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觉才一年多的光景,用在吸土上的银子便已有了一万多两,现下,手头上仅剩了十几两碎银和百八十个铜子。他后悔当初没听盟弟朱少文的劝阻,把这大烟忌了,光凭女儿颜钰给他的那一张大额银票,即使什么都不干也足够养老的了。可自己却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偏偏选择了这一条有去无回的窟窿桥。晚了,晚了,再说什么都晚了!疯魔了一般的他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这一句,哆嗦了双手将余钱全部揣进了怀里。
他拿定主意,在自己尚能勉强行走的时候,再去石头胡同福寿堂潇洒一回,再足足实实地过上一把瘾,大不了,路死路埋,道死道埋,阴沟也能当棺材!他将橱子里那一件平日轻易舍不得穿的驼色江绸长袍找出来换了,脚上套上了雪白的线袜,以及过年的时候从内联升买来的礼服呢千层底布鞋。他似是有了一种赴死的感觉,临行前决意要为自己选择一袭满意的装裹。
不知是心气起了作用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此刻竟消失了里急后重的感觉,脚步也变得轻盈起来。出了院,望望天,看到有几朵乌云从高空压下来,阴森森的令他打了寒噤。他摸了摸脑门,干巴巴发皱,似火炭一般滚烫,内心深处便有了一种大限将临的念头。一时间,他想到了朱少文和那一伙说相声的朋友,要说,这些人素常可没少关心自己、帮助自己,无论从哪方面说自己都应该与他们道个别。料到此时众人必定都聚在孙丑子家里为臭丫头走失的事儿烦心操劳,遂径直朝百顺胡同走去。
果然,这伙人一个不落全都在孙丑子家坐着,从一张张苦脸上便能猜到,臭丫头依旧是没有消息。虽然如此,颜朝相还是问了一句:“孩子找回来了吧?”
“上哪儿去找啊!都三天了,我的儿子怕是早就……”侯氏只说了半句,便抱了丈夫的头哇哇大哭起来。
“好端端的一个孩子能上哪儿呢?就是遇上绑票的,到这会儿也应该来送个信儿提个钱数呀!”他手扶着椅背坐了下来。“衙门里怎么说?”
六五子骂道:“这帮孙子能给咱老百姓办事?只说让回家等着,打哈哈罢了。”
朱少文介绍道:“这几天满北京城大街小巷都跑遍了,也没问出一句有用的来。我们还张贴了寻人启事,言明如有提供线索者酬银五千两,只要能找到孩子,咱就是砸锅卖铁也认。”
颜朝相想了想,从怀里掏出十来两碎银子放到桌上,“孩子成天叔叔地叫着,一闭眼,我就能想起他的小模样,只是,这几天我身染小恙,有心无力……”
孙丑子忙道:“别,朝相,这会儿还用不着,到了真需要钱的时候我肯定跟您张嘴。”
颜朝相不由惨然一笑,“到时候,我还指不定在……”话到嘴边,又改了口,“……在不在北京呢。”
阿彦涛盯了他一眼,诧异地问道:“颜大哥,你脸色咋这么难看?红得有些吓人,该不是发热了吧?”说着,便把手伸向了他的脑门。
颜朝相抬起胳膊挡住了他,“没事儿,死不了,窜了几泡稀,歇歇就好了。还真让丑子兄弟说着了,都是那凉粉儿闹的。”
一旁的沈春和察觉出有些不对劲,斜楞了眼看着颜朝相不住颤抖的双腿,提醒道:“您可别不当回事,得抓紧找大夫看看。这儿人手够了,我说,您还是回去……”
颜朝相挣扎着站起来,“成,我走了,都见着你们就成了,保重!”说完,谢场似的作了一个罗圈揖,挪出了屋。
从百顺胡同穿到石头胡同,不足一里之遥。福寿堂的伙计见了老主顾,自是十分欢喜,免不了送上一通奉承,“哟,颜大爷,准知道您老人家今儿得来,为什么这么说呢?晌午头小的梦见您了,汉白玉的牌楼底下,您十字披红,挺胸叠肚骑在高头大马上,前呼后拥的,那叫一个派势!您说,咱爷俩是不是有缘?今儿您打算——”
“上雅间。”颜朝相想都没想便说道,虽然他怀里仅仅剩了一把铜子。
面对陈设讲究的房间,他心中已打定了主意,今晚最好的结果,便是过足烟瘾之后,俩眼一闭死在这间屋里。
他将伙计支使了个溜够,先沏茶后递手巾把,送了痰盂又端洗脸水,捏完了大腿再捏胳膊,等一切结束,才弯钩虾米一般侧卧在铺着波斯毛毯的炕上,接连着抽了三个上等烟泡,之后,长出一口气,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瞪瞪的他发现房门开了,有个女人蓦然间从门外一闪而过。他觉着眼熟,遂穿上鞋追了出去,到达院里,才看到原来是自己的结发妻茹氏正站在不远处笑模呵呵地向他招手。他心里起急,只想上前问个究竟,可不知怎么,两条腿就像被绳索捆绑了似的迈不开步。窘迫之时,忽听身后有个人恶狠狠吼道:“老小子,今儿到要看看你能还是我能!”
