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警官谈到这件事总是唏嘘,而后来他又听过一次这个女人的消息,听说他丈夫把她的腿都打折了,然后将家里的钱全都卷走,直到那种时候,那个女人才终于醒悟,明白家暴这事情是改不了的,终于肯选择离婚。
可眼前的这人,又是怎么样的呢?
他细细地打量着坐在床头抱着孩子的单静秋,她身材很瘦,身上全是伤,抱着厚实的纱布都能看到边角露出的旧伤痕迹,由于有一刀在背后,也没法平躺,此刻正略弯着腰认真地同怀里的喻言泽说着话,他在心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只希望这位做母亲的看看自己、看看孩子,选一条正确的路,否则他们努力的这些,也于事无补。
“您好……”单静秋先注意到了进病房的警官们,她抬起头,露出了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她冲着警官们局促地笑了笑,然后便凑近了儿子的耳朵,轻轻地吩咐他出去:“阿泽,妈妈有事情想要和警察叔叔们说,你先到门口去等好吗?等一会就好,你在外面不要乱跑,要乖乖地知道吗?”她说完话还伸出了小指头,做出了个打钩的手势,在和儿子拉钩盖章后,这才把他放到地上。
喻言泽一落地,便趿着医院里护士给妈妈备的拖鞋往外跑,由于鞋子挺大,他的小脚丫也只能勉强挂在上头,往外走着的时候发出了挺大的声音,走到李警官旁边的时候,他忍不住停住了脚步,神秘兮兮地冲李警官招了招手:“警察叔叔!”他努力压低声音地叫着。
“怎么了,阿泽?”李警官蹲了下来,学着刚刚单静秋称呼喻言泽的样子喊着,努力把他那张有些严肃的脸挤出柔和的样子。
“你答应我的哦。”喻言泽忍不住露出了个有些带着祈求的眼神,向李警官伸出了手,等到对方笑着同他也拉钩盖章后才满意地跑了出去,由于个子还不高,在外头呆呆站着的他,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李警官用眼神送着这小男孩一直到门外,才回过头来正对着病床上的女人,他说话还挺客气,但也脱不了那固有的模式化:“单静秋是吧?我这边是派出所的民警,我姓李,这位是我的同事姓徐。”他往旁边一指,小徐也跟着点了点头,“现在我们先做一份笔录,我们这边想了解一下情况,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单静秋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握在了一起,十指纠缠的样子能叫人一眼看出她内心似乎有些慌张,她眼神往下,瘦削的脸庞看起来分外鲜明,而吐出的声音也带着那股子虚弱气:“……警官先生,是这样的,那天晚上我带言泽从学校下课回家,我就去裁缝店老板娘那拿任务,我们家情况不景气,之前家里的钱已经全被喻一浩拿去赌了,我快回家的时候,老觉得心慌,便走得很快……”
她娓娓道来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只是每每提到喻一浩,李警官都能注意到她下意识紧张得连指头都蜷缩了一下的模样,又发觉对方从头到尾没有称呼喻一浩为“老公”或者“丈夫”,他心里头也有了些成算。
旁边的徐警官正做着笔录,手下的笔迹可以说是龙飞凤舞,估计只有医院里头大夫开的病历才能作为对比,可只有他自己心里头清楚,随着单静秋的叙说,他的手究竟在那笔杆上头使上了多少力气。
他忍不住在心中暗骂那人渣,尤其是想到此刻门外那个瘦弱的小男孩、眼前这个被折腾得虚弱的女人,再想想那份李警官交由他看的笔录,他便忍不住地想要作呕。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事情就是这样的。”单静秋终于将当晚的事情尽数讲完,只是才讲完她便忍不住祈求地看向了李警官,眼神里似乎含着泪,“警察先生,我虽然已经对我的丈夫没有感情,可我不是那种杀人放火的人,当时也只是因为他拿了刀子出来,我只能躲开,只能把刀子压回去,我没打算伤着他的……”
她神色哀切:“我只是还不想死,我害怕如果我就这么被喻一浩给害了,我的儿子要怎么办……”她说到这,终于是动容地落下了两串泪水。
李警官有些沉默,之前他从喻一浩听的那个版本他虽然没打算采信,可就这么把喻言泽和单静秋说的拼接在一起,他也感觉有些不寒而栗,的确喻一浩是喝了酒,可这把孩子拿起来就摔,木制的衣架想着往孩子哪里杵,若是妻儿要反抗甚至动刀子?这分明已经不是单纯的暴力,已经是对两人产生了生命威胁了!
