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你分析得有道理,尽管我不愿意这么想这么说,可实在是……此事,必六五子所为!”朱少文的这一结论下得是如此艰难。
“既这样,你打算怎么办?”沈春和逼问道。
朱少文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我目不识人,有眼无珠,虽读经史、诵子集,却连好赖都分不出来,竟收了这么一个败类!我好后悔,后悔莫及!”
“俗话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咱不为官,难以把他掐监下狱,可咱有行当的规矩,有行当的律条,岂能容忍这种恶人再混迹其间,败坏咱作艺人的名声?师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到了该拿主意的时候了。”
“你是说——”
沈春和斩钉截铁一般说道:“数其劣迹,将其逐出师门,永不再用!”
好一阵,朱少文才点了头。
前刚放亮,桂贞便将六五子堵在了被窝里,通知他即刻到师父家聚齐,有事商量。
六五子本想利用头午的空闲,再去福寿堂看看,无奈,只得起来三把两把梳洗了,随着师弟出了门。将行到胡同口时,迎面看到魏老四从烟馆方向慌里慌张跑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挤眉弄眼的显然是想对他说点儿什么,却因为他身边有人未能开了口。
他疑疑惑惑来到石虎胡同,只见师师徒徒们一个不少全都到了,唯独差了他俩。他奇怪地发现,外屋中间设着香案,上面端端正正摆放着祖师爷的神像,像前燃着几只白烛,红红的火苗似小孩儿的舌头在不停跃动。香炉的前面还放着一张红帖,极像是自己拜师时留给师父的那一张。他不禁有些心慌意乱,弄不清师父今日要唱哪一出?扭脸偷偷看了朱少文一眼,只见他面如死灰,竟如大病初愈一般。
沈春和与阿彦涛嘀咕几句,一齐朝朱少文看去。只听朱少文冷冷地说道:“为师的在前,为徒的在后,都给祖师爷跪了吧。”边说边拈了一扎香,就着蜡烛点燃了插到香炉里,带头匍匐在地连磕了三个响头。之后,扭过身子冲着六五子发了话:“贫有本,你到我身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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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虫儿第三十五章(2)
六五子心内又是一惊,他看到直起腰的师父此时已泪流满面。
许久,方见朱少文手举一纸,嘶哑了声音说道:“大仁大义、大智大慧之祖师爷在上,今有弟子穷不怕引咎责躬,以为请罪!吾以传承笑艺、光大宗门为旨,收‘贫有本’舒六五为徒,至今近三年矣。叵耐吾才疏智浅、二目茫茫,竟朱紫不辨、清浊不分,纳小人于营下,揽奸邪于侧身,遂致薰莸同器、玉石同藏。经查,其忘本负义,荡检逾闲,贪声逐色,轻浪浮薄,且小人之心,鼠腹蜗肠,对师对友,锱铢较量,睚眦必报,竟而勾结豺虎,施诡计,出毒手,灭人伦,丧天良,沦作衣冠枭獍,实为两脚狐獐。弟子反躬自省,扪心自问,全因吾有违师道、教诲无方致此,深觉愧天怍人、措颜无地,吾悔之无及也!以亡羊补牢计,为净我门院、正我行规,经与众师弟相商,议定:自今日起,将‘贫有本’六五子逐出师门,永不再用!惟祈祖师爷恕吾不明不察之罪,再拜!”他磕了三个头,抹了一把泪,拿起六五子的那张拜师帖子,直接到烛焰上点了。
跪在一旁的六五子虽对朱少文这一番半文半白的表述未能全部理解,却也明白了个大概,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已全然暴露,自己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尽管又羞又恼,但仍想做最后一次努力,遂拉扯了朱少文的衣襟叫道:“师父,我做什么了,您竟要这般处置我?您听我说,我冤啊我……”
朱少文转过脸朝他啐了一口,“闭嘴,你不配叫我师父!做没做什么,你自己心里最清楚。离我远点儿,狗一样的东西!”
