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虫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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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虫儿- 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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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他开门立户的相声终于在北京成了气候,一门三枝朱、沈、阿,各自都有了各自的徒弟,各自都有了各自的段子、各自的风格。其间,朱少文先后又课二徒,光绪八年纳徐永福于帐下,取艺名“徐有禄”;光绪二十一年收了范长利,艺名叫作“范有缘”。当着外人,他从来都是说总共收了三个徒弟,他羞于提起“贫有本”这个不学好被自己逐出师门的弟子。沈春和陆续收了###——艺名“线儿黄瓜”等五个徒弟,阿彦涛则又有了恩绪等三个高徒,尤为可喜的是,这一批徒弟之中的成事者竟也有人开始授艺,相声已然有了第三代传人!
  几十年间,清门儿相声与浑门儿相声到底融合在了一起,上演的段子日渐多起来,单口儿、对口儿、群口儿的,大贯口、小贯口的,说的、柳的,一头沉的、子母哏的,连长带短竟也有了一百余段,你方说罢我登场,争奇斗艳,各擅其长。磨砺之中,令这些“欢喜虫儿”总结出了数十种抖包袱儿的手法,三番四抖、阴错阳差、先褒后贬、一语双关、自相矛盾、表里不一、违犯常规、歪讲曲解……只在精于设计、巧于安排,一心逗得人们把笑口张开。
  为了生存,为了躲避强权势力者的欺凌,他们与说书的、唱曲的、耍把式的、占卜算卦的这一类江湖人共同编纂了只有他们这个群体才能听得懂的黑话“春典”,用“溜、月、汪、摘、中”替代了“一、二、三、四、五”,把“嗓子”称作了“夯头”,把“打钱”奔生活称作了“置杵”,大概是因为做艺要如砸夯一般卖力,石臼捣米无论如何离不开那一根杵!他们将“王姓”称作“虎头蔓”,暗合着老虎脑门正中那一枚“王”字花纹;将“张姓”称作“跟头蔓”,正由于京人常把“摔跟头”说成“张跟头”。这样做的目的没有别的,只是为了能够更有效地保护自己。
  这几十年,风潇雨晦,祸乱交兴,生活在京城里的这些“欢喜虫儿”们,经的、见的实在太多太多!年纪轻轻的一个同治小天子,方刚主政便一命呜呼,有说因为得了天花,有说因为患了梅毒,总之,年未满二十即短寿夭折。实在说,艺人们对皇上的寿数并不关心,关心的只是又赶上了一回倒霉的“百日国孝”,他们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响器,在肚子上再紧一把裤腰带。朱少文的岳父李宝成只因气不忿在戏园子门口敲了几下锣,便遭到看街的兵丁一通鞭打,羞辱之下吐血而亡。未及过上几天消停日子,又接连爆发了中俄战争、中法战争、中日战争,人心惶惶的百姓,耳闻了那一个个不平等条约的签订,皆敢怒而不敢言,谁还有兴致频频光顾娱乐场?王麻子和仓儿只因作艺时即兴提到了《马关条约》,骂了签约大臣一句“中国娘东洋种”,便被双双流配到了新疆喀什。战争的硝烟尚未散尽,戊戌年又遭逢了百日维新变法,慈禧太后政变成功,在瀛台囚禁了光绪帝,菜市口斩了维新派六君子,韩麻子只因头些天曾去湖广会馆给谭嗣同等人说过几段相声,便被诬为同党,身陷缧绁,含冤死在牢中。最难忘的还是庚子年的那一场事变,朱少文记得尤其清楚,八月十四那天,八国联军侵占了北京,一时间尸横满地、弃物塞途。各家各户的大门口都插上了白旗,旗子上均写着“顺民”二字。在日本兵占领的北城,还勒令要将一个红日涂于旗心。在德国占领区,商家铺户被逼得纷纷改了店名,转眼间,“德发”、“德兴”、“德旺”、“德昌”、“德法长”的牌匾便充斥了大街两旁。马麻子只因在义和团兴起时自编自唱过一段《火烧西什库》的太平歌词,不知是哪一个汉奸告的密,竟被洋鬼子认作“义和团大师兄”,一通乱枪之下被打死。莫非这就是那些终日为人们开心解闷,被人们称之为“欢喜虫儿”的相声艺人最终应得的下场?莫非天道本就如此,让他们撒下欢笑的种子,收获的却只有痛苦与悲哀?泱泱大清国,又有谁能够作出回答?
