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二字犹如晴空中的一声霹雳,骤然炸响在朱大官的耳边,震得他的耳鼓如枪扎刀挑一般疼痛。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向言听计从、孝顺有加的儿子,今日竟如此决绝,如此无情。
“滚!你给我滚出去!”朱大官大吼一声,一杆旱烟袋抽打在桌沿上断成了两截,随后,双手掀翻了八仙桌,桌面上的茶壶茶碗纷纷落到砖地上,发出了一片参差破碎的脆响。“我朱家没有你这个儿子,从今往后,别再让我看见你!”
颜朝相怎么也没想到,此刻,同样有一个惊人的消息也在等着他。下晌,当他回到姚家井时才知道,那个早起在自家院子里见过的定过娃娃亲的小女婿张景瑞,独自离家出走了!
事情是这样的。几天前,书房的老师外出去参加朋友的婚礼,临走时吩咐一个年龄最大的孩子帮忙照看,说是吃罢酒席过了晌午就赶回来。这个大学长家里是开宝局的,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什么人学什么,故此他身上也总带着骰子,得空便引诱同学聚赌耍钱。好不容易今日先生不在,机会难得,他便强拉了几个同窗拼了课桌摆下了战场。张景瑞是个老实孩子,从没有干过这事,再三推辞,可架不住大学长山说海说一通鼓动,遂活动了心眼儿。他摸了摸身上没带现钱,大学长答应能够欠账,可以以后有了再还。怪只怪张景瑞手背,掷过来掷过去输多赢少,到最后算算总共欠下了大学长近二百文的账。到这一刻,大学长却变了脸,逼着他第二天就得还钱,并要挟说,如果还不上,就去他家找他爸爸张祥泰当面索要。张景瑞闻听此言自然害了怕,明白这件事若是让父亲知道了无疑将大祸临头,左思右想便动了歪心眼儿,遂趁家里人不注意偷拿了二两银票第二天还了赌账。不承想,当天夜晚东窗事发,张祥泰对着老伴儿一怒之下发了狠话,说是明天早起非要将瑞子堵在被窝里,打折他一条腿让他在炕上躺半年!偏巧这话就让出来解手的张景瑞在窗外听见了,一个小孩子哪能理解大人在气头上的心情,免不了一宿战战兢兢,熬到天不亮便爬起来,到颜家与自己的相好颜钰见了一面儿,因为碰上颜朝相未及详说,随后,出了大门直奔村外,跑得没有了踪影。
“钰儿,瑞子既对你说了此事,你为什么不拦着他点儿,嗯?就让他这么跑啦?”颜朝相诘问女儿道,至此,他方明白了张家小子一大清早来到自家的缘由。
“瞧您说的,我哪儿知道他要跑呀?再者说,”颜钰脸一红,“我……我凭什么要拦他?”
“你说凭什么?就凭你是……嗐,这还用我说嘛。他这一走,谁知道去了哪儿,谁又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爱去哪儿去哪儿,爱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反正,反正我等着他。”
“丫头,这可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怎么啦?”