“单女士,那你现在想怎么解决这件事?”李警官小心翼翼地问道,他能感觉到身边的徐警官也跟着他的问话,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这个上头。
单静秋深深地凝视着李警官,眼神从彷徨、到犹豫、最后全是坚定:“李警官,我希望他能进监狱,我想要和他离婚。”她的声音在这病房中似乎掷地有声,震得对面的两位警官也跟着有些恍惚。
“你确定?”徐警官没忍住,下意识地便问,他认真地看向对方,生怕对方只是一时冲动,毕竟他进派出所头一件事就是打下手整理卷宗,现在离婚在小城市里还是件时兴事,到时候风言风语可不少。
单静秋的眼神一直停留在病房面对走廊的那扇窗户上,能看到那个背对着他们的小小后脑勺,正在蹦蹦哒哒地跳起来看着楼下的风景,她的心软成一团,现在的喻言泽还是个孩子,心里头还全是一片蔚蓝,她怎么忍心,让这个孩子的那片蓝天一点一点地变为乌云密布呢?
她轻声地说着:“我确定,徐警官,你可能不了解,这几年,我带着阿泽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日子,其实我不是不想和他离婚,只是要离婚没有那么容易。”她苦笑了下,“阿泽要念书,户口本我的证件都被喻一浩藏起来了,我们的房子被他赌没了,户主是他,我们又能怎么样呢?”
她笑着笑着,眼泪又落了下来:“是,名声也重要、面子也重要、婚姻也重要,可是命不重要吗?孩子不重要吗?我只想彻底地离开这个地方。”
她的话说完,就连徐警官的心也酸涩了起来,他忙不迭地解释着,生怕对方误会了他:“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和你确认确认……”
“小徐,你别说了,我来说。”李警官摆手示意搭档停下,认认真真地同单静秋说起了他们的打算,倒是让单静秋心里有些发愣,没想到一切比他想的还要顺利:“是这样的,我老实告诉你,你的伤虽然很严重,但是在量刑中绝对不重,毕竟你没有出什么大事……”他有些回避对方的眼神,分明那天晚上,要是晚点送来,这人也许要出了性命,可是实际上却很难认定到那么严重,更别说这还不能严格的定义成故意伤害,没准还只能按照家暴虐待罪来计算。
“没事的李警官,我明白。”单静秋笑着点了点头,“您接着说就好,我能理解的。”
单静秋越是这样说,李警官的心里头越是堵,他忍不住发了誓,起码他得帮着这对母子逃脱这只中山狼,他看向对方说得认真:“既然我们已经达成共识,那么我们有以下两个方案必须要完成。”
他伸出手指,说了起来:“第一个要做的方案,我会先和喻一浩沟通,要他主动和你离婚、让你把户口迁走,我这边会告诉他,他如果不想坐牢或者做太久的牢,就需要你这边提供的谅解书,而你就咬定了你的要求是离婚和迁户口,这个我需要你坚定。”
单静秋点了点头,没吭声,心中有些讶异,这和她一开始的想法倒是殊途同归,那天晚上她就算反身把喻一浩杀了她都能做得到,可她终究是个普通的现代人,无论眼前的人多么人渣,真让她动手杀人,她还是做不到,更别说挡着喻言泽的面动手了,这和喻一浩又有什么不同呢?