  年逾古稀须发皆白的朱少文,隔三岔五依旧坚持着到天桥卖艺。尽管两年前,蒙古罗王多尔济因为赏识他的才艺,给与他一份优厚的钱粮,将他招至府中,要求他不再去明地作艺,以随时叫在身边佐酒谈笑,但他仍是忘不了天桥,离不开天桥。几十年来,正是这一方土地养育了他,成就了他,让他扬了蔓、享了名。现而今,他已不仅仅是为了挣钱养家,他只是恋着想着那一群群一伙伙,赞过他捧过他的乡亲一般的平民百姓,为他们说一番,唱一段,敲上一阵竹板,撒下几行沙书,别人笑了,自己的忧烦也一扫而空。
  眼见进了腊月二十三,再有三五天,富人的新春佳节、穷户的岁末年关又要到了。
  清早起来,朱少文便叫过唱儿,命他把提前预备好的十斤白面、二斤猪肉、一吊铜钱给孙丑子家送去。自师哥死后,这也就成了每年的惯例。嫂子侯氏已年届八十,几个闺女早都嫁了人,臭丫头也在十岁那年进宫当了太监。
   。。

欢喜虫儿尾声(2)
见儿子提着东西出了门,他取过一张大红纸比量着裁了,开始研磨濡笔。
  叶儿好生奇怪,凑到桌子跟前问道:“干吗这是?这才几儿呀,就要写春联了?”
  朱少文说道:“早写早贴,贴完算完。”
  “既这样,今年你可得琢磨几句好词儿,可别像头年那副对子,什么‘年难过,难过年,年年难过年年过;家不归,不归家,处处无家处处家’,听着多背兴。”叶儿接过他手中的墨锭,一面在砚池中磨着一面说道。
  “成,就依你。”朱少文思索片刻,提起笔一挥而就。
  叶儿朝纸上看去,见上面写着:
  无时不怕穷经皓首,
  励精矢志朱紫著身。
  横批:舌治心耕
  叶儿说道:“我怎么看不懂?是四字一逗,还是应该……横批到能明白,还是指的相声。”
  朱少文诡然一笑,“这可不能告诉你,该着哪里逗哪里逗,每日多读几遍,也许就能读懂了。”
  其实,这一副对联他已经在心中琢磨了许久,他认为这是对自己“舌治心耕”一生最准确的总结。一联八字,四个字一逗既上口也读得通,但那属于另外一种意思,他安排的却是前五后三的句式,上联包含了自己的艺名,下联则隐藏了自己的姓字,以一个垂垂老者的身份回首往事,发出了从幼小到白头“无时不怕穷”的感叹,以及对弃文从艺偏离仕途终了身著紫服的追悔。然而,他不愿意让人们了解到他真实的心境,故而才采用了这种潜移默运的表达方式。
  叶儿思想半天仍不得其解,便叫过女儿和小儿子,到门外撕去了已被风雨侵蚀得斑斑驳驳的旧对子,将这一副新联端端正正贴在了门框上。一抬头,见丈夫正收拾了往外走,遂嘱咐道:“天冷,多穿点儿不吃亏。是去罗王府吗?道不平,留点儿神。”
  朱少文摆摆手出了院门,一路往西径直朝弓箭胡同走去。天干冷干冷的,刺骨的风一溜溜在半空中盘旋,不远处,传来几声噼噼啪啪的鞭炮响,提前彰显了过年的气氛。
  罗王多尔济在客厅已等得着急。同坐的还有一个衣着华贵的老头儿,只见他细细的辫子已多一半花白,似一条冻僵的草蛇耷拉在胸前,左眼蒙着一个黑缎子的眼罩,衬得另一只不停转动的好眼显得更加猥獕不堪。
  朱少文感到,自己仿佛在若干年前见过此人,却又一时猜想不起,遂不由一阵打量。
  只听罗王说道:“少文,没见惠王爷在这儿吗?即使不认识,初次会面怎么着也得见个礼吧?”
