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的心里,已经信了她的话,因为,他的太子弟弟曾经跟他说过类似的话。
四年前,叶轻歌从遥州平叛回京,负了一身的伤,却笑逐颜开,就像只是去外头玩得一圈似的,玩得还很开心,眉眼甚至还透出幸福的气息,完全看不出他曾经经历了一场怎样的腥风血雨和性命之忧。
兄弟俩私下相处的时候,他问起叶轻歌此次平叛之行所经历的各种艰险,责怪他不知保重身体,叶轻歌却得意地告诉他:“哥,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遥州平叛,因为啊,我在那里遇到了我命中注定的妻子,三年后她就十六岁了,我要亲自去遥州迎她入宫!”
他当时吃惊得无以复加:“你、你伤成这样了,还跟哥哥开这种玩笑?”
任谁听了都不会信的,因为啊,他这个弟弟命带桃花,打出生起就具有盅惑人心、近乎致命的魔力和魅力,即使他什么都不做,女人也会飞蛾扑火一般地受他吸引,而他也有着风流多情的浪子情怀,身边从来不乏特别或出众的女子,但他从来不曾对任何认真女子。
他无法相信这个年方十八、魅惑人世的弟弟会爱上一个年方十三岁的小姑娘!
叶轻歌没有解释,只是神秘地微笑:“我命中注定的妻子,三年以后一定会成长为这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女子,到时,哥哥你见到她后,就会相信我对她的感情有多真了。”
那时,这个弟弟说得如此骄傲、自信,他几乎就信了这个弟弟的话。
而后任他再怎么追问,这个弟弟都以“这是我和她的秘密,连哥哥也不能说”为由,再也不提这件事。
没多久,叶轻歌突然遇袭,受了重伤,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一直卧床养伤,几乎不见外人,而这两年间,影如梦天天往宫里跑,事无巨细地照顾叶轻歌,叶轻歌大概为她的痴情和付出所打动,不再处处回避她,与她的关系由此变得亲密起来,他病愈后没多久,两人就订下了婚期。
夜英弦本就没把弟弟所说的“遥州艳遇,一见订终身”当一回事,随着后来种种变故的发生,他早把弟弟那时说的话给忘了,直到现在,当梁红叶提及这段往事,他终于想了起来。
弟弟亲口所说,梁红叶转述,加上洛红妆的举止,还不足以这件事的真伪吗?
而对于稍早时候,叶轻歌亲口说他不认识洛红妆的话,他也并不怀疑,他可以推测出:轻歌大概是因为那场大病的缘故,彻底忘了洛红妆,而洛红妆却没有忘记,执着地追寻叶轻歌,结果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该怨谁呢?该恨谁呢?这一切,到底都是谁的错呢?
连他都想不明白。
当了解到的真相越多,他越是惆怅,越是无法释怀:一个美好的女子,一个本应美好的故事,怎么会演化成这样的悲剧?
“王爷……王爷?”怯怯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来。
他带着几分忧郁的目光,看到洛红妆担忧的脸。
他勉强一笑:“我信你的话。”
洛红妆鞠了一鞠:“谢王爷信任。”
他又疲惫地摆摆手:“本王累了,要回去歇息了,今晚的话,你莫要告诉任何人。”
“除了洛姐姐和王爷,我谁也不信,我不会跟任何人说这些话的。”
夜英弦苦涩地笑了一笑,落寞地转身走开。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是找到洛红妆的尸骨,给她一个厚葬了。
正文 最后的证人
一片交叠的大树枝叶,轻易地将世界分成上下、灰白两层。
枝叶以上,是湛蓝清澈的晴空,阳光灿烂,鸟掠长空,枝叶以下,是阴森不祥的乱坟岗,杂草丛生,空气中泛着难闻的气味,草丛里不时传出古怪的悉悉索索声,也不知是什么恶心的东西爬过。
“王爷,就在这儿。”吉安在一个小土包面前停下,“这就是洛姑娘的坟。”
“坟”这个字太抬举这个土包了。
土包高不过膝盖,长不过臂,上面已经长出手指长的杂草,至少已经垒了一段时日。
终于找到了洛红妆的“坟”,但是,夜英弦却有种恍然如梦之感,无法确定面前的土包就是她的坟墓。
只是一个貌不惊人、灰不溜秋的土包,除了上头插的一块木板上写着的“洛红妆”三字,与洛红妆能有什么关系?