颜朝相一下醒了。他真真切切听到,此刻,正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隔壁的房间里传过来,由于隔着一层板壁,只闻音,不闻字,呜噜呜噜的,听不清究竟说的什么。好奇心驱使着他仄过了身体,将耳朵朝着墙板尽量贴近过去。
“别看你人不大,招儿可够损的。”一个声音说道,口齿有点漏风。
欢喜虫儿第三十四章(6)
“这就叫损?跟你说,损的还在后边呢!你给评评这个理儿,我看人行房办事儿,我逛窑子,碍着他什么了?碍着他灯儿还是碍着他蛋了?可好,三番五次五次三番给我告状!我那么央告他,就差跪地下管他叫祖宗了,他怎么着?愣是一点情面都不讲,弄得我人前出丑、人后挨骂,您说,这口气我能咽得了吗?”这就是那个熟悉的声音。
“那也不至于……”漏风嘴说道。
“至于!站着说话不腰疼,换了你试试!话说回来,我也不全是为了报这一箭之仇,主要还是为了咱主子,咱家主子专好这一口,现下又缺这玩意儿,眼瞅着她老人家整天心急火燎的,我能袖手旁观不帮这个忙?这也是一举两得,既出了心中一口恶气,又报了主子的知遇之恩。”
“看不出你小子还挺有良心。跟王哥我说说,主子都给你什么了?是不是连那白嫩嫩的身子都一并给了你小子?嘻嘻……”猥琐的话语缀了一串淫邪的笑声。
“我劝您还是少打听,知道多了是个祸害。这么着,这一回的赏银我一文不要,全归您,小兄弟我够意思不?”
“仗义!有一出!我王豁子什么都不说了,往后,你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只管言语。”
“成。对了,我还忘了问了,那个黑子安置好了没有?一旦让本家儿找着他,可就捅大娄子了。”
“放心吧我的小爷,当天晚上我就把他打发走了,给他的银子够他买十头驴的。”
不用再看,颜朝相已然知道了交谈的这两个人究竟是谁。正这时,房门吱扭一响,又有一个人从外面走进来,老大不情愿地嘟囔道:“我说老王,你把这孩子搁我这儿算怎么回事?直接送进宫不就完了?我这儿成什么了?万一让人找上门来,我怎么说?”听得出说话的是福寿堂掌柜的魏四。
“魏爷。”年轻人说道,“它是这么档子事,您知道,宫里的太监全都是有数的,哪一房安排多少得照规矩来,缺几个才能补几个,现下没见有伤的没见有死的,所以说他暂时还补不进去。小刀刘说了,顶多让这孩子在您这儿待十天,到时候保证让他进了宫门。”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这是一张二百两的银票,您先收着,过后,小兄弟自然还有一份人心。”
听到这里,颜朝相全明白了,他颤抖着手轻轻揭开了墙板上的壁纸,找到一条缝隙,觑了一只眼朝对面看去:六五子与郡王府的大厨王豁子肩膀挨着肩膀坐在炕沿上,当地站着手拿银票的魏四,炕角的灯影里有一个孩子蜷缩着,眼睛蒙着东西,一动不动,仿佛死过去一样。
臭丫头!颜朝相差一点咬了自己的舌头,一切真相大白,原来是六五子勾结了奕详手下诱拐了孙丑子唯一的儿子,而且,还对这无辜的孩子下了毒手!事不宜迟,十万火急,他必须马上把这个信息告诉给少文他们,以尽快把臭丫头解救出来。
好你个六五子,王八蛋,兔崽子,不是人操的不得好死的东西!刚才在大家伙面前还装得人模狗样的,却原来……他在心里骂着,开始往炕下出溜,用脚寻找地上的鞋。忽然,“哐当”一声响,一盏烟灯被他不小心带到了地上。
房门打开了,凶神恶煞一般的几个人把他堵在了屋里。
六五子的目光咄咄逼人,“没想到是颜大爷您在这儿!适方才我们几个说的话你全听见了是吧?你要去给那丑孙子报信是吧?想告诉我师父,说我贫有本不是个玩艺儿,是吧?”
