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虫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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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虫儿- 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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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灵佑仁勇威显护国保民精诚绥靖翊赞宣德关圣大帝。
  众人燃过香,匍匐在地顶礼膜拜叩了头,之后,便连搭带扛,一路呼喊着“得罪”、“劳驾”,小心翼翼地将关老爷的神像从殿宇中请出来,安放在庙前的露天广场上。此时,已有人摆下香案供果,一众人等再次焚香祈祷,恳求武王显圣,早降甘霖。
  赤日如火,万里无云,炭盆也似的一轮骄阳直直地罩在神像头顶上。空闲处,已经有人拨弦子击鼓唱起来:
  红日当空光灿灿,
  晒得关帝出了汗,
  汗滴禾下千亩土,
  倾盆大雨往下灌。
  赤日炎炎似火球,
  烤得关帝出了油,
  这油倒比那油贵,
  瓢泼大雨往下流……
  一时观者如堵。人们皆翘首以待,眼巴巴地望着神像的头顶,盼着眼前的“三界伏魔大帝”能够流油淌汗,以解除人间这一场困厄。
  祭拜仪式结束,艺人们分散开来,各选各地,纷纷亮出了自己的看家本事,有唱《哪吒闹海》的,有唱《魏征怒斩小白龙》的,还有唱《关羽温酒斩华雄》的,更多的则是不拘何事何典,只管捡热闹招人的敷演。
  朱少文数了数自己这一伙人,见一个不少全都到了,遂放了心,他实在不愿意为这档子事再让弟兄们若出什么麻烦。一转脸,看到裴狗蛋领着臭丫头跟在后面,便埋怨孙丑子道:“师哥,这儿这么乱,你把孩子弄来干什么?万一跑丢了,不得急死?”
  孙丑子嘻嘻一笑,“不碍的,有狗蛋专门看着呢,这场热闹轻易赶不上一回,就为让俩小子见识见识。”
  朱少文有意领着大伙儿转一转,发现这一侧裕二福和牛顺子的对口相声已经开了场:
  裕二福:敢问这位爷,您贵姓,您是哪儿的人啊?
  牛顺子:回您话,我姓牛,北京人。
  裕二福:倒退五百年,北京可没人,除去树就是山。由打明朝天子日封十王,燕王朱棣扫北,军师姚广孝修建北京城,造的是里九外七皇城四,九门八点一口钟。吴三桂下沈阳请清兵,头一代进京的皇上名顺治,连大清国皇帝都不是北京人,你愣敢说你是北京人?
  牛顺子:您说的那是大清进关、随銮伴驾过来的旗人,我不在旗。
  裕二福:噢,您在畦埂儿上。
  牛顺子:对,你在地边儿上。
  裕二福:噢,你是水萝卜的儿子。
  牛顺子:呸,你是苤蓝的孙子。萝卜畦呀?我说我不是旗人。
  裕二福:骑人咬大腿。
  牛顺子:骑活人啊?我是白人。
  裕二福:噢,明矾做的。
  牛顺子:你是碱搓的。听清楚了,我是老百姓。
  裕二福:天下二十四省,省省都有老百姓,您归哪一省?
  牛顺子:我归直隶省,直隶省辖十二府,我是顺天府。
  裕二福:噢,顺天府是四路飞虎厅,代管二十四州县,乃是通、三、武、宝、蓟、香、宁,霸、保、文、大、固、永、东,大、宛、涿、良、房,昌、顺、密、怀、平,不知您是什么县儿的呢?
  牛顺子:我是韭菜鸡蛋馅儿的。您这儿买包子哪?
  裕二福:我是问您是哪一个县的。
  牛顺子:我是束鹿。
  裕二福:您是酥炉?那我是吊炉。
  牛顺子:我焖炉。
  裕二福:我缸炉。
  牛顺子:好嘛,全都是烧饼!我说我是京南束鹿县代管的牛头镇。
  裕二福:什么镇?
  牛顺子:牛头。
  裕二福:好极了,咱可是对门的街坊。
  牛顺子:您也牛头?
  裕二福:我马面。
  牛顺子:我判官。咱俩上城隍庙站班去啦?走!
