还是屁眼儿痒痒啊?要真是这么回事儿,这一带有得是树卡巴、石头子儿,不会检一块自己蹭啊?”
朱绍文蹲在地上一声未吭,从这一伙人的穿着看,他们不是混混儿便是豪门打手,最好不要与他们发生磕碰,只是不明白,今日自己怎么会招惹了这帮人。他扫一眼四周,发现盟兄颜朝相已没有了踪影。
“说话呀,没听见爷问你吗?你倒真是见义勇为舍生忘死啊!这丫头片子是你姐还是你妹?再不,她就是你没过门儿的媳妇?我可就奇了怪了,这么大一片林子,哪儿就轮着你这只外路鸟儿出来叫唤呀?”
“她和我什么关系都没有。”朱绍文坦然地站起来,脱下外衣用双手拧着水,“我只知道,见死不救,无异于禽兽。”
“嘿,这由头够他妈冠冕堂皇的啊!可你说,现而今还有这么好的人吗?我没见过。”瘦子转向身边的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黑汉子问道:“二哥,你见过吗?”
“我他妈也没见过!”黑汉子发出一声淫笑,“这小子一准儿是看见妞儿长得漂亮,没安好心,想趁着下水的当口摸摸奶子过过手瘾吧,啊?哈哈哈……”
听到这儿,朱绍文已忍无可忍,全然忘记了什么叫惧怕,什么叫取祸,索性心一横,斥道:“无耻!我倒要问问你们,今儿这事我做得有什么不妥?难道要眼瞅着她活活淹死你们才甘心吗?京师玉辇之下,王法分明,休说这女孩儿未必做下什么,即使犯了死罪,也自有官家正厅拘管,轮不到尔等惩治。今日有众人在此,大家可以评一评在下说的这一番话在理不在理!”
“吆嗬!遇上卖瓦盆的了,还一套一套的。”眼眍腮瘪的家伙被激怒了,梗梗着细脖子原地转了两圈,“淹死她?今儿个即便是宰了她都不多!她咎由自取,她死有余辜!知道为什么吗?小子,支起耳朵听爷告诉你。这妞儿是我们麻三爷看上的人,知道怹老人家吗?‘城南一枝梅’,跺一脚四九城震三震!麻三爷本来是好心好意陪这小妞儿游游船、赏赏景、开开心,就便叫她懂得点儿人道,可这丫头片子愣是给脸不要脸,软的不吃,硬的不咽,七个不肯,八个不从,放着好事不干,临了,嗨,差一点儿把我们爷的子孙根儿给一口咬下来,你说,这是不是作死?以为往河里一跳就没事了,门儿也没有!我倒要看看,今儿有哪一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出来挡横!”他唾沫星子乱飞,说到最后,伸出一只干巴巴的爪子,朝已经坐起来的女孩儿当胸抓去。
那女孩儿小兔一般急急缩了身子,双手死死抱住了朱绍文的腿,“大哥,救救我……”
“王八蛋,今天我就和你们拼了!”朱绍文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抡起手中的湿衣服卷,劈头盖脑朝那瘦子砸去。
“嘿!”一旁的络腮胡子怪叫了一声,弯下腰从靴靿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刀,“看来这小子血憋得难受,就让爷帮你放放吧!”话到手到,寒光一闪,那刀便朝朱绍文的小腹直捅过来。
“闪开!”此时,忽听有人高喊了一声,只见人群中一个身影腾然而起,先一把推开了朱绍文,随后一脚不歪不斜蹬在了持刀的络腮胡子的脸上,伴着惨叫,短刀似线牵着一般飞出了圈外。
瘦子见来者不善,脱开了抓女孩儿的手,直接从腰后抻出一根尺来长拇指粗的铁棍,扯了嗓子喊道:“哥儿几个,今天碰上活腻歪的了,围住了,别让这小子跑了!”