听了这一句,颜朝相才真正慌了,“哎哟喂,瞧这事儿闹的!他要真不回来,该怎么办才好哟……”他颓丧地一屁股坐在了冰凉的台阶上。
欢喜虫儿第四章(1)
官道上,十几挂空马车排作一溜撒欢儿地跑着,车老板清脆的鞭声、马脖子下哗哗愣愣的铃铛声,都在显示着主人喜悦的心情。阿彦涛坐在打头的一辆车上,兴致勃勃冲着赶车的李牵着大声地说着笑话,一个不大不小的钱匣子死死地搂在怀里。他们这是刚刚卖粮回来,今年风调雨顺,下种前底肥又上得足实,加上精耕细作,自然天祚酬勤,获得了空前的一场丰收。阿彦涛早就盘算好了,要用这次赚下的钱再买上几十垧良田,多安置一些投靠来的灾民,如此,自己的农场也就大致具有了规模。另外,他想利用种麦子之前的空当,尽快把筹划了许久的票房操办起来。惇亲王五爷奕誴春上就开始撺掇此事,时不时便派人过来催促,自己因一直忙于农耕,不知不觉便耽搁了下来。显然,现下已没有理由再拖延。
红日渐渐西移,阿彦涛示意李牵着将车停下,命众人回郎家园安顿,自己解下一匹拉套的骒马骑上,一径奔了城南潘家胡同老宅。
允歌见哥哥风尘仆仆进了院子,忙招呼满月打水,自己则拿了一把布掸子上上下下为他一阵抽打,“哥,瞧你这高兴劲儿,一准知道咱的粮食卖了个好价钱。事儿办完了,你也该踏踏实实消停两天了,这阵子,眼瞅着人就瘦了一圈儿,你那脸上都塌了坑儿了,累坏了身子可是自己的。”
“消停?哪儿有那好事?眼下就说这票房吧,五爷接长补短派人询问,可至今竟连个堂号还没有呢。”
说起票房,一般人只了解这是一种从事业余演出的组织,多不知它的根源。究其实,票房本是乾隆年间的产物。那一年,大将军阿桂奉旨南下兵伐大小金川,得胜之后,属下的旗兵闲来无事,遂套用一些民间俗曲儿填了词演唱取乐、消磨时光,领头的人叫宝小岔,芸芸唱者之中数他成就最高,日久,人们也就将这种玩艺儿称作了“岔曲”。班师回朝之后,八旗子弟们听着这东西曲调优美,曲词也通俗上口,一时争相仿学,于是很快便流行开来,适逢亲朋密友家中有寿诞一类喜庆事,即聚在一处演唱助兴。时隔不久,有一位都察院的御史在皇上面前递了折子,声称目下多有军中之人出入民宅,演唱一些不堪入耳的淫词滥调,俗不可耐,大失体统,“伏乞朝廷诏部查禁”。乾隆皇帝看了奏折之后,即刻传旨,令寻找几个惯唱的当庭演示。听罢了数曲,乾隆非但没有怪罪,反而龙颜大悦倍加赞赏,认为这种形式不错,颂扬了“八旗一统,国泰民安”,遂命掌仪司督造了打击乐器八角鼓以为奖掖。为了进一步鼓励八旗子弟排演,还特意制作颁发了一种称为“龙票”的木牌,让人们悬挂在排练场所,并恩准二品以下官员皆可参与,自此,排练岔曲的场所便被称作了“票房”,利用业余时间到票房里活动的人被称作了“票友”,而票房的头领就叫做了“把儿头”。并且,渐渐形成了一套规矩,邀人演唱叫做请票,票友们赴约凑趣叫做走票、走局,只为自娱自乐,一概不收钱财。此类形式经过百余年的发展演变,到了咸丰年间,便日益丰富完整了,一场演出分了鼓、柳、彩三大类,即八角鼓、小曲、古彩戏法,定下了“全堂八角鼓”的名称,凡旗籍中人,无论贵胄无论官绅,无论大门无论小户,纷纷搬演,蔚成风气。嘉庆、道光间文人梁绍壬曾写过一首《燕台小乐府》,单道了这全堂八角鼓的一番妙处:
十棒花奴罢歌舞,新声乃有八角鼓,
一木一扇一氍毹,演说亡是兼子虚。
虚中生实无中有,别是人间一谈薮。
操成北地土风音,生就东方滑稽口。
有时按曲苏昆生,有时说书柳敬亭,
有时郝隆作蛮语,有时公冶通鸟声,
有时双盘旋空际,公孙大娘舞剑器,
有时累丸掷空中,佝偻丈人承蜩功。
须臾座中响弦索,引上雏儿一双玉。
不习梨园旧谱声,自调菊部新翻曲。
曲边人物尽风流,燕样身体莺样喉。
入局先输钱买笑,当筵又费锦缠头。
眼波眉语通消息,别有温柔描不得。
巧谑新谐倍有情,秾歌艳舞都无色。
由来此戏五方同,不及京师技最工。
此辈亦须官样好,马伶无怪客严公。
按惇亲王五爷的指定,阿彦涛当仁不让做了票房的把儿头。这一阵子也真把他忙得够呛,一面张罗着秋收,一面又跑到城里纠集众票友。好不容易凑得锣齐鼓也齐,正红旗唱八角鼓逗哏的裕二福,正白旗唱秦腔的牛顺子,镶黄旗唱牌子戏的英瑞、荣秀,镶蓝旗变戏法的闻存子、瑞贵……皆是各门各类的顶尖人物,一个个都应允了,十不闲架子、装道具和乐器的拢子,以及装饰用的灯、屏,也都找店铺去赶制了,目前,唯一没有着落的也是最要紧的就是这堂号。众人商讨了几次,也没能把意见统一起来,有说叫“悦目赏心”的,有说叫“四海升平”的,也有说叫“风咏霓裳”的,没有一个能打动了阿彦涛的心。
此刻,他洗净了头脸,手端着妹妹沏好的茶,皱着眉头,费了踌躇。
“既这样,我帮你们琢磨一个成不?”允歌说。
“那还用说,当然成。”
“哥你说,你们成立这个票房究竟为了什么?就为说说唱唱没事儿解心烦找乐子?或是凭借着它与达官贵人拉近乎联络感情?还是……”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欢喜虫儿第四章(2)
“那不是吃饱了撑的?与其这样不如不办!高台教化,寓教于乐,非此难为宗旨。词儿俗曲子俗,可里面儿包含的意思不能俗了,让人听了,总得多少明白些事理才成,你说哥这话对不对?”