所以打一开始,她就定好了要利用谅解书,或者是调解的方式来先把孩子和他从家里头套出去。
“第二个方案……”李警官认真地强调道:“我要告诉你,因为你要做到第一步,所以不可避免的,喻一浩他会减刑,甚至不用被拘留,监视居住也是有可能的,这就导致他很可能会出来骚扰你,那么第二个方案,我想知道你们承受得住压力吗?哪怕周围每个人都知道你的丈夫家暴你,差点让你出事,包括你的孩子,也是一样,你们能承受吗?”
单静秋坚定地点了点头,她笑着说:“李警官,我死都不害怕了,而且我也想过了,我之后打算带着言泽换个城市生活,换个环境,会对他更好。”
“好的,那么我们就先来做第二步,我再去和喻一浩沟通第一步,你就……”李警官开始认认真真地说了起来。
窗外的风吹过,一下吹起了窗帘,边缘轻飘飘地蹭到了喻言泽的脑袋,小小的他兴奋地跳了起来,试图够着窗帘,却怎么努力也碰不到,甚至还差点把不合脚的大拖鞋给弄掉了。
……
“哎哟,小吴你们也来了啊。”b城电视台新闻拍拍报的主持人小施拿着话筒脸色很是不好看,她看了看身后的摄像记者,示意着对方加快速度。
“哎哟,怎么小施姐你也特地来了呀!”小吴忍不住挤兑,这电视台可以说是异军突起,生生在他们报纸上咬肉,若不是这年头电视还算是半个奢侈品,估计他们b城晚报早就不知道要去哪里喝西北风了!她一边说着话一边也跟着加快脚步,这小小一个医院哪能有那么多破事,她能猜到对方肯定也是为了同一件事情来。
小施差点没给对方翻个白眼,她只恨这消息怎么不是独家,台里领导早说了,这正规新闻有国家在安排,他们应该要找突破、找创新,一定要在电视台上播出具有社会热点、具有爆点的新闻!才不会吸引不了观众的注意力,可这观众的注意总是有极限的,总不能让他们播送同一条新闻吧。
“我说小施姐,咱们也没必要吵架。”小吴亲昵地凑了过去,强行地挽住了小施的手,“这件事情我们已经事先和派出所民警稍微了解过了,全程具有非常多的爆点,也很值得播出,我们完全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播报,这样你好我也好,毕竟你们新闻晚上就能放,我们可得等到明天早上才能发出去,你说呢?”
她昨天一听闻未婚夫说的这个案子,她心里头也一肚子火,她是从村子里头出来的,以前他们村子里最流行的就是吃饭睡觉打老婆,孩子不揍就揭瓦,倒不是像是案子中的这种要杀人的家暴法,可那种习以为常,好像随便动两下棍子不像是什么事情的风气,让她小时候很是受过委屈,所以现在便越发地接受不了这种事情。
她接这个案子,一是受了未婚夫的委托,二也是可怜这母子,并不打算和电视台争个高低,如果真能帮上这对母子,她倒是不介意让步一步。
“成,那我们一起去采访吧!”小施被小吴这么一捧,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没好意思多说,便也和对方挽着手和事先打听好的喻一浩病房走去,决心和对方好好合作。
医院很小,两人没一会就走到了喻一浩病房门口,两个警官就像门神一样矗立在那,引着她们二人进去,便不吭声地站在旁边守护。
“喻先生,我们这边是b城电视台的,我身边这位是b城晚报的,我们最近接到这个网友的热线电话,告诉我们发生了这样一起案子,想和您了解一下情况。”小施笑了笑,露出了个酒窝,异常平易近人的说道。
喻一浩下意识地便用他带着几分猥亵的眼光上下打量了对面的两个女人,好半天才摇了摇头,不肯吭声,他可搞不懂什么电视台晚报是什么玩意,他也不乐意管。
“是这样的喻先生,我们这边呢,是提供这个五十块钱的新闻补助的,用来采访新闻的当事人……”小吴笑着从包里掏出了五十,往喻一浩那边递了过去,这也是徐警官事先吩咐的。
“成,您这有报酬不得早说嘛?您要问什么事,尽管问,我没什么不能说的。”喻一浩这时候可丝毫不觉得肩膀痛了,直接探了过去,一把把那一叠钱抢到了手中,在手指上吐了口唾沫便开始数了起来,分外地美滋滋,他可没多想,他只觉得这回和上回不都没两样吗?顶天了也就是关他个十几天,就能出去,到时候他可还得要有钱花。
小吴和小施对视一眼,克制住内心的厌恶,把问题又问了一遍。
喻一浩的眼睛忍不住这么一转,在心里头有了盘算,他用好的那只手用力地拍了下床,异常愤怒的说了起来:“我给你们说,记者小姐,这娶妻要娶贤惠,像是你们这样好看又善良的才好,可不能像是我老婆一样,我给你说,我娶了我家里这个败家媳妇,可是倒霉透了!”
