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旱木啤
“还记得当年……”说到这里,枝儿红了脸,“当年我爹向你提亲的事儿吗?那可是我撺掇着我爹去说的。”
“我没忘……”
“和我说说,你为什么不同意?”
“这……枝儿,这又何必?其实,我已经……”
“事已至此,再说说又何妨?阿二爷能满足枝儿这一份好奇心吗?”
阿彦涛干咳一声,尴尬地端起酒杯饮了下去。
“是不是因为我出身贫寒、相貌丑陋?或是因为我胸无点墨、识字不多,担心辱没了你?”
“不不,你千万别这么说……我说过的,只是因为你和舍妹允歌长得过于相像,看见你就像看见了她,我心里别扭……还有,我知道你爹先前有意将你许配给朱少文,我又怎么能……”
“唉……”枝儿深叹了一口气,“我终于明白了,谢谢你对我说了实话。你们都是好人,可到头来,我却……”一面说,一面有几滴眼泪流了下来。
“奕详他……他对你不好吗?”阿彦涛结结巴巴问道。
“那是条毒蛇!我和他又怎么能……不说了,不说了,喝酒。”枝儿闷着头一杯接了一杯。
阿彦涛生出一丝内疚,从对方的言语中他已经感觉到,枝儿虽在郡王府做了侧福晋,可她并不幸福,甚至有着一种难以言表的痛苦。无可回避的是,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想安慰她几句,可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一时间,他只能不停地喝酒,竟不敢再抬头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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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虫儿第三十六章(5)
没用多一会儿,一壶老酒便被他二人喝得见了底。阿彦涛本就不胜酒力,加之心情不好,此时竟酩酊大醉,趴在桌边不省人事。
枝儿也有了七八分酒,晃几晃站起来,拍打着他的肩膀笑道:“这也是睡觉的地方吗?一个大男人这么没用,这才哪儿到哪儿,就……就醉成了这样……起来,到床上去睡吧……快起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连拉带拽竟把阿彦涛弄到了床上,自己也顺势挨着躺下来。
枝儿手抚起伏不定的胸口撑起了身子,侧过脸朝着阿彦涛细细打量过去,只见他面如重枣,双眸紧闭,两道浓眉似漆点染过一般黑亮,微张了薄薄的嘴唇,只有鼻翼在一开一合翕动。一个活生生的男人,一个令自己心仪已久的男人,此时此刻就这样躺在她的身边,近在咫尺,触手可得。她不由迷离了眼,心也荡漾起来。
她已经好些日子没有接触过男人了,胡秀死了,奕详整夜泡在花街柳巷,而六五子也已被她拒之门外。近来,她发现六五子眼耳口鼻之间生出了一些猩红的斑点,嘴唇与舌头也有些红肿,有时连话都说不清楚,甚至竟有带着酸臭味的口水不由自主从嘴角流淌出来,手也来不来地颤抖。她怀疑这男孩儿已经染上了脏病,遂暗嘱孙福背地里去探查,果然就发现六五子时不时地便去赏春楼与窑姐儿厮混,于是,毅然决然地了结了这一段孽缘。
她端详着阿彦涛清秀的脸庞,感受着他那粗重的喘气声,再也难以压抑心中熊熊燃起的欲火,她借酒助胆,俯下身体贴上脸,在他的面颊上轻轻地亲了一口,继而开始去解他上衣的纽扣。当自己的手指游走在他那赤裸的胸口上时,她感到了无可比拟的畅快。在不断加快的呼吸中,她松开了他的裤带,双手拽了裤腰用力地向下抻去……
突然,枝儿如同遭到雷击一般停住了手,张了嘴直愣愣地盯在他的肚子上:肚脐的右侧一块小孩儿巴掌大小的黑痣赫然在目!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认为那里其实只是一片暗影,随即把灯盏擎了过来。光照之下,她彻底惊呆了,这样的黑痣她再熟悉不过,为着她自己的身上也同样长着一块!只是自己的痣长在肚脐的左侧,然而,无论形状还是大小则与此完全相同!这黑痣是她及自己的双胞胎弟弟特有的标志,从记事的那天起,她便把这牢牢地印在了脑子里。
她四岁那年,家宅被抄,所幸当时她独自一人在花园玩耍,故而没有落入官兵之手。她趁乱从阴沟里爬了出去,后来被唱皮簧的李宝成收留,这才保住性命长大成人。想不到,二十五年过去,竟在此情此景之下与弟弟重逢!