  阿彦涛凑到朱少文耳边说道:“这就是那段《夸住宅》的垫话,二福的祖上做过尚书,如果不是他经过见过,打死他也写不出这种段子。”
  “那是。”朱少文附和道,“而且还得熟知,要不然,抖不出包袱儿。”
  “提起这事也真叫人心酸,这些位现而今混得比我也好不到哪儿去,刚才你没听见么,连自己是旗人都不愿承认了。”阿彦涛的脸上难掩悲戚的神情。
  一旁的颜朝相插言道:“说起来谁他娘也不是天生说相声的,你就说我吧,要不是当初……”见没人想听他痛说家史,只好讪讪地住了口。
  

欢喜虫儿第三十四章(3)
众人转了几个弯儿,见一处高台阶上站着二人,正在指柳说花地白话,阿彦涛自然认识,原来是“醒世金铎”票房里的荣秀与瑞贵,只是不知道他们俩什么时候也下了海。他告诉朱少文,左边的这个爷爷曾出任过总督,右边的这个年轻时还亲自做过几年御史,世事难料,白云苍狗,此一时彼一时,乾坤万物,只有人的命运才是最难以说清楚的东西。听了一会儿,才发现这二人的相声,倒真的和关老爷有着关联。
  荣秀:通过和您对话,看得出您对《三国》这部书可以说是熟读。
  瑞贵:熟读啊?不止,跟您这么说吧,我这肚子里没有别的……
  荣秀:都是什么?
  瑞贵:一肚子《三国》!
  荣秀:吹吧?
  瑞贵:泰山不是堆的,火车不是推的,我不光能背《三国》,而且能批能讲。
  荣秀:您都在哪儿讲过?
  瑞贵:什么局呀堂会呀,我都讲过。
  荣秀:三月三蟠桃会上讲过吗?
  瑞贵:想去,您给引荐引荐。
  荣秀:不成了,现而今换了把门的了。
  瑞贵:换谁了?
  荣秀:大肚子弥勒佛。他在南天门上贴了个告示,说是凡沾染酒色财气这四个字的,一律不准赴会。
  瑞贵:就不会从别的门进吗?
  荣秀:天宫一共九个门,全归他一人管,他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小人得志。
  瑞贵:嘿!
  荣秀:这一天,就看关羽关云长骑着赤兔马,周仓扛着青龙偃月刀,关平挎着宝剑,爷儿仨来到了南天门。弥勒佛脸一沉,手一拦,“什么人?少往前进!”
  瑞贵:关老爷怎么说?
  荣秀:“末将关羽来给王母拜寿。”“嘿嘿,不许进!”“为什么不让我进?”“自己看告示去。”“关某看过了,酒色财气我一个字不沾。”“胡说,这四个字你都占全啦!”
  瑞贵:这可是血口喷人。
  荣秀:“我怎么沾的酒字?”“温酒斩华雄,你喝酒没喝?”
  瑞贵:那色呢?
  荣秀:“尔在曹营整整十二年,曹操老贼送你十名美女,这还不是色吗?”
  瑞贵:这可是欲加之罪,众所周知,曹操给了关羽十名美女不假,可人家没要,都转送给二位皇嫂了。而且,关羽是割宅断院,皇嫂她们住后院,他自己在前院秉烛达旦。
  荣秀:后半夜皇嫂都睡着了,他偷偷叫过去俩谁知道?
  瑞贵:这不是强词夺理嘛。财呢?
  荣秀:“上马金、下马银,不是财吗?”
  瑞贵:封金挂印人家关羽没要。
  荣秀:他是因为河北寻兄,这么多金银分量太重没办法带,那年头要是有银票,他早就把钱寄家去了。
  瑞贵:这都不像话!气呢?
  荣秀:“过五关斩六将,没气怎么能杀人?”听了这一句,关老爷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关羽为什么是红脸?就是那回让弥勒佛气的。
  瑞贵:是啊?
  荣秀:当时关云长被气得是卧蚕眉倒竖,凤眼圆睁,这么一瞪。
  瑞贵:糟了,关羽一瞪眼可就要杀人。
  荣秀:周仓一看关羽瞪眼了,把手里的青龙偃月刀就递过去了。关平一看要出人命,立刻给拦住了,“爷,您别跟他生气,咱说不过他,这个兔崽子一肚子《三国》!”
  瑞贵:啊?我呀!
  沈春和扭脸望望四周,噗哧笑了,“这俩小子胆子可真不小,不但骂了关老爷,连九门提督也一块儿稍带上了。得亏这儿没有兵丁,要不然,一准是吃不了兜着走!”
