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每每濒临死亡的那一刻,总是突然从凶残的恶人身后探出周晓晓的面孔来,她像那探进深渊的月光,轻轻开口说道:“别怕。”一双莹白的素手就破开浓黑,将他从地狱的边缘拉了回来。
“醒醒,醒醒。”
俞行知感到有人在轻轻拍着他,他在梦境和现实中恍惚了一下,醒了过来。
“做噩梦了。”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地说,“别怕。没事了。”
他睁开眼睛,看见梦中反复出现的面孔真实地就靠在自己枕边,黑暗中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关切地看着自己。
一只温软的手从被子里伸过来,握紧了他的手。
周晓晓轻声安慰他:“没事的,你是做梦而已,我们已经逃出来了。”
上天还是眷顾我的,在如此的苦难之后让我有幸遇到了她。俞行知闭上了双眼,对自己说。
接连几日城内城外人仰马翻,林家大公子林秉仁亲自出马,四处追寻杀弟仇人,却不知二人就住在他眼皮子底下的客栈里。
周晓晓每日只管精心照顾俞行知,端汤送药,为他调理身体。过得几日风声慢慢松了,小二哥前来告诉他们城门解禁。周晓晓大喜,方才结算房钱,不紧不慢地离开。
途中周晓晓采购一辆不起眼的牛车,两人一坐一卧,悠悠然地赶着黄牛,出到城门口,守城的卫兵在二人脸上和空落落的牛车里瞟了一眼,轻轻将二人放行。
先前险象环生,此刻逃出生天,走在城外的小道上,便是荒芜的野外也别有一番让人胸怀大畅的感觉,两人相顾一笑,都不由心松一口气。
只觉得此刻暮霭沉沉楚天阔,天地宽广任我行了。
此刻唯一的问题是俞行知的伤势,如今还在林家势力范围,因着前车之鉴,周晓晓不再敢寻医问药,只能沿用李家屯那位医生开好的药物胡乱治疗。
俞行知的性格十分坚毅,再痛苦也都一声不吭,最多也只是闭上眼双眉微蹙。
是夜,两人露宿在荒野,山下虽不似雪山上那般严寒,但依旧寒意凛然。
周晓晓蜷缩在牛车上,默默聆听着野外的深夜里各种寂静之声。
她感到身边的人极其轻微的挪动了一下身躯,片刻后又轻轻的一动。
周晓晓翻过身,果然借着篝火的光亮看到俞行知紧皱眉头,疼苦得甚至冒出了冷汗。
“疼得睡不着吗?”周晓晓问。
在明暗不定的火光中,她看见俞行知迅速调整了表情,缓缓吐了一口气,方才轻轻地回答她:“不碍事。倒是扰到你歇息了。”
“我给你说个故事吧,听一听也许能分分心?”周晓晓半托脑袋,在肚子里把看过的各种小说话本转了一圈,挑了一个耳熟能详又比较契合古代人三观的故事。
第8章
“这个故事发生在钱塘江边上,年代不可考。有个叫牛家村的地方,比邻而居着两家猎户,一家姓郭,一家姓杨,”
她看俞行知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也就在脑中把射雕的情节理了理,缓缓说起来,“两家人相处得亲如一家,又恰好两位主妇呢都同时有了身孕。于是他们就约定,如果双方生的都是男孩就结为兄弟,一男一女就结为夫妻……”
萧萧草木,漫漫寒夜。俞行知听着身边响起婉转动听的女声,那声音轻柔地领着他进入了一个新颖奇特侠骨柔肠的世界。
那世界中有快意恩仇也有儿女情长,闻之令人荡气回肠,深陷其中,一时竟忘却了周身疼痛。
她究竟是谁?
俞行知在心中想。
他绝不信周晓晓是一个普通的烧水丫头。
周晓晓的骨子里就没有半点作为奴婢,甚至于没有作为女子的谦卑之感。
她和时下的女子不同,她自信且洒脱,灵惠极致到玄妙,就像是在一个没有束缚充斥大智慧的环境长大的女孩。
她虽然也极力在模仿,但却依然不时流露出一些和世人格格不入的言行举止。
此刻她背对着篝火,柔和的火光把她的轮廓勾勒出一层细细的金辉,她用拨动人心的声音,娓娓地述说着一个奇幻的故事。
俞行知微微启齿,脱口想问一问,你到底是谁?