“这话打哪儿说起的呢,我什么也没听见,真的,一个字儿都没听见,你们刚才说什么了?哈哈,我是要去趟茅房……我想拉泡屎……”颜朝相果真又有了便意,他觉到有一股热乎乎的液体已经流了出来。
“你这是糊弄谁呢?我可不是三岁的毛孩子,你也不想想,我能就这么放你走吗?今儿这事一旦传出去,我六五子还怎么活人?”说至此,只见他从后腰唰地拔出一把匕首,王豁子与魏四紧跟着按住了颜朝相的身体。
六五子一个腾身骑在他的胸上,手掐住他的两腮,狠命地将一条红通通的舌头挤了出来,“颜大爷,您可千万别怪我,要怪只能怪您今天来得不是时候。虽说没了这舌头您再也不能撂地说相声了,可您也不能再传闲话了不是?”说完,一刀向下切去……
“啊!呜……”颜朝相觉到一阵钻心的疼痛,昏厥之前,只模模糊糊听到六五子说了一句:“魏掌柜,我不宜在这儿多待,这死鬼就交给你了,呆会儿找辆车把他拉出去,找地方埋了吧。”
一阵凉风刮过,几颗雨点打在了颜朝相鲜血淋漓的脸上。他缓缓地睁开了眼,望了望满天的乌云,又转头看看四周,才知道此时已被人移到了房后的一个夹道里。难以名状的疼痛不停地袭来,反倒让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几只草虫儿在旮旯里低吟浅唱。他试着撩去了身上盖着的草席,拼挣了所有的力气晃晃悠悠站了起来,一手捂着不住往外淌血的嘴巴,一手扶着墙,踉踉跄跄跑出了夹道。来到大门口的时候,他被台阶绊了一跤,但立刻便爬起来,他明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自己死不足惜,要紧的是那个孩子!他在心中不住地鼓励着自己,这里离百顺胡同很近,真的很近,用不了多一会儿就能赶到孙丑子家,无论怎么也要坚持住。他恨不能生出两只翅膀,一瞬间便能飞过去。他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爬起来,他只有一个信念,存亡绝续,刻不容缓,成败在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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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虫儿第三十四章(7)
眼见还有十几步就到了孙丑子住的大杂院,他却双腿一软扑在了当地。精疲力尽的颜朝相再也站不起来,只能手抠着地皮一寸寸向前蹭去……他终于将自己软塌塌的身体拖进了院子,终于看到了孙丑子家烛光摇曳、人影晃动的窗户,显然,为了臭丫头的事,众位兄弟还都没有散去,他多想再见他们一面啊,可他欲喊却喊不出声,欲说却说不成语,眼皮像压上了铅,沉重得直想昏昏睡去。他强迫自己睁大双眼,借着一许天光,发现不知是谁家的一堆煤末子正紧挨着自己的身旁,他瞬间便有了主张,把手伸过去抓起一把,拇指、食指捏了细细的煤末,像是在天桥撒字卖艺,在院里的黄土地上哆哆嗦嗦撒下了两行字,然后,拼尽最后的一丝气力撑起身体,朝那几个黑字轻轻地覆盖了上去……
昏噩之中,他觉到茹氏再一次来到了自己身边,弯下腰,拉住了他的手……
淅淅沥沥的雨点从空中落下来,打湿了大地,也打湿了颜朝相冰凉僵硬的身体。
欢喜虫儿第三十五章(1)