  朱少文说道:“明摆着奕详和关老爷合伙折腾人,人人一肚子怨气,还不兴让他们说几句?别看作艺的又说又唱又舞巴,个个心里都在骂街,你们信不信?”
  众人见时候已不早,遂赶紧到签押处报了号,然后,劈成两拨,分别与一个吴桥把式和一个变戏法的凑在了一起,彼此轮了班上场,只求有个歇息的机会。
  转眼到了午时。当顶的太阳依旧一脸霸道,无情地放纵着麾下的万条火蛇,肆无忌惮地噬咬着身处大地的生灵。艺人们个个脑门冒了油,汗水一遍遍溻透了衣衫,无论长袍抑或短褂,很快便都泛出了云朵样的白碱。尽管如此,谁也不敢袒胸露背,哪一个也担待不起亵渎神灵的罪名。轩阔的广场没有一棵树,人们只能凭借了手中的折扇,以寻求一块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荫凉。唱愿书比不得撂地,根本没有歇晌一说,艺人只能抽了下场的空儿,去附近的摊上买一碗充饥解渴的东西匆匆忙忙打发了自己。此刻,看热闹的畏惧了烈日已剩得寥寥无几,然而,即使一个看客也没有,登场的也仍得卖上十分的力气,今日,要的就是这一份人心,要的就是这一份赤诚,否则,上苍又怎么可能垂怜,又怎么可能被人间感动?
  颜朝相摩挲着肚子,溜墙根走过来。孙丑子问道:“吃什么去了,把你舒服成这样?”
  “凉粉儿。”颜朝相打了个大大的饱嗝,“虾米皮、胡萝卜丝儿,外加大蒜汁儿,甭提多顺溜了,既解暑又解饿,我一口气造了三碗。”
  孙丑子咂了咂嘴,“你可真行。他们卖的那玩意干净吗?小心跑肚拉稀。”
  这时,六五子手端着两碟子扒糕颠颠地跑过来,一人一份恭恭敬敬递到了朱少文、孙丑子面前。孙丑子抬头看了他一眼,想说点什么,却没说,只默默地接了。
  

欢喜虫儿第三十四章(4)
“你自己吃了吗?”朱少文问道,“桂贞呢?”
  六五子答道:“我俩在摊上吃的。师弟说天太热,要去弄盆水,让您和孙大爷擦把脸。”
  突然,朱少文意识到已经好半天没见着臭丫头的身影,不由心内紧张起来,忙冲了孙丑子问道:“你儿子呢?可有一阵子没见他跟这儿晃了。”
  孙丑子脑袋埋在扒糕盘子里顾不得抬,囫囫囵囵说道:“没事儿,有狗蛋看着呢,丢不了。我给了他们一把铜子儿,这会儿这俩小子指不定跟哪儿开斋呢。”
  “你还是抽空去找找吧。”朱少文吧嗒着旱烟袋,不无忧虑地说道:“现下市面上可不太平,什么人都有,小心不为过。”
  果然不幸言中,直到金乌西坠,也没见裴狗蛋和臭丫头回来,急得孙丑子发了疯似的一趟趟出去寻找,又一趟趟汪着眼泪失望而归。
  孙丑子的儿子到底丢了!
  沈春和说道:“北京城历来就有一批拍花子抓哥儿的 ,别是让这伙子人拐走了。”
  六五子说道:“不会吧,晌午头我买扒糕的时候,还看见狗蛋拉着臭丫头在一边转悠呢,光天化日的,他们就敢?”