枝儿这一刻已泪流满面,是激动,是悔恨,抑或是庆幸,她自己也说不清。她慌忙整理好阿彦涛的衣衫,不住摇晃着他的胳膊,连声叫着他的小名:“罄儿,你醒醒啊……我是钟儿啊……起来看看我,罄儿……”
阿彦涛只是翻了下身,喃喃几句,依旧酣睡未醒。
枝儿忽地意识到,今晚还有好几件重要的事情要做,且环环相扣,容不得再耽搁,于是喊了小翠,起身坐到桌前,抽出一张信笺,思谋片刻,提笔写了,吹干墨迹之后,找信封装好,又在封皮上加上了“圣母皇太后亲启”几个字。
她含了一口凉水喷醒了阿彦涛,和小翠一起把他扶到了地上。阿彦涛懵懵懂懂地问道:“我这是在哪儿?怎么刚才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小名?我是不是睡着了?”
“阿二爷,”枝儿低声叫道:“别说话,悄没声跟我走,我这就去搭救允歌妹妹。”
满月在府门外已等得火急火燎、不知所措,见丈夫终于被人搀扶着走出来,一颗心方落了地。
按照枝儿的吩咐,骡车一路疾行,直奔紫禁城北门。
枝儿把一封信并一张银票掏出来交到小翠的手上,“翠儿,听我跟你说,你家主子爷私底下已经把你许给了做饭的王豁子,说是过了这三五日就给你们圆房。我知道你心里一百个不愿意,我这里有一张三千两的银票,你把它拿上,趁天黑走了吧。走之前,你先替我办件事,你把这封信亲自交给安德海安公公,他若问起我,你就说我在提督衙门的大牢里。记住没?”
小翠自是感激涕零,就地在车篷里给枝儿磕了头,抹了把眼泪,跳下车,冲着宫门跑了过去。
“走着!”枝儿朝着车夫喊了一句,“步军统领衙门!”
“二位王爷请留步!”
散了早朝的奕详,刚迈出乾清宫的门槛,便听到安公公在身后叫。在自己身边站着的正是五爷奕誴。
“圣母皇太后口谕,宣惇亲王、惠郡王燕禧堂晋见。”安德海又补了一句。
奕详不由心中一振,猜想是自己呈的折子批了。方才在大殿上他还在不住嘀咕,两宫太后稳坐于帘后,大事小情议了一堆,唯独对他奏请的“厉禁相声艺人乱口”的本章只字未提。现在看来,显然太后并未忽略,而且是格外重视了此事,所以才要单独召见他。虽说他昨晚一夜没睡,在“春香苑”与两个新来的姑苏姐儿一直折腾到天亮,此时,所有的困倦却一扫而光。他暗暗盘算,借今日这个机会,不仅要把说相声的这帮小子尽皆收入樊笼之中,顺带着还要让那些唱大鼓的、唱小曲的、数快板的,再加上说评书的,一个不剩,全都在北京彻底绝了迹!
欢喜虫儿第三十六章(6)
未行多时,燕禧堂已在眼前。早有小太监挑起了竹帘。
“奴才恭请圣母皇太后圣安!”奕誴、奕详一前一后俯伏在地上。
“哟,快起来吧,老五。”
奕详刚要往起站,又听慈禧说道:“老五啊,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朝堂之上说不得,私下里咱姐弟之间就不要再讲究这些礼了,你就是不听。你说,咱们亲支近脉的还有谁?除了你,不就是老六、老七、老八了吗?”他这才明白,太后并没让自己平身,只好仍跪在当地。
厅堂内久久无语。忽然,慈禧似有了新发现一般说道:“你们瞧瞧哎,我这才三十大几的人眼就花了,愣没看见这儿还有一位呢。这不是九门提督统领大人吗?”