其余的几个混混儿听了这话,立时啸叫起来,如群狼强肉一般扑过去,将那路见不平之人围在了垓心。
惊诧之中,朱绍文拉起女孩儿慌忙闪至一旁,他朝着见义勇为的那人望去,只觉到有些眼熟,细一打量,才看清原来竟是前晌见过的那个叫沈春和的说书艺人。再料不到此人面带病容,却有着如此一副好身手!就见他闪展腾挪,拳脚并用,任那棍棒挾风、刀闪光影,却没有半点怯懦。混混儿们原本都是些行刁卖狠敢玩命的家伙,砸粮店、夺宝局行,割大腿肉、滚钉子板也行,可又有哪一个有真功夫?然而,一拳难敌众手,时间一久,沈春和眼见得力尽精疲,渐渐有些招架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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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虫儿第二章(6)
就在这时,人群外传出一声断喝:“都谁跟这儿晃呢?也不怕晃大发喽散了黄子?”声音洪亮高亢,带着一股无形的震慑。
瘦子将手中的铁棍舞了个花儿,一面扭脸一面说道:“你他妈怎么说话呢?骂人不吐核儿是不是?你丫才是鸡蛋呢……”待转过身体看清了来人的正脸,却不由停了手,“呦,小的耳背,没听出是二爷您来,您老人家千万可别生气!大伙儿瞧瞧,我这儿长的哪儿是耳朵呀,纯粹他妈一摆设,也就是留苍蝇拉屎的俩窟窿眼儿!”
“胎里坏,”一听便知,这三个字是瘦子的绰号,“你小子没别的本事,就这张嘴好!你们家主呢?”
听话口,混混儿们知道来的人不是善茬儿,不约而同歇了手。
朱绍文不用回头,只从已经熟悉了的语气嗓音上,便知道说话的这人正是昨天晚上招待自己、在一起畅谈半宿的阿彦涛。
“哎呦,我当是谁呢,哪阵风把阿二爷吹到这儿来了?”随着话音,一个二十来岁长着饼子脸、小眼睛、翻鼻孔的人物从花船的舱里一挑帘钻出来,他身穿一件玄色绉纱长夹衫,上上下下绣满着白蝴蝶,外罩玄缎子背心,脚上白袜乌鞋,手持一把点金牙扇,不阴不阳地冲阿彦涛抱拳打了一躬。这就是九城闻名的流氓首领、混混儿头“城南一枝梅”麻福来。
阿彦涛站在原地还了一礼,不卑不亢说道:“老麻,久违了。是这么回事,今儿早上,在下接到惇亲王府里的人传的话,说王爷要约我下晌到他那儿商议组织票房的事宜,你想,五爷叫我我敢耽搁吗?这一阵子我就住在郎家园,必定要打这河边经过,不想正碰上你手下的人在这儿与我的朋友有点儿过不去,我若今日无事,看看几个小子耍耍猴立子 也倒是一乐,然而五爷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再长几个胆儿也不敢误了他老人家的事,可眼下这阵势偏偏又让我赶上了,你让我怎么办?要不,烦请你派个人先给惇王爷送个信儿?就说我……”他不露声色,言语中却藏着机锋。
惇亲王名奕誴,是先皇道光的第五个儿子,当今咸丰皇帝奕裕陌埽葱郧楣⒅逼赖ㄗ常抟獬欣咳ǎ聪擦袅芯易虐姨肮傥劾簟⒌仄α髅サ穆榉常⑷ü蠹晕肪迦郑车乩锊怀坪羲跻兴胺枳游濉薄
“别,别介,这事好说,好说呀……您就是借我三十六个胆儿,我也不敢招惹五王爷,五王爷是谁?那是我八辈儿的祖宗!”麻福来小眼一眨,又半信半疑地指着朱绍文问道:“不过,没听说阿二爷您有这么一位朋友啊,敢问——”
“阿某的拜把子大哥朱绍文。”阿彦涛边说边走到朱绍文的身旁,热情地拉住了他的手,“昨儿刚从绍兴府赶回来,就为参加明天的乡试呢。”话刚出口,便觉到有些失言。
“行嘞,凭您阿二爷一句话,今天这事咱就黑不提、白不提了,但有一宗,这丫头片子我得带走!”