听到这儿,允歌略一思忖,爽然说道:“既然如此,我这堂号就有了,就叫‘醒世金铎’,成不成?”
“醒世金铎?”阿彦涛一拍大腿,连声赞道:“好,甚好!有号召力,经得起琢磨!回头跟五爷打个招呼,就这么定了。”兴奋得他随手从案几上抄起一只蟒皮八角鼓,连磕带搓,连打带摇,仿佛铁铲搅起了一锅欢蹦的炒豆。
“哥,你坐好,我想和你说件事。”允歌一脸郑重。
“说,说,有什么要紧的,这么正儿八经。”阿彦涛放下了手中的乐器。
“我问你,这些日子……见着……绍文兄了吗?”允歌的话有些吞吐。
“哪个绍文兄?”阿彦涛故意逗着妹妹。
“朱绍文,这么快就把人家给丢到脑后了?当面还称兄道弟的呢。”
“哦,你不提我还真差点忘了,”他不敢再继续开玩笑,“我听说,应试的那天早上他让人给打了,由此便没能进考场,要不是这阵子一直在忙活大秋,我也就早去看他了。”
允歌的脸立时变了颜色,责怪哥哥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我也好……他一个读书人,又能和谁结下怨仇呢?况且……”
“就为救一个女孩儿,得罪了混混儿,你不清楚,那帮人都是些咬人不撒嘴的疯狗,谁又能招惹得起?妈的,赶上机会我绝轻饶不了这一帮兔崽子!”阿彦涛隐去自己出面搭救朱绍文这一段没提,只是认真地打量着妹妹现出忧虑的眼睛,“你心里惦记着他?”
允歌的脸腾地红了,“说什么呢!只是我觉得他……挺好。”
“只见过一面,你又怎么知道他挺好?”
“人和人不一样,有的人,你跟他朝夕相处,可十年八年也未准能摸透他的性情。有的人虽然只见过一次,来言去语不过三句五句,那品性便能让人一目了然。绍文兄就属于后者。”
“这么着吧,吃罢晚饭,我就到他家去看看,行不?”
“谁知他还考不考呢?哥,你得帮帮他,算我求你了。”允歌面带羞赧地低下了头。
“好一个豪侠仗义的女子,你要帮谁呀?”随着话音,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自挑门帘大步跨进来,只见他二十七八的年纪,头戴织玉草东珠朝冠,身穿片金缘绣文九蟒蟒袍,外罩石青四爪正蟒团褂补服,足蹬粉底冲泥皂靴,原本即是赤红脸膛,又因一日三餐不离酒更显得色如重枣,两道浓眉下一对不大不小的眼睛漆黑透亮润有水光,便带了三分关云长关老爷的模样。
阿氏兄妹一见,不由吃了一惊,未及答话,慌不迭跪倒在地上,“奴才未能远迎,给五王爷叩头请安!”