“师叔,师弟,师娘,求求你们替我说几句话吧,让我师父原谅我一回,千万别把我赶出去呀……”六五子膝盖打旋转着圈地求情,“我年纪还小,我能改……”
“成了,这儿没你什么事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沈春和站起来,伸手揪住了他的发辫,“依了我的脾气,今日不弄折你一条胳膊两条腿,就算便宜你!可我为什么没揍你你知道吗?怕脏了我的手!”
“滚!”众人几乎不约而同喊了一声,只吓得他仓仓皇皇从地上爬起来,夺门而逃,鼠窜而去。
阿彦涛指了六五子的背影对几个徒弟说道:“你们小哥儿几个都要以他为戒,学艺的同时首先要学会做人,尤其是当薄技在身、囊有盈余的时候,更要清醒面对各种诱惑,万万不可乱了自己的心性。”
魏昆治、沈竹善、桂贞连连点头。
朱少文招呼大家起身落座,意味深长地说道:“我总在想,人这一辈子,多则活个###十年,少则三五十年,究竟活了个什么呢?依我的体会,活的就是‘感觉’二字。口啖珍馐美味,身拥妖姬艳娘,不过逞一时之乐,享片刻之欢,过后又如何?摸摸肚子咂咂嘴,追忆起来只剩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反过来,日食粗茶淡饭,夜伴糟糠之妻,平平和和过后又如何?思量起来也还是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此感觉与彼感觉有何差异?皆果腹平欲稍纵即逝而已。难道说就没有一种可以昭昭烈烈、旷日持久的感觉么?可以肯定地说,有!我以为,那就是清心寡欲,独善其身,廉约克己,先忧后乐,经明行修,德帜高扬!由此而产生的感觉,其乐无穷,且会时时伴你、日日伴你,一直伴你终生,何时思之,何时喜之,甚至在你百年之后,依旧有赞誉传至四方,令尔后辈传人与尔同享其荣!你们说,还有比这种感觉更真切更深远的吗?遗憾的是,人之不悟者众矣!”
沈春和点点头钦佩地说道:“师哥这一番言语令我茅塞顿开。我听明白了,你是在说人应该活出一种精神,吃喝玩乐转眼即逝,唯有高尚的情操永存,对不?”
朱少文一笑,“瞎说了,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吧。”
阿彦涛提出,应尽快商议一下如何办理颜朝相的丧事,至此才发现孙丑子已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这里。
一向有主张的六五子这一回却慌了手脚,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主人轰出家门的狗,孤零零游荡于穷街陋巷。他急于找个人倾诉一番,借此来减轻精神上的彷徨与苦闷。
他首先就想到了张太。待赶到“醋溺膏”的家,见对方正收拾了作艺的物件似是要走,遂拽着他的衣袖说道:“张大叔,出事了,我师父不要我了,除了我的名……”一面说一面掉了泪。
张太仍不停地忙活着,“会有这事?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他嘴上如此说,心中却一阵窃喜,他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竟来得这么快,“这穷大爷也未免太绝情了,放着你这么好的徒弟不要,想干什么?除名,他总得说出点儿理由吧?”
“我……我也……”六五子一连说了几个“我”,也没能道出个子午卯酉,“大叔,您得帮帮我。”
“你让我怎么帮你?”张太斜楞着眼看着他,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他不认我,我六五子还不认他呢!打今儿起,我算您的徒弟,我拜您为师,行不?”说着,就要磕头行礼。
“别,别,这可不成。”张太一口回绝,“爷们儿,你得替我想想,穷不怕不要的人,我要了,姓朱的会怎么说?周围一大帮子人又会怎么说?你这不是成心给我们俩拴对儿吗?往后我还怎么在天桥混?和穷大爷唱对台戏,我可没这个胆量。”
欢喜虫儿第三十五章(3)
“要不,咱就不要这名份,我只跟着您上地、串宅门儿,您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打多少钱全凭您看着给,这行不?”
“这你也甭想。尽管你没说,可我也知道,你被人开了必有被开的道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必是行下了为人不齿的丑事,朱少文是有心胸的人,否则他不会这么决绝这么怒。对了,我走哪儿你跟哪儿?这不明摆着让人戳我脊梁骨,找人拿白眼儿瞪我?让人说我藏垢纳污、是非不分?”