四周高高低低的土山,全是层层叠叠的乱坟,宫里那些没身份、没地位的太监宫女和犯了过错被赐死的低级嫔妃们,死后就直接拉来这里,随意埋了,至多插块写着、刻着死者名字的木板、石头或石碑,可以让亲友有个烧香祭拜的地方。
但是,入了宫门,便与外头的世界没有关系,埋在这里的人,又有几人能“享受”亲友的祭拜?
而洛红妆,怎么能成为这里的一员?
“王爷——”吉安见他久久不语,只得小心翼翼地提醒他,“王爷,天快暗了,此地不宜久留……”
夜英弦抬眼,有些漠然地道:“挖——”
他的两名侍卫二话不说,抡起手中的锄头和铲子,往土包上一插,瞬时土飞草散。
没一会儿,土包就没了,地面上露出女子乌黑散乱的长发和隐约可辨的花色衣裳来,以及……令人作呕的腐臭味。
没一个人吐。
夜英弦盯着泥土和脏衣中隐约露出的腐肉、虫蛆和白骨,目光漠然,身体麻木。
这就是洛红妆?
只应天上有,人间哪能见的洛红妆?
他以为他会心痛,会无法呼吸,但是,他没有任何感觉。
他不接受这样的存在!
他不承认这具尸骨是笑得天地生辉的洛红妆!
“王爷,您看是不是继续挖……”吉安忍着想吐的欲望,低声问。
“回宫!”夜英弦突然转身就走,脸色冷如寒冰。
两名侍卫面面相觑,没说什么,快步跟上。
吉安却松了一口气,也不理那个被挖开了大半的“坟”,快步跟上。
整整花了两天时间,他才让人将那个刚刚被弄死的紫辰宫宫女变成烂了一个多月的尸骨,并弄出一个看似盖了一阵时日的土包来,这样的假尸假坟,糊弄普通人还可以,但逍遥王是打过仗的,死人也见得多了,难保他仔细查证之下,不会看出什么端倪来。
都造到这份上了,如果还令逍遥王起疑,那事情,可就棘手了。
好在逍遥王没有深挖和细究就走了,这事,算是落幕了吧?
但王便是王,王的行事作风,又岂是他一介太监可以猜测和理解的?
乱坟宫离皇宫后门并不远,但夜英弦回到东宫时,天已经黑了,他没有回紫辰宫,也顾不上晚饭,直接往皇帝所住的定乾宫走去。
跟在他身后的吉安正想回琅寰宫复命呢,却发现他去的不是紫辰宫的方向,赶紧追上去:“王爷,天色已晚,您该用膳了……”
夜英弦脚步未停,声音很冷:“吉安,你可以回琅寰宫了,不必跟着本王。”
吉安看他去的是定乾宫的方向,哪里敢这样就走:“可是饿着了王爷,奴才担当不起……”
“吉安,你这是要当本王的奴才,不当皇后娘娘的奴才了吗?”
“……”
吉安见他似乎怒了,也不敢再跟上去:“奴才这就回琅寰宫去……”
待夜英弦走远之后,他不敢耽搁,火速往琅寰宫跑,如果他猜得没错,王爷这是要去向皇上问个究竟吗?
皇上哪里知道洛红妆的事,逍遥王若是把事情捅到皇上面前,事情不就露馅了?