来的这人正是当今皇上咸丰的同胞弟弟惇亲王奕誴。
“得了,老阿,你我之间就免了这些俗套吧。我有事刚从宫里出来,正巧路过你这儿,忽然想起个碴儿,衣裳都没换,急着过来问问。”奕誴挥挥手径自坐到了椅子上。
“您瞧您,随便打发个下人来叫奴才一声,我还不撒丫子立马跑了去?还用得着您老人家亲自登门?这不实实折杀了奴才?”阿彦涛边说边拉着允歌站起来。
“你啊,就这张嘴值钱,我看,你不用办你的什么农场了,改天下海上庙会说相声去得了,一准大把大把地挣银子。听说没有,东庙隆福寺最近出了个张三禄,西庙护国寺有个宛平县来的马麻子,打出的旗号就是相声,虽都是撂地的玩艺儿,嘴上的功夫却十分了得,逗着呢,招笑着呢,怎么样,哪天空闲了,咱爷儿俩一块儿去瞜瞜?”
允歌沏好一碗茶默然无语地递到了王爷跟前。阿彦涛凑近站了,说道:“不好意思了五爷,偏您了,马麻子的玩艺儿奴才和小妹已经亲眼见了,嘴里的活儿确实地道,就凭一把破扇子,一条手巾,一块醒木,还摇着个破拨浪鼓,也就邪了门儿了,听的人个个乐得前仰后合,即便刚死了娘老子,也不由你不喷出笑来。最拿手的段子是《古董王》,什么‘古董王治罗锅’,‘古董王糊驴’,可说是段段精彩。听人说,他原先是躲在布帐子里表演口技的,不知怎么竟从里边溜达了出来。”
“老阿,本王爷这就要责怪你了,”奕誴道,“有这么有乐子的事儿你一个人独吞,还隐瞒了不告诉我,哪天我得罚你把张三禄或是马麻子约到我府上,让他们单独给我说上一段。”
“这事您就交给我了。”阿彦涛一面说一面从书柜里抽出一叠手稿来,“这里有小妹写的一篇名为《风流词客》的鼓词,描述的就是马麻子说相声这档子事。请王爷指教。”
“哦,允歌还有这一等才能?”奕誴兴致勃勃地打开了手稿,只见一码的娟娟小楷,开头便是:
有一人是京都顺天府宛平县人氏,
原籍姓马他把相声装。
“开宗明义,通俗易懂,不赖!”奕誴赞道,隔过几段又接着往下看去:
或说些君圣臣贤千载盛,或讲些父慈子孝一门昌。
或说些夫和妇顺歌宜室,或讲些弟忍兄宽悔门墙。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欢喜虫儿第四章(3)
或说些朋友之交联一体,或讲些师徒之道教同堂。
或说些文官武将怀忠勇,或讲些志士愚人别圣狂。
或说些士农工商各守分,或讲些渔樵耕牧不同行。
或说些高僧明道修行好,或讲些才子佳人情意长。
或说些怨女痴男空抱恨,或讲些义夫节妇永留芳。
或说些风花雪月实堪赏,或讲些剑佩琴书趣不忘。
或说些离合悲欢真世业,或讲些喜怒哀乐本天良。
或说些红炉暖阁称豪富,或讲些白屋寒门耐苦伤。
或说些酒肆茶坊恶习气,或讲些花街柳巷好风光。
或说些礼义廉耻修德业,或讲些奸盗邪淫惹祸殃。
还有那锦上添花雪里送炭,不过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好话之中必掺着趣话,他呕得那古板之人都笑断了肠。
“写得实在是不错,够了传神!”奕誴问道:“只不知这词儿配上弦子、八角鼓,能唱不能唱?”
“差不大离儿,前几天奴才和小妹还试着唱了一遍呢,倒也上口。要不要听我给您哼几句儿?”阿彦涛随手将八角鼓递给了允歌。
奕誴赞赏地看了她一眼,“你也通五音六律么?太好了,哪天闲在了,烦你去我家里唱上几段成不?对了,我新近在米市胡同看好了一处宅子,等搬过来,离你这儿就近多了。”
“这还不是您发句话的事?能伺候您老人家让您老人家高兴,是我们当奴才的福分。”阿彦涛说道。
奕誴拿过允歌手中的八角鼓,抚摸着那花纹斑驳的蟒皮鼓面说道:“这玩艺儿光会唱还不行,八角鼓不是一件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