至此,六五子才觉悟到自己被张太涮了,遂跳着脚骂道:“我操你个‘醋溺膏’的祖宗!这会儿我才明白,当初你就没憋好屁!要不是你引诱我,教我臭活,带我逛窑子,我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一步?你他妈好阴,好狠毒!”
“明白了就不算晚!你也不想想,北京那么多说相声的,张大爷为什么偏偏就喜欢上了你?你以为你是谁?你比别人脑袋大,还是比别人屌大?嘿嘿……”张太发出一阵冷笑,“明着告诉你,就因为你是他穷不怕的徒弟。他不是要顶门立户吗?他不是要扬名立蔓吗?我就是要叫他立不起来!事到如今,你愿意骂就骂两句,大爷我不在乎!我倒要看看,往后你小子在这地面上还怎么折腾!”他一把将六五子推到了门外,在门上挂了锁,随后扬长而去。
六五子没料着找同情反到寻了羞辱,心中像被塞了一团麻,乱了头脑,也乱了脚步,不知不觉就走进了一家酒铺里。隔窗望望天空,日已当顶,往常这个时候早该着去天桥了,可今日却一下子被人甩得没了去处。
一个青头顶的堂倌拎着搌布迎过来,一边揩抹着桌面一边问道:“小爷,老没见您来了,用点儿什么?新酱的驴肉刚出锅,那条鞭还给您留着呢,要不要给您切一盘尝尝鲜?还有,刚进的三河老醪还没开封,劲儿大但是不撞头,要不要给您灌一壶?”
“看着弄吧。”六五子无精打采地掏出一块碎银子撂在桌上。
“得嘞!”堂倌亮开嗓门高喊一声:“下!老酒一壶,一盘钱儿肉、一盘毛豆、一盘薰鱼儿、一盘粉皮儿,多点香油多加蒜泥儿嘞!”
不大工夫酒菜便已齐备。堂倌瞅了他一眼,说道:“小爷,我认得您,您就是天桥说相声的贫有本,错不了吧?堂倌我常去你那场子上转悠,要说您那相声说得可真有一绝,脑筋那叫一个好使,口齿那叫一个清楚,嘴皮子那叫一个溜嗖,在场的无论哪一位,就是刚死了爹的,听了您的相声也得喷出笑来。甭多了,再有个一年半载,你也就和您师父齐名了。”
听了恭维话,六五子觉得心里受用,端起满满一盅酒倒进了嘴里。
“现而今,北京城说相声的也有了十好几位了吧?实话说,他们谁也比不上你们师徒俩。”跑堂的十分饶舌,一张嘴就没完,“就说我们那个街坊吧,艺名叫孙丑子,愣管他那玩艺儿也叫相声,其实,就会裂了瓢哭爹,也不知他哪儿来那么多爹,一天死一个,一天哭一回,就这东西,连我都会。”
“孙丑子”三个字如同针一般扎进他的耳朵里,刚压下去的烦恼又顶上来,“他他妈会说个###毛!你有话,那一套谁都会,除了哑巴。”他似是遇到了知音,指着桌子对面说道:“坐下,咱哥儿俩投缘,喝两盅。”
“酒我不成,陪您说会子话成。”堂倌好像发现了什么,问道:“可说呢,您今儿怎么没上天桥?这早晚,怕是人早就乌泱乌泱的了。噢,我明白了,您是挣了钱了,腰包足了,打算着歇几天,是不是?”
六五子红了眼眶,一掌拍到桌子上,“从今往后,我他妈永远不上天桥了!我他妈不给人当徒弟了,爷我改地儿了,我自己个儿单练了!”
堂倌不知他哪里来的这么大火气,一脸茫然问道:“爷,您这是怎么了?喝高了?不至于呀,半壶还不到就……”
“怎么了?你说我怎么了?我哪儿知道我他妈的这是怎么了?”