是人是妖?
来至何方?
然而他飞快的抿紧了双唇。
不能问,他对自己说。
他担心只要口一开,这如梦幻泡影的温暖场景,就会瞬间破裂。
只剩下潇潇草木,寂静寒夜和自己伶仃一人。
不论她是狐仙精怪,神鬼佳人,只要她愿意陪着我,我可以永远不问来处。
他感到自己的心慢慢地跳得快了起来,被一股玄妙的幸福感慢慢充满了,不知何时缓缓进入梦乡。
俞行知在清晨醒来,篝火早已熄灭,身边空无一人。
荒野浓雾弥漫,寒冷且寂静。
他撑起自己的身体,举目四望,心中担忧昨日荒谬的想法会一语成谶。
突然,一阵窸窣之声。
草叶纷飞处,男装打扮的周晓晓一跃而出,奔跑中带起的细碎冰霜甩了一脸。
她手上提着一尾活鱼,抹了一把脸,哈哈笑道:“边上竟然有一条小溪,你看我抓到了什么?”
俞行知不由得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在他笑的那一刹那,晨曦恰好破开浓雾,清晖降临人间。
这个温润如玉的君子静坐于野,然而他眼神中却流连着灼灼之意。
周晓晓一下读懂了这种含蓄的情意,她感到自己冰封的心湖一寸寸的融化开来。
玉阳镇是一个有着千年历史的古镇,因镇头一座名为玉阳的古桥搭着镇子和省道而闻名。省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多,桥头也就汇聚了几个镇上乡民挑出来的点心担子,茶水摊子供过往行人歇脚之用。
这一日,午时方过,远方悠悠的驶来一架牛车,驾车的小哥年纪颇轻,身手很是爽利。他将车停在桥头的榕树边上,翻身下车,掀开蓝色碎花的棉布车帘,从车里扶出一个身怀六甲的年轻媳妇来。
那女子身材分外高挑,容色殊艳,性格似乎十分腼腆,在丈夫的搀扶下慢慢地挨着树根坐下,手脚掩在袖裙中,背对着人。
只露出黑压压的发鬓和一点莹白的侧颜,却也显出云鬓仙姿,美人如玉。惹得几个年轻的小贩都忍不住不时拿眼偷瞧。
“你在这里坐一下,透透气,我去买点吃的。”那小哥显然很稀罕媳妇儿,行动时处处温柔小意,体贴细致。
看得几个摆摊的村妇不免心中泛酸。
凉茶摊的袁大婶用手肘捅了捅卖炊饼的孙寡妇。“瞧那小两口子的粘糊劲儿。”
“不就是怀个娃子,恁地拿三做四的样子。”孙寡妇将口中的瓜子壳啐在地上,“看上去也是小家小户的,怎得就那么金贵了。”
“休要如此说,这小娘子长得倒是着实俊秀。俺在城里张家讨过生计,要俺说那张员外家的千金小姐也比不上这位。”卖豆花的豆花嫂接口道。
“端得是一副好容貌,难怪她男人愿意捧着惯着,看我们村那几个泥腿子,都在偷瞧呢。”
这边一群妇人自以为小声的叽叽喳喳,没人留意树下坐着的“美人”耳朵微微动了动,耳尖慢慢地红了起来。
那小哥栓好牛车,笑盈盈地走了过来。
要了两碗豆花并几块炊饼。
大家才发现这小哥身量虽然不显,但却是个眉目分明的俊秀样貌,人物利索,言语大方。加之说话时似笑非笑的双眸,将翘未翘的嘴角。显得有那么一点坏,又有那么点恰到好处的温和。
正是容易讨女性好感的类型,几个妇人都对他热情招呼了起来。
他靠着豆花摊子,一只手抛接着几个铜板,一边笑眯眯地道:“大姐,来两碗豆花,一碗甜的并一碗咸的。咸的这碗多要浇头,甜的这碗只要淡淡的一点味儿。我媳妇儿口味比较淡。”
豆花嫂一面低头打着豆花,一面下意识用手摸了摸脸颊,那里有一块淤青,是前夜被她喝醉了酒的男人老拳头打的。她心里想着:“要是我男人也有这份细心体贴。就是让我日日五更起来磨豆腐到夜半也成。”
那小哥,也就是男装打扮的周晓晓,端着豆花回到榕树下,一面憋着笑一面将豆花炊饼递给俞行知。