  他这才知道,眼前的这个老头儿原来正是早年间的九门提督、惠郡王奕详,许多年未曾谋面,料想不到他一下子竟衰变成了这副模样,而且还瞎了一只眼。
  “免了吧。”奕详鄙夷地撇撇嘴说道:“他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他,天桥说相声的穷不怕,没错吧?”
  罗王自然不知道他二人之间的过节,便说了今日正逢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恰巧庄子上送来几只刚打的黄羊和几篓新酿的马奶酒,并且,暖房里的花也开了,连蜜蜂儿竟都招了来,于是约了几个旧好一同聚聚。
  “他可是诸般玩艺儿中的顶尖人物,”罗王向着奕详推荐道:“这不,前几天还有人为他做了两首诗,专门抄写了给我送了过来。”他边说边抽出一张笺纸递到了奕详手上。
  奕详随便扫了两眼,见上面写道:
  信口诙谐一老翁,招财进宝写尤工。
  频敲竹板蹲身唱,谁道斯人不怕穷。
  日日街头沥白沙,不需笔墨也涂鸦,
  文章扫地平常事,求得钱来为养家。
  奕详鼻子哼了一声,“这也叫诗?顶大算个顺口溜,而且狗屁不通!”一甩手扔到了桌上。
  见此,罗王转脸向朱少文问道:“年货都备齐了吗?还缺什么跟我说。”一面将桌子上的茶盏向着他推了过去。
  “谈不上什么年货不年货的,我一个作艺之人,有口饱饭吃就知足了。”朱少文淡然一笑。
  “甭管怎么说,这年总得过吧?既然过,就多多少少得预备点东西不是?”
  “那得看分谁?我们说相声的给自己编了这么一副对联:‘人过新年二上八下,我除旧岁九外一中。’您想想,对我们来说,过年与不过年又有什么区别?”
  罗王一下子来了兴趣,“我没听明白,何谓二上八下,又何谓九外一中?”
  朱少文伸出双手,动动手指,先作了个包饺子的动作,“您瞧,这就叫二上八下。”接着,又比划了一个捏窝头的手势,“这就是九外一中。”
  “哈哈哈……有意思,真他娘有意思……”罗王开心地笑起来,早忘了奕详对朱少文的漠视,由衷地夸赞道:“少文,这副对子除了你别人是做不出来的,大才呀,大才!”
  奕详将嘴里含的茶叶啐到地上,“这也叫才?纯粹他妈劈材! 真有才他能说了相声?”
  “不能这么说。”罗王不满地回敬道:“有才没才不在干什么,想当初,关老爷不也卖过草鞋,张飞张翼德不也当过好几年屠户?”
  朱少文冷笑一声,接口道:“郡王爷说的没错,我们这些个艺人全是顺嘴胡诌,没什么学问,就仗着小时候的一点儿记问之学,只会说点儿张家长、李家短,仨蛤蟆五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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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虫儿尾声(3)
奕详的脸腾地红了,知道对方是在暗损自己,不由勃然大怒,正待发作,却听罗王多尔济埋怨道:“少文,该罚你,你不该当着矮人说矬子,也就是惠郡王大人大量,不和你计较。一会儿人齐了,要罚你好好说上几段,把这个碴儿找补回来。”
  朱少文又是一笑,“那我就谢谢郡王爷了。王爷您是大人办大事,龙笔写大字,您千万别跟我们一般见识,听我们这玩艺儿,就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您得多包涵。”
  “我说惠郡王,说起这眼来,我倒真想问问,怎么好么央的它就……”多尔济乃一介武夫,心直口快。
  “还不是因为同治六年那档子事?都是那娘儿们闹的,一气之下我就……”提起往事,奕详不由怒目切齿。
  “你是说——”
  “说的就是我府里那个吃里扒外的女人!”奕详自然更恨慈禧太后,但他嘴上却不敢吐露半个字,“要不怎么人都说女人是祸水呢,打那儿,是凡女人,甭管她长得多俊多俏,我是一概不沾!”
  “如此说,就改了玩相公 了?”