  颜朝相说道:“我听说有那洋教堂的教士专门诱拐咱中国的童男童女,就为取了他们的心肝去配药……”
  朱少文瞪了他一眼,安慰孙丑子道:“甭听他们胡猜乱猜,你也别胡思乱想,狗蛋一个外乡人,人生地不熟的,走迷了路也是有的,现下还是抓紧找人最重要。”说到这儿,转身对众人分派道:“听我的,六五子去衙门报案,其余的人,仨俩人一拨,穿街过巷分头去找!记住,找着找不着,子正时分都要到我家聚齐。”
  只见颜朝相手捂着小腹,皱了眉头苦了脸说道:“你们先去,我得奔趟茅房……这肚子里一阵一阵搅得疼,别真的是那碗破凉粉闹的……”
  事急不等人,一伙人立时分作三路,各自朝东、西、南方向寻找下去。
  朱少文令桂贞搀扶了孙丑子,一行三人穿过东荷包巷照直走来,逢了行人、摊点、铺户,便迎上去打听,然而,竟无一人知晓。最后,还是街口卖雪酪的老者提供了一个线索,说是约摸一个时辰之前,好像看见有这么个小孩儿,小孩儿骑了头毛驴,一个半大小子跟着,另有一名黑大汉牵着驴,一路说说笑笑奔了打磨厂。
  事不宜迟,朱少文紧拽了师哥的手,撒开腿抢进这条东西向的小街里。行不多时,远远便听到了裴狗蛋嘶哑的哭声,几个人顺着泣音寻过去,看见他正坐在一座宅门的台阶上扯着嗓子号啕。大门一侧的木桩上果就拴着一头黑色的毛驴,却唯独不见了臭丫头的身影。
  “小妹妹的,你弟弟呢?”孙丑子心急火燎上去就是一脚,“快说呀,他在哪儿?臭丫头上哪儿去了,你倒是说呀!”
  裴狗蛋手里拿着一挂麒麟锁,一边抹眼泪,一边指着面前的黑漆大门哭诉道:“呜……上这里边去了……跟着他舅舅进去的……进去就没出来……呜……”
  孙丑子一个蹦高就要往里闯,朱少文伸手把他挡住了,他心已明了,转而向裴狗蛋问道:“这是多会儿的事儿呀?先别急着哭,把前后经过好好想想,慢慢说。”
  “大概一个时辰了……他舅舅说,要带臭丫头去看他姥姥……”
  原来,就在裴狗蛋填饱了肚子领着臭丫头四处游逛的时候,遇上了一个牵着毛驴的黑脸汉子。那汉子叫着臭丫头的小名迎过来打招呼,他说他姓侯,是臭丫头的嫡亲舅舅,于是一面买了吃食给他们,一面埋怨为什么到了姥姥家门口竟不去探望。裴狗蛋听他说得句句确实,有鼻子有眼儿,便信以为真,问问臭丫头,见他也点了头,遂让臭丫头骑了毛驴,跟随着黑汉子进了打磨厂。来到这座宅院门口,黑汉子提出让裴狗蛋在门外替他看着毛驴,说是臭丫头进去见过姥姥,一会儿的工夫就出来,还说要用这头驴把他俩送回去。有谁知,这一进去便再也没了音信,任凭裴狗蛋喊破了嗓子,院子里也不见一声回应。到后来,有一个老太太出来买菜,他上前打听,才知道这座宅院根本就没有什么姓侯的人家住在里面,而且这座院落是个穿堂门,显然,那黑汉子早带着臭丫头从后门走了。
  听到这里,孙丑子一屁股蹾坐在了地上,泪水如涌泉一般从眼眶里淌下来,口中絮絮叨叨言道:“完了,全完了……一头驴换了我一个儿子,我的臭丫头算是没了……我没法活了……臭丫头没了……”
  一连三天,颜朝相几乎不间歇地往茅房跑,肚子里仿佛只剩下粪便,再也没有了其他东西。先是水泻,至后便见了红红白白的脓血。由于蹲得太久,两条腿好像已不属于他自己,麻了,木了,软了,走起道来直劲儿打晃,甚至用手掐一把都觉不出疼。而且总是感到恶心,想吐可又吐不出什么东西来,小腹中宛若被人插进了一根乱搅的木棍,痛苦得五脏六腑上下翻腾。起初,他胡乱找了些止泻的药服了,却不见一点功效,万般无奈,只好托院里街坊请来了胡同口“松鹤堂”坐堂的郎中,一番望、闻、问、切之后,那郎中在写下一张草方的同时,口中吐出了两个字:“血痢!”
  颜朝相闻听惊出了一身冷汗,至此,他才知道自己得了要命的病!老早他就听人说过,凡是抽大烟的人,最怕的便是患上血痢,一旦染了这病,便是踏上了黄泉不归路,任什么仙丹妙药也休想康复。
  

欢喜虫儿第三十四章(5)
他彻底的绝望了,他清楚地知道属于自己的日子已经不多,索性将郎中开的草方团巴团巴扯了个粉碎。他清点了一下自己的积蓄,发觉才一年多的光景,用在吸土上的银子便已有了一万多两,现下,手头上仅剩了十几两碎银和百八十个铜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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