她挨着俞行知坐下,一边吃一边忍不住道:“我都听见了,都在夸你长得美。哈哈。”俞行知饱含无奈地看她一眼,眼眸中带一点纵容和羞恼。
周晓晓也就哈不下去了,尴尬地摸摸鼻子,心里想:“这人也太端方了,半点不好开玩笑。周晓晓,这可是在古代,你正经一点。”
两人于是并肩坐在树下,默默地喝着豆花。正午的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撒了一身斑驳的光影,手工磨制的豆花既香且醇,周晓晓正喝得浑身舒坦。
突然一个好听的男中音轻轻地响起:“在下……嗯……我男装姿容更胜。”
周晓晓惊得差点倒了碗,这话居然是从循规蹈矩的俞行知口中说出的。
虽然这笑话说得又尬又冷,还慢了几十拍。
她却觉得心中像燃起一个小小火苗。
原来不只是自己一个人在改变在适应,对方也在很努力地试图改变自己迎合她。
这个意识让那小小的火苗越燃越大,火势在俞行知温润的目光中迎风而涨,渐成燎原之势。彻底破开周晓晓心中冰封的世界,一时春晖降临,万物破土复苏。
俞行知大概是斟酌了许久,才憋出这么尴尬的一句大违他本性的冷笑话。这会自己倒是被窘得满面飞霞,只显得容色无双,艳若桃李。
周晓晓被他女装下的美艳逗笑,她想说,要不是因为你穿着女装,我就亲你一下。好在她还保留了点理智,没把这个惊世骇俗的话说出口。临了改为搭着俞行知的肩,凑在他耳边悄声说:“走了这么些天,应该比较安全了,要不要一会找个地方让你换回男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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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郊野道,僻静无人处,停着一辆朴实无华的牛车。
周晓晓坐在车头,晃悠着一条腿,想着心事。
她想着方才在树下歇脚的时候说的最后那一句话。
是说错了什么吗?
那一句话说完,俞行知简直嘭得一声从耳朵到脖子全涨红了。
又是哪个词不妥当吗?
没有啊?
哦,那是动作太亲近了。
勾搭了一下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说话。他就不好意思了。
这几天下来因为坐卧不避,混得比较熟悉,自己难免有些忘形。
他确实是一个很迷人的男子,很吸引我,也对我有意。
周晓晓摸了摸下巴想道,但确定要和一个跨越年代的古人谈一场恋爱吗?
在这个牵牵手,说说情话就算得上私定终身的时代,也许结婚前都连一个吻都不被允许。
而且结婚这种事,周晓晓扶额叹息,即使我将来愿意结婚,在这种严格讲究门当户对的时代,他那种高门大户我也估计也就够资格做个通房丫头什么的。
还是算了吧,周晓晓,理智一点,成熟一点。她对自己说。
话音未落,车帘拉开。
俞行知探出身来。
他换了身极简的男装,那如画的眉目冲着周晓晓那么浅浅一笑。
一瞬间周晓晓感到毕生所学的言语都那么苍白匮乏。
当真是青松劲竹不足喻他之态,绣虎雕龙难拟他之雅。
其形巍巍如玉山之将倾,其姿朗朗若明月之入怀。
青竹玉映,盛林下之风。
俞行知颜值高周晓晓她是知道的,然而之前是在兵荒马乱的情况,双方都是处在最为狼狈的状态下。
此刻方才可以说是初次直面他正常的容颜。
周晓晓素来就个颜控,这一撞面间猝不及防顷刻沦陷,做了半日的心理建设全线溃散。
什么理智成熟都化作虚无。
她感到脑中蒙成一片。
管什么封建礼教,我看上了,我心动了,他也对我有意,为什么不能接着?