他得赶紧去通报皇后娘娘。
然而,琅寰宫里一片安静,他一问之下,才知道定乾宫那里出了事情,皇后娘娘早就往那里去了。
他当下就是一惊:皇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王爷现在过去,不知会不会闹出什么风波来?
夜英弦这次往定乾宫奔去,为的就是向父皇问清楚洛红妆的事情。
他也知道父皇病重,不是问这种事情的时候,但他已经忍到极限了,他能问的都问过了,能查的都查过了,连尸骨都见到了,现在只剩下父皇这边的说法了。
如果父皇能给他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法,那他就死心了,否则,他绝不死心!
然而,他刚走近定乾宫,就看到一向安静的定乾宫灯火通明,门口增加了许多侍卫不说,还不断有宫人进进去去,人人都是步伐匆匆,似乎很着急和慌张的样子。
他一看这阵势,心就沉了下来:莫非是父皇出了什么事?
正文 多事之夜
他大步流星,冲到定乾宫前面,随手抓住一个太监:“出了什么事?”
太监一看到他,也来不及行礼,就急急地道:“皇上、皇上突然吐血昏迷过去,只剩一口气了,太医们正在施救,咱们都在忙着烧水备药……”
夜英弦丢下他,往宫里冲去。
整个定乾宫都被凝重、沉郁的气氛所包围,来回奔跑的宫人虽多,却无人敢高声说话和发出明显的声响。
他冲到父皇的寝室,一批太医院最顶尖的太医齐聚在门外,低声讨论着什么。
他冲过去就问:“我父皇的病情如何?”
一名太医道:“元太医和方太医正在给圣上施针,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也在里面陪着圣上,相信圣上一家能度过此劫……”
一定能度过此劫的话,还用得着你们这么多人来待命吗?夜英弦丢开他们,冲进室内。
偌大的室内灯明如昼,一侧摆着长长的屏风,屏风后面是龙床,屏风前面站着数名宫女和太监,随时听令。
他冲到屏风后面,眼前的场景,令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的父皇双目紧闭,脸白如纸,平躺在床上,上身的衣裳悉数被褪尽,削瘦,苍白,虚弱,一副即将灯尽油枯的模样。
一名太医负责给银针消毒、烩药,另一名太医负责给皇上点穴、插针,两人皆是脸色凝重,下手谨慎。
他的母后和太子弟弟则分别握住他父皇的手,脸色严肃,不言不语,似在默默地鼓励他的父皇。
这样的场面,足以说明他父皇的现状很是不妙。
他一向知道父皇的病情严重,时好时坏,但这么多年来,都有惊无险地撑过去了,前几日还出席了太子的婚典,怎么突然之间就恶化至只剩最后一口气?
再怎么担心,他也只能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拍了拍夜轻歌的肩膀,用眼神问他父皇的病情如何。
夜轻歌放开皇上的手,站起来,下巴抬了抬,示意他跟自己出去。
两人来到寝室一角的小桌边,坐下,夜轻歌低低地道:“父皇已经昏迷近两个时辰了,脉搏一度停止跳动,我们差点都以为父皇不行了,好在父皇心志顽强,撑了过来……”
夜英弦轻声道:“父皇的病情怎么会突然就恶化了?”