奕详听出话头不对,紧忙磕了头回道:“奴才奕详给太后请安,愿太后龙体康健、万事顺心!”
“说得倒不错,可我顺心得了吗?有人总在背后嚼我的舌头,一盆一盆的脏水往我身上泼,我他娘还能顺了心?你们都听听,说什么我和安公公背地里怎么怎么的了,和荣禄荣大人又怎么怎么的了,更有甚者,传言我把个戏子养在宫里,这不是胡诌八扯吗?安德海是个太监,宫里宫外谁不知道?他能行得了人事吗?竟然说他是假的,那能假得了吗?敬事房那么多人,有一个是假的吗?谁不是干干净净了才进了宫的?真他娘的咄咄怪事!”
听到这里,奕详的心哆嗦了一下,这些个传言他的确听说过,尤其是“四喜班”那姓杨的武生,被传得有鼻子有眼儿,可自己只和府里的侧福晋当笑话学过一次,又怎么会传到了太后的耳朵里?莫非说……
“你那侧福晋近来可好?”抽冷子慈禧转了话题。
“有劳太后您老人家惦记着,她没病没灾,好着呢。”
“这会儿她在哪儿呀?我可有老些日子没见着她了,心里边怪想的。”
“回太后话,她现正在府里。多咱想要她进来伺候,您发句话,我一准把她给您送来。”
“那好。奕详,你该不会怀疑我和她也有什么事吧?”
“奴才不敢……”
“是不敢想还是不敢说呀?有意思,两个女人在一起能干些什么?左不过说说话、聊聊天,东扯葫芦西扯瓢罢了。你们是体会不到的,她那嘴可真巧,什么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透着那么受听,那么喜兴,甭管你有多少烦心事,一下子就忘了。”
“全靠着您老人家指教……”
“奕详,我想问问你,京城说相声的那伙子人怎么得罪你了?竟然一下子列了十大罪状,非要置之死地而后快?”慈禧猛然之间又转了话题。
奕详不敢再迟疑,连忙辩解道:“太后圣明,奴才与他们并无一丝一毫的个人恩怨,此举全为江山社稷着想。您是不知,这些小人终日流嘴滑舌,或信口胡开毁圣谤贤,或夸夸其谈乱俗惑世,或含沙射影兴风作浪,或指桑骂槐搅扰视听,奴才虑其日后必成大祸,遂断然上疏,祈请太后恩准,将其速速灭于萌芽之中。”
站在一旁久而未语的奕誴此时开言道:“奕详,你这话说得就不妥了,太后虽居于深宫,对外面的事却了如指掌,哪里会有什么不知呢?”
只这一句令奕详又磕了几个响头,“奴才一时语误,实在该死……望太后恕罪……”
慈禧端起茶盏大大地呷了一口,侃侃言道:“俗话说:‘笑一笑,少一少;愁一愁,白了头。’相声艺人不就说些个大笑话、小笑话么,杂发谐谑,令人开心解颐,又何罪之有?百姓们终日劳作,力尽筋疲之时听上一席趣话,就如同吃了顺气丸,一乐而忘忧烦。我听到的说词和你奕详大人的却大相径庭,有人称相声‘虽善为笑言,然合于大道’,有人赞相声‘一问一答,咸淡见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我甚至想,哪天有了空,要传他们进宫来说上几段呢,一天到晚家事、国事多得结成了疙瘩,乐呵乐呵许就化解了。”
奕誴说道:“姐姐,您这话在理,要不他们怎么叫‘欢喜虫儿’呢。”
慈禧朗声说道:“我今儿索性再给他们添个雅号,就叫作——‘无过虫儿’吧!”
“惠郡王那折子——”奕誴问道。
“留中了。”慈禧斜睨了奕详一眼,阴阳怪气说道:“你要是跪累了,就起来说话吧。”
犹如一盆冷水泼头,将奕详的心气冲洗得干干净净,看来一场设计已是枉费心机。他还想再申诉几句,却一时找不到话口。
“我问问你,你这步军统领的差事干了多长时间了?”慈禧问道。
奕详想想,回道:“蒙您老人家提挈,已经两年多了。”
“工夫可是不短了。该不是干烦了干累了吧?”