根据颜朝相用煤末子撒成的两行字,朱少文、孙丑子等人及时赶到了福寿堂烟馆,凭着人多势众将臭丫头解救了出来。
说相声的“粉子颜”死了,但他在弥留之际却完成了一次壮举,凭借着最后一口气,以他那残缺之躯换回了一条年轻的生命。然而,当欣喜若狂的孙丑子搂抱了自己那失而复得的爱子时,除了发现他的双眼被贴了膏药、两耳被灌了蜡之外,还看到他那两条细瘦的小腿紧紧地夹在一起,在不住地哆嗦。
孙丑子大惊失色地在儿子的裆里摸了一把,紧随着又把一只手插进了孩子的裤筒里,立时,他整个身子便僵在了原地,歪曲了一张脸,如丧考妣一般嚎啕起来:“要了我的命喽……天哪,没了……那东西没了,真的没了……王八蛋废了我的宝贝儿子,让他变成了一个二尾子 ,一个不男不女的二尾子!我孙丑子与你们何冤何仇,竟对我下如此毒手……天爷爷,地奶奶,你们叫我往后可怎么活哟!我这辈子从来没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什么你们却要如此惩罚我……祖宗先人,我对不起你们呀,我无颜面对父老,我不配做孙家的子孙……我那可怜的儿子呀……”
听着他的哭诉,望着臭丫头那一对木然无神的眼睛,在场的人已经全都明白此时发生了什么事情,无论哪一个都想上前劝慰他,可临张嘴时却全都没有了言语。又能说什么呢?臭丫头是他孙家千顷地上的一根独苗,平日里,顶在头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如今,好不央的却被一阵风吹弯了、打折了,你叫他怎么能不感到如同剜心摘胆一般疼痛?将心比心,搁谁,谁又能受得了?
沈春和抻了下朱少文的衣角,悄悄来到一旁。夜间,是他出来解小手才发现颜朝相匍匐在院子里。“师哥,还记得颜大哥压在身子底下的那两行字吗?”
朱少文默默地点点头。
“朝相可谓用心良苦,他生怕半夜下雨冲刷了字迹,于是将自己的身体盖在了上面。”
“那两行字已经印在了我的脑子里,一行是:臭丫头在福寿堂,另一行好像没写完,是:乃六五子……”朱少文停顿片刻,又说道:“我一直没想明白这下半句是个什么意思,莫非说……”他紧皱了双眉,一脸踌躇。
“应该说下边还有话,可能是颜大哥筋疲力尽没把它写全。少文,你记得不,最后还有一个字,虽说缺了一个点儿,但仍能看出那是个好坏的坏字,‘乃六五子坏’!坏什么?续几个字能是什么?‘坏的事’、‘坏点子’、‘坏主意’,是不是?”
“不能说这话没道理,可六五子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又哪儿来的这么大仇、这么大恨?再说,你也瞧见了,这几天为了寻找臭丫头,他不也是一直跟着东奔西跑忙前忙后?一个半大孩子,又怎么会有如此深的城府?”
“也难说,人小鬼大,这样的例子还少吗?颜大哥的话显然不是凭空写的,六五子与臭丫头二者之间必有关联。”
“你容我好好想想……”朱少文很快便回忆起来,当初收六五子为徒时,就是孙丑子一力阻拦;看人行房摔伤腿的事,也是孙丑子揭发的;去赏春楼嫖娼狎妓,同样是孙丑子告诉的自己……“挟私报复”四个字蓦然跳进了他的脑子里!
“春和,你分析得有道理,尽管我不愿意这么想这么说,可实在是……此事,必六五子所为!”朱少文的这一结论下得是如此艰难。
“既这样,你打算怎么办?”沈春和逼问道。
朱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