我是不是傻。
她想到,大不了我就只谈这一路的恋爱,回头不合适再各分东西,这种级别的男神,那也是我挣到了啊。
第9章
俞行知向来是京中公认的美男子,便是皇帝也曾亲口赞过俞家五郎美丰姿。自小起不论到哪里他都会成为被关注的焦点。
容姿过盛,一度成为他的一种负担。然而方才在车内整顿好衣冠之时,掀开车帘之前,他顿住了一刻,他初次地感到了一点不够自信和忐忑。
他勉强掀开车帘,抬头看去。
蒹葭苍苍处,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正看着自己,那人微微张嘴,毫不掩饰的露出了惊叹之意。
俞行知方才轻轻放下心来,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有些感谢上天给了他一副好容貌。
周晓晓虽不像早先装疯卖傻时那样邋里邋遢,但她本就不是一个艳丽的容貌。
她身姿修长,性情洒脱,穿着男装,倒显得有些英气勃勃。只有一双圆溜溜的杏眼,特别灵动有神,一笑起来,好像有点点星光碎散在里面,晃得人心神动荡。
俞行知看着这双眼睛慢慢向着自己越靠越近,感到方寸大乱,恪守了二十年的礼仪教化一朝破功。
眼前那微微勾着嘴角的双唇,近在咫尺,轻轻开合说着什么他已经完全听不清了,一股最为原始的欲望驱使着他,他的心跳如鼓一声声响起。
只要我低一下头,低一下就可以亲到她。他的目光有如实质地凝固在眼前淡淡的薄唇之上。
然而最后一刻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握紧了拳头,他闭了一下眼睛,心中骂了自己一句:“荒唐!”
然而当他闭上双眼的那一刻。一阵柔软的触感碰上了自己的双唇。
俞行知只觉脑内一声轰鸣,顿时九天齐坠,万物失色,他深陷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涡旋之中,遵循着本心,回应,再回应,索求,再索求,不断加深这个吻。
许久二人才气息不稳地分开,看着对方面红耳赤,听着对方心跳如鼓。
我是不是干了什么坏事,他好像没经验,周晓晓舔了舔嘴唇,想到,太冲动了点,不过这感觉真是太好。
男孩子闭上眼睛,就是要你亲他。
虽然这位可能可能不懂这个道理,但那是因为代沟,不是我的错吧。周晓晓暗搓搓地想。
俞行知收拢了一下紊乱的气息,低低地说:“皆是我的不是,唐突了你。”
不不不,你道啥歉,周晓晓在心里说,是我唐突了你,我占了你便宜。但她不开口,她有点坏心地想看着眼前这手足无措的男人要说什么。
“然我真心悦汝,此情天地可鉴。”俞行知握住她的手,用低沉的声音斟字酌句道来:“待回到京城,我便禀知高堂,三媒六聘,聘汝为妻,永结秦晋之好。你可愿意,你……你可明白。”
这……这就求婚了?周晓晓不知道该惊还是该喜。所以说这是一个多么保守迂腐的年代。但为什么我感觉这么甜,她想到,他真的很好,我也真的喜欢他,虽然背景年代奇葩了点。如果他能主动亲我一下,我就答应了。
她闭上了眼睛。
她感到一个吻温柔地慎重地落在她的唇上,像是一个保证,又像要恪守某种约定。一触而止,不再逾越。
好吧,那我就答应了。她在心中叹息。
两人离了玉阳县,取路陕西,徐徐望凤翔府路上来。
一路穷山峻岭,寂静孤村,免不了披云带月夜宿荒林。①
某日行至一繁华之地,名曰汉中,因打听得城内有位知名的骨科圣手,二人进城寻医问药,诊治一番。又抽空去骡马市场将牛车卖了,换置一辆更为便捷的马车。
及至出城时已是漫天红霞。
出得城外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