一听这话,奕详扑通再一次跪到了地上,他怎么也没料到,今天还会有这一出,刹时冷汗便顺着脖子淌下来,战战兢兢地回道:“奴才不累,为了祖宗的江山社稷,即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我看你是干腻了,要不,为什么放着那么多有关京畿安靖的大事不抓,净张罗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服气是吗?觉得委屈是吗?那好,咱们现在就去你那大牢里走一趟,看看关在里边的有几个是白莲教匪,又有几个是江洋大盗?而且,你还长了能耐,学会了编瞎话!”慈禧声色俱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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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虫儿第三十六章(7)
“奴才不……不敢……打死奴……奴才也不敢在您老人家面前扯虚放谎……”一种不祥的预感令奕详不知所措。
这时,只见安德海从外面走进来,附到慈禧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什么。
“带进来吧。”慈禧说罢,把脸转向了奕详,嘴角带着一丝嘲笑,“不承认是吗?行,我再问你一遍,你那侧福晋这会儿在哪儿呢?”
奕详实在想不明白怎么又转到了那个女人身上,“在……在府里,真的在府里。”
“胡他娘的扯!明明你把她关进了大牢,却还跟这儿装傻充愣蒙我骗我!你睁开眼睛看看这是谁——”慈禧把手向着门口一指,只见枝儿头发蓬乱、一身缁衣,在两个宫女的搀扶下走进来。
奕详傻了!他想不通这个女人怎么会是这样一身打扮,细看去,见她衣服上沾满了灰土、草棍,额头上还带着淌血的伤痕,真真就像是刚从牢狱中走出来。
枝儿匍匐在地声泪俱下说道:“求圣母皇太后给奴婢做主……惠郡王自打知道奴婢与太后亲近,便深为不满,人前人后屡有恶语相加,并几次威逼奴婢,要我与太后背心背德,设法远离了太后。奴婢不从,他竟不顾夫妻情义把奴婢打入了牢中,还口口声声说,要把奴婢卖到窑子里供人役使。万望圣母皇太后替奴婢伸冤……”
奕详听愣了!麻福来明明跟自己说抓到了阿彦涛的妹妹允歌,怎么竟一眨眼老母鸡变鸭,换成了自己的侧福晋?是这帮小子搞错了,还是其中另有隐情?
他哪里能知道,正是枝儿深夜去了衙门大牢,向着允歌道出了姐妹真情,然后与之互换了衣着、头饰,凭借着灯光昏暗、二人相貌酷似的方便,又一次使用了偷梁换柱、移花接木之法,让允歌顶着郡王侧福晋的身份从容地走出了牢门,而她自己则冒充囚犯留了下来。
“错了,搞错了,不是这么回事……真的不是……”奕详顿时慌了手脚,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错你娘的腿!”慈禧脸色煞白,怒不可遏地骂道,“你是看我舒坦了心里有气,对吧?看我痛快了眼红,对吧?谁要让我一时不舒坦,我就让他一辈子不舒坦!来人,传我的口谕,自今日起,免去奕详步军统领九门提督之职,即刻交割所辖兵马,其罪容后再议!”
奕详连“谢恩”二字都未及说,便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如此,北京城里的相声艺人又躲过了一场劫难,五行八作的百姓们每日里依旧去天桥去庙会偷闲找乐,毕竟,生活中缺不了笑声。
欢喜虫儿尾声(1)
日子过得真快,犹如狂风吹乱了书卷,一翻便到了光绪二十九年。三十六载过去,弹指一挥间。
朱少文老了,七十四岁的他已皓首苍颜。凭着一生的辛苦,他总算有了一点积蓄,在地安门外毡子房买了一所四合院,将一家人从石虎胡同搬了过来。继唱儿之后,妻子又为他生下了一儿一女,老老少少过得倒也平淡安适。
由他开门立户的相声终于在北京成了气候,一门三枝朱、沈、阿,各自都有了各自的徒弟,各自都有了各自的段子、各自的风格。其间,朱少文先后又课二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