这顿饭一直吃到天擦黑,六五子直喝得酩酊大醉。这是他长到十六岁第一次醉酒,“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深深体会了千百年流传下的这一句名言。
当他摇摇晃晃走出酒铺时,看到甬路上有一辆骡轿停着,一名一身缁衣的俊俏女子抱着大包小包从一家布店走出来,由他面前经过,急匆匆钻进车轿里。一打照面,他几乎要喊出一句“福晋奶奶”,但他知道不是,因为昨天晚上王豁子曾亲###代给他,郡王府的侧福晋早起刚从宫里回来,下晌又被太后传了进去,估计三五天出不来,要他这阵子暂且不要到府里去,以免惹出什么麻烦。令人称奇的是,这女子与侧福晋奶奶长得简直太像了,无论脸型,无论眉眼,竟让人难以区分。他忽地想起那天偷听到的奕详的话,莫非她就是……正待他欲有所行动时,那骡轿已不见了踪影。
他信步走着,不知怎么就走到了石头胡同南口,远远看着赏春楼门外的那两盏红灯,蓦然间,强烈的欲望便从心头腾起,妈的,不是说我贪声逐色吗,不是说我轻浪浮薄吗?老子今日就再浪一次给你们看看,看谁还能管了老子!
这一回他没有了丝毫顾虑,没有了半点犹疑,这一回,他是理直气壮、大摇大摆跨进去的。
“去去,这儿没人听你们嚼舌头!”茶壶汉子像轰苍蝇一般挥着手跑过来,“打前回我才知道,你小子敢情是个说相声的,赶紧走着!”
欢喜虫儿第三十五章(4)
六五子没容他再说别的,起手便给了他一个嘴巴,在他脸上留下了五个着着实实的红指印,“混帐!狗眼看人低!你怎么知道我是上这说相声来了?今儿小爷我是专门上这玩儿的!老鸨子还没说什么,你他妈竟敢跑出来挡横。爷腰里有得是银子,我就不信花不出去!”
“哟,爷……”挨了打的茶壶立马换了一副嘴脸,一面抹着唇边的血一面说道:“不是这意思,今儿来的客人多,赶集似的,一拨连一拨,实在没屋子了……要不,您候一会儿?”
“这么说,还是怕我拿不出钱?”
“哪儿的话……真的是……”
“你干吗蒙我?”
“瞧您说的,蒙我爸爸也不敢蒙您呀,真这么回事,今儿生意好得不得了,各间屋全有人占下了,您也就晚来了一会会儿。”
“大姑那儿——”
“一胖子跟那儿呢,一来就讲好了,包宿。”
“又是上回那胖猪?”六五子心里冒出了一股酸水,瞪大了双眼。
“可不,专情着呢,还说下月就把大姑赎出去,让她从良呢。”
六五子真想立刻就把那胖子从房间里揪出来,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大姑这几天没少念叨我吧?”
“没,说实话,一句没听见。”茶壶往后退了一步。
六五子朝地上啐了一口,转身就走。“妈的,真应了那句老话: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见此,茶壶心机一动,吐了口血沫子,拽了他说道:“瞧我这猪脑子,怎么就把她给忘了呢。说起来,这会儿还真有个闲着的姐儿,原是南班子里的头牌,因为那什么……到我们这儿来了,只不过……这几天身子不大干净,可估摸着也该……怕您嗝应,所以……”
六五子已觉急不可耐,只以为那女子来了月事,忙问道:“问问,完了就成。我先得问问你,人长得怎么样啊?”
茶壶说道:“长相没的挑儿,江浙美女,回头见了面您就知道了。既这样,就别耗着了,赶紧上楼吧,小爷!”
两个人来到二楼,茶壶推开尽头的一间屋门,喊了句:“姑娘,四喜红,见客喽!”
六五子探进头朝名叫四喜红的姐儿打量了一番,发现果然是个百里挑一的角色,年龄也不大,只是头发显得有些凌乱,一副慵慵懒懒的样子。
“就这位姑娘,成不成?”茶壶叮问一句,“瞧上瞧不上您自己定,省得我回头落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