他说得一时兴起,还挥舞起了手,牵扯到肩膀的伤口才在叫唤了一声之后稍微消停了点,然后他便眼神一亮地指着自己的伤口,说了起来:“我给你们说,我这个老婆,可是出了名的毒辣,前头她自己把自己打伤了,然后报警说我打人,害我被警察抓去拘留了十几天,我好不容易回家了,她又要赶我出来,这回她直接拿刀子砍我啊!也不怕要了我的命!像是这样的蛇蝎妇人,你说要这种人有什么用呢?”
喻一浩这张嘴巴倒是挺快,分明那摄像机开始录制没有多长时间的功夫,他便讲了一堆没头没尾的东西,声色并茂,就差没抹眼泪了,只说自己多年来是受了泼辣老婆多少欺负,天天在家被打,没半点男人尊严。
“喻先生,那您为什么不和您老婆离婚呢?”小施开口便问。
“我?”喻一浩指了指自己,尴尬地笑了两声,“我只不过是看在她是我老婆的份上,这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怎么想呢,总是觉得两夫妻在一起不容易,虽然她泼辣,打我我都忍了,可这回啊,她连刀子都动,我可完全忍不住了!”
小吴便也忍不住开口追问:“喻先生,您说您老婆常年打你,不知道你身上有什么伤口可以要我们拍一下?这样对于观众、读者来说比较有说服力。”
喻一浩身子一僵,他这无非是空口说白话,他身上哪有什么伤口不伤口的玩意,想了半天,他便艰难地把膝盖的裤子挽了起来,说起了自己的悲惨经历,可正当他说到一半的时候,似乎有什么不对劲了起来,他忽然感觉有一股剧烈的疼痛击中了他,先是背后,再是手上,疼得他死去伙来,似乎有人生生在他肩膀划了一刀一样。
他直接在床上翻滚了起来,叫出了杀猪般的叫唤,这时候大脑已经不会思考,只能疯狂了地叫唤:“那臭表子砍我的伤发作了,我要疼死了!我快受不了了!”他滚得太厉害,甚至把床头的水杯直接打翻,可任凭还带着些热气的水打到手上,他都无知无觉,像是痛得死去活来一样。
而李警官自是赶忙帮他叫来了护士和医生,花了好些人才按住了他,他们小心翼翼地观测着他的情况,却忍不住地对视一眼,露出了狐疑的表情,这……这是什么情况?
“请问医生,这位喻先生目前是什么情况?”小施忍不住往前一步便问,身后的摄像机还在继续运转。
那医生扶了扶眼镜,露出了有些不自在的笑容:“在这位病患刚刚入院的时候,我们已经做过全套的检查,可那时候他无论是骨骼还是身体的外表都仅仅有膝盖和肩膀两处伤,也不算太重,缝合处理后一直在正常恢复中,刚刚我们再次检查,他也确实没有出什么问题……我……”那医生有些难堪,停住了话。
“那究竟是为什么喻先生会叫唤成这样呢?”
医生压低了嗓音,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