  “你……你怎么知道?”奕详疑惑地瞪起了唯一的眼。
  “玩相公害眼,这可是在讲的。”多尔济嘿嘿笑道,“你瞒不了我,我一猜就是。”
  正说着,只见从外面嚷嚷呵呵走进一个人来,此人三十来岁,一身官衣,外罩正二品的武职袍服,头上戴着红珊瑚的珠顶,一面走一面大腔大嗓地说道:“这叫他娘的什么事?大白天的堵在街上说相声,人不得出,轿不得行,还他娘跟本官没理搅理,这不是想造反吗?”
  罗王一面起身让座,一面悄悄对朱少文介绍,此人名叫善耆,头几年袭了肃亲王的爵位,现下任着京城的步军统领,即是人们所说的九门提督,想是出门时被街上作艺的阻了路,有了纠纷,才如此怒气冲冲。
  听着善耆的讲述,朱少文终于明白了。原来,今天早上他从帽儿胡同提督衙门出来,经过鼓楼前的闹市时,被一伙站在路边听相声的人挡住了去路。照规矩,统领大人一出胡同,无论行商的还是作艺的便都要暂且停止,以示对大人的敬意。孰料,阿彦涛的徒弟魏昆治一时说在兴头上,偏偏就忘了避让。善耆立时瞪了眼,向看街的兵丁问道:“前边那伙子人是干什么的?”兵丁回答:“回大人,是说相声的。”“不把他们撵走,还等什么?”看街的见上官动了怒,自然不敢怠慢,急忙跑过去一通喊:“肃静啦,肃静!大人有令,着说相声的速速滚开!”正值壮年的魏昆治不服这口气,于是大声嚷道:“凭什么呀?我碍着谁啦?我犯什么法了?凭什么让我滚呀?你们还讲不讲理呀?”看街的上去就是一个嘴巴,“理?这就是理!臭说相声的,还不他娘的给我赶快住嘴!”谁知,魏昆治反倒一下子上了犟劲,扯了嗓子喊道:“人长着嘴就是为说话的。说相声的怎么了?说相声的也是人,凭什么不准人说话?”这一举动无疑触犯了善耆的威严,大大伤了他的面子,不禁恼羞成怒,咬牙切齿说道:“还反了你不成!既满嘴胡言,又不服王法,来人哪,赏他四十鞭子,然后戴枷游街,示众三天!”就这样,魏昆治被毒打之后押进了大牢。
  听罢,朱绍文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他不仅替魏昆治担了一份心,更为京城里所有相声艺人的命运感到了忧虑。
  “这帮兔崽子,没一个好东西!”奕详风助火势恨恨骂道。
  罗王打了哈哈说道:“肃王爷,消消气,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今儿咱们几个得好好乐呵乐呵,三杯酒过后,还要听你学几句谭叫天的《空城计》呢。”他知道善耆嗜戏成癖,曾一度从谭鑫培学唱过皮簧老生。
  见提到自己的心中所爱,善耆的火气消了一半,“论玩艺儿,还得说是皮簧,破相声有什么听头?那能叫玩艺儿吗?那叫耍贫嘴、溜舌头!既是罗王爷想听,待会儿我就亮上几嗓子,请你们大家评一评最近有长进没有。你们猜前两天谭老板怎么说?他说了,‘我死后得我传者,为肃王爷一人而已!’”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此间,有几个下人出出进进开始摆置席面,奕详拉过一个厨头模样的人,伏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句什么。
  工夫不大,酒与菜陆续端上来,大块的黄羊肉酥烂松软,大碗的奶子酒泛出醇香。罗王请奕详到迎门的上首,他却推辞着叫善耆坐了,自己打了横,主动挨了末座的朱少文。
  果然,酒过三巡,善耆没等他人邀请便手点桌面哼唱起来: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翻影……
  这空当,谁也没注意到奕详用羹匙舀了一匙凉拌菜布到了朱少文的碟子里。
  善耆唱得有腔有韵有板有眼,尤其那“云遮月”的嗓音,将一个谭鑫培模仿得惟妙惟肖。听得入神的朱少文只顾目不转睛盯着善耆的脸,一手端起布碟,一手用筷子把菜扒拉进嘴里。
  “哎呦——”朱少文忽然大叫一声,痛苦得脸上一下变了颜色,随之把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他只觉得舌面上火辣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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