“那不成!”阿彦涛倨傲地说道,接着,口风一转,又带了几分戏谑的语气,“老麻,刚才‘胎里坏’已经把她许配给我朱大哥了,你没听他说吗,她是我朱大哥没过门的媳妇!”
一听这话,瘦子连抽了自己好几个嘴巴,“我是这么说的吗?我操,我他妈还真是这么说的……”
朱绍文此时才知道,阿彦涛已站在这里许久了,事情前前后后的经过全被他看在了眼里。
“也罢,您阿二爷是拔了尊了,今儿我一枝梅干脆送个人情,就成全了这位朱秀才啦。”麻福来恶很很地盯了朱绍文一眼,“不过,我好心提醒朱秀才一句,赶明儿洞房花烛夜时,留神你媳妇的那张嘴!”
一帮混混儿连啐了几口吐沫,拥着他们的头领,骂骂咧咧登舟而去。
朱绍文正要谢过阿彦涛和沈春和,却见那溺水的女孩儿双膝跪在了他的面前,连连地磕着响头,满脸泪痕,泣不成声,“大哥,今日若是没有你,我这条命肯定就没了……小女子谢过大哥救命之恩……这一辈子无以为报,来生变牛变马、结草衔环也要……”
朱绍文扑哧一声乐了,这丫头的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台上的戏词儿,他一弯腰把女孩儿拉起来,指着阿、沈二人说道:“真要谢你得感谢他们俩,你都瞧见了,今天要是没有这二位爷,我就是舍上命也救不了你。”
女孩儿抽抽咽咽又要下跪,却被阿彦涛一把扶住了,调侃道:“行了行了,不许再哭了,再哭就哭丑了,你朱大哥可不愿娶一个丑媳妇!”
“阿二爷,您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人家还是……”朱绍文嗔怪道。
“玩笑,纯粹是玩笑……”阿彦涛哈哈一笑,转过身握住了沈春和的拳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老兄是条汉子!虽说这帮混混儿都是些三脚猫、四门斗的把式,可你是独虎斗群狼啊,身手功夫着实了得!敢问老兄尊姓大名?”
“免贵姓沈,贱名长福,小字春和。一个吃开口饭的,哪里有什么真功夫,只是自小随家父压过几天腿,站过几天梅花桩而已,比不上爷您的威势。”
“我哪有什么威势,不过搬神吓鬼罢了!既是混混儿,哪一个不是软的欺负硬的怕?不如此而为之,他们又岂能善罢甘休?”
阿彦涛提出欲找个酒楼大家聚聚,沈春和连连摆手。朱绍文看看天色,见金乌西移,云光渐晦,遂指着女孩儿推辞道:“我想,出了这么大的事,她的父母一准还不知道,小小年纪一天没见影,不知该有多着急呢。我打算趁天黑之前把她送回家去,而且,明儿一大早我也还要赶到贡院应试,日后再找机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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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虫儿第二章(7)
见这样,三个人只好互问了居所,彼此分手而去。
一路上,女孩儿生怕走失了一般,只是紧紧地拉着朱绍文的衣袖,披散的长发早已经晒干,俏丽的粉面上也渐渐浮上了红晕,如同一朵荷塘里正然绽放的莲花。她没等朱绍文发问,便快舌快语地说开了。她说她姓李,叫叶儿,今年十五岁了,上面还有个姐姐叫枝儿,一家人是从山东逃荒过来的。爹在戏班子里唱皮簧,是个武行。昨天夜里娘犯了喘病,眼见得要死要活的,所以,一大早爹便叫她到蟠桃宫给当尼姑的大姨送个信儿。刚出了东便门,觉到似有人在自己的头顶上轻轻拍了一下,不知怎的,便晕晕糊糊被一个人引着来到了一条花船上。她说,她记得戏词里有这么一句话: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她懂这道理,人要堂堂正正活一辈子,就得照这样做。在和那帮混混儿挣把时,自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