夜轻歌摇头:“太医说今年冬天太过寒冷,对养病不利,而近期季节交替,天气时冷时热,父皇久病,身体本就虚弱,邪气入侵,痼冷积热的,毒气难排,一时间就恶化了。现在太医实施的乃排毒调气血之针,只要父皇撑过这两天,就没有性命之忧……”
仅仅是“性命之忧”这四个字,就足以令夜英弦眼皮子跳个不停了。
他轻叹一声:“父皇此劫竟然如此凶险,我看他前几日出席你的婚典,席间还与宗亲了说了几句话,吃了些东西,以为他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没想到……”
夜轻歌面露愧色:“我原以为这桩喜事能给父皇冲冲喜,但现在看来,似乎相反……”
夜英弦拍拍他的手背:“父皇的病情与你的亲事无关,你这般胡思乱想,父皇知道了一定会责备你。你与其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早日与如梦生几个娃娃,父皇一高兴,说不定这病就好了……”
夜轻歌点头:“我与如梦自会努力,哥,你也该给自己找个王妃,让父皇安心了……”
说到这个,夜英弦终于想到他今晚往这儿来的目的了,脸色当即一僵。
他心仪的女子已经化为白骨,自幼崇拜的父皇命悬一线,而他皆有心无力,只能袖手旁观,这种无力感,令他备感受挫。
夜轻歌看他一脸疲惫,也不再问了,只是给他倒茶:“你还没用膳吧?先吃点东西罢……”
这时,一个太监进来,低声向他们禀报:“禀太子殿下,王爷,靖荣王和安相国等十几位朝中大臣听说皇上病重,特来看望,现在定乾宫外等候召见——”
夜英弦站起来:“我去将他们赶走。”
靖荣王,他同父异母的二皇子,与他们兄弟俩向来不和,对他们的母后更是心怀不满,现在专程跑来看望父皇,恐怕是担心父皇突然驾崩、自己的利益得不到保障罢,跟他一同前来的大臣都是他的党羽,这些人难保不闹出什么风波来,再说了,现父皇病重如此,哪能召见朝臣?
夜轻歌也站起来:“他们人多,哥哥你一个人恐怕应对不过来,我随你去。”
夜英弦往屏风后面扫了一眼,有母后在,应该足矣,他们还是不要在这里影响太医救治了。
出到外面,靖荣王和那些大臣情绪十分激动,吵着非要见皇上不可,两人费了不少劲儿,才将他们劝走。
待定乾宫门前安静下来时,已经是午夜时分,太医的施救已经结束,皇上仍在昏迷之中,只是脸色稍微好了一些。
正文 恩爱夫妻
两人想要留在父皇身边守夜,太医苦劝他们:“皇上只要熬过今夜,圣体定能无事,太子殿下和王爷先回去歇息罢,皇上由我们这些太医彻夜照顾即可。”
两人还想坚持,影如霜从屏风后走出来:“你们听话,都回去休息,母后不想皇上病倒了,你们也累倒。”
夜轻歌问:“那母后呢?”
影如霜道:“我留在这里陪皇上,你们两个明天再过来接替我。”
“母后比我们更累,我们哪能让母后……”
影如霜摇头:“你们莫要再说了。你们的父皇需要静养,人多无用,我是皇上的妻,此时不陪在皇上的身边,必定食无味,睡难眠,你们兄弟俩就听母后的话罢。再说了,明日一定还会有更多的皇亲大臣进宫探望皇上,你们得将他们拦住,莫让他们来打扰皇上。”
母后与父皇伉丽情深,举世皆知,想让她撇下病重的父皇,独自去歇息,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情,两人深知点,便不再坚持,行了一礼后,道:“那儿臣先告退了,母后切勿操劳过度。”
影如霜点点头,转身又往屏风后面行去。
夜英弦和夜轻歌走出定乾宫后,一齐往紫辰宫走去,一路皆沉默。
对于夜英弦来说,这是一个很压抑的晚上,他不可能再去问父皇有关洛红妆的事情了,如此,他的心里便一直不能释怀,一直压着这份心事,而且,父皇若真的驾崩……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父皇于他,是山一样的存在,令他崇拜,令他仰望,他一直都期待,也相信父皇能恢复健康……然而,他的这份信仰,似乎也要落空了。
心爱的女子枉死化骨,崇拜的父皇命悬一线,他的心里,从未这般纷乱沉郁……
而对夜轻歌来说,这个晚上又是另外一种思量。
他是命定的帝王,朝中上下对他还算拥护,加上皇兄和影氏一族的支持,他丝毫不担心帝位不稳,只是……那个人的事情,是他心